只好让欧立克去干了。妈妈又叹了口气。你瞧着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今天晚上的行为多不象话。
大丈夫,应当出去闯荡。留在这里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这一回,话吐出了口却并不觉得痛快。)
一九三一年,结束了长途的奔波,来到了一个流浪汉的营地上。
请看这一路的曲折:
扒货车出了蒙大拿,经过内布拉斯加进了衣阿华。
流落农家,做一天工混一天吃的。
收获时节到了,在个粮仓里做了一阵帮工。
没有活儿,积肥也干。
露宿公园,说是犯了流浪罪,遭到了收容。
从县里的收容所放出来以后,他又回到城里,用挣来的一块大洋美美地吃了一顿,买了一包香烟,连夜扒上一列货车出了城。当夜有月,四外的玉米田里一派淡淡的银光。他在一节平板车上蜷作一团,望着夜空。过了个把钟点,车上又来了个流浪汉。那人带着一瓶酒,两人就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雷德的一包烟也抽得一支不剩。仰面朝天躺在平板车上,看夜空随着列车的大声震晃而微微抖动,倒也有一种乐趣。
哎呀我想起来了,今儿晚上是周末夜呢——那一个流浪汉说。
对了。
在自己家乡的矿镇上,到了周末夜教堂的底层照例总要举行舞会。一张张圆台上铺上了方格子台布,每家占上一张,围桌而坐,矿工们带着早已象大人一样的儿子来了,做妈妈的也带着女儿来了,还有爷爷奶奶,小弟弟小妹妹,甚至也有在妈妈怀里含着奶头、挂着口水打吨的小娃娃。
十足的乡土风情。
可是也很杀风景。矿工们往往都带了酒去,干了一星期的活儿,都够累的了,一喝醉就发脾气。等不到半夜,早就发展成了夫妻相骂。他记得他小时候去过的舞会,哪一次爸爸都要骂妈妈,公司乐队的小提琴啦,吉他啦,钢琴啦,也就只好在骂人声中唉声叹气地奏上一曲四方舞或者波尔卡。
对一个矿镇上出身的小伙子来说,周末夜在平板车上痛饮一醉还是挺够劲儿的。举目四望,银白色的玉米田一眼看不到边。
所谓流浪汉的营地,是在城外靠近铁路轨道的一片沼泽地里,杂草丛中零零落落地歪着几所棚屋。屋顶是生了锈的波纹铁皮;屋里地板缝中都钻出草来。人们多半就在屋外席地而睡。这片属于铁路公司的低洼的沼泽地里有一条小河,凝滞的河水都发了黄了,洗脸洗澡都在那里。时光在太阳的烤炙下消磨。垃圾堆友龊龊的,还夹着些不红不黄的东西,绕着打转的苍蝇都绿得透出了金光。营地上还有几个女人,晚上雷德和另外几个人就跟她们一起住。白天,可以到城里去兜兜,扒扒垃圾桶,看看可有哪儿能混到些吃的。不过一般总是坐在荫头里,看列车费劲地开过、聊聊阔天。
我听乔说,这里要不让咱们住了,快要动手撵了。
这些三八蛋!
哥儿们哎,咱们来革他个命。听我的没错,咱们现在就应当向华盛顿进军。胡佛会派军队来弹压的。你这算什么呢,骗骗自己吗,老哥?
我看咱们可以搞一次进军。“我爱列队走,鼓声咚咚多带劲。”
我说,伙计,这个问题我从一开始就注意观察了。那都是他妈的犹太人搞的,国际上的犹太人搞的。
老哥,你这话就乱说了。咱们搞的是革命活动,咱们是受剥削的人哪。无产阶级专政那可是将来的事了。
你是干什么的,是个共产党吧?不出你说,早先我自己开过字号,在本乡本镇也算个不小的人物,银行里还有存款,要不是这里头有阴谋,我于起来才起劲呢。那都是大老板们在捣乱,因为他们害怕咱们。以前不是有两句歌吗,“坏蛋呀,你这个坏蛋!你一天不死,我一天不欢广这种歌儿你现在觉得没意思是不是?现在除了这两句,别的也都没人记得了。
雷德坐在那儿打起吨来。(他们真会扯淡。空口说白话有个屁用。多行动,少开口,那才是正经。)
你以为我是个共产党;我告诉你说,我其实是研究人性的,我也没念过书,都是自学的。我看那种歌儿十足表现了美国式的好高心理,是麻醉群众的鸦片,是哄人上当的几句标语口号。听我说……那是一种盲动的情绪,是个圈套,目的是要弄得咱们都留在家里,乖乖地忍受剥削。
啊。
他们要把咱们赶走呢,哥儿们。
我反正要走了——雷德说。脚都痒啦。
看来倒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临到快走投无路了,自会鬼使神差似的混到点儿吃的脚上的鞋破得都扇忽扇忽了,自会弄到几个钱买上一双。东找到点小小的活儿干,西混上顿饭吃,这样勉强支撑了下去。一个地方待不住了,总会有新的地方可去。每隔一两个月总还可以有那么一次小小的享受:东方刚一发白,就扒上了一列货车,在车上看曙色里渐渐显出了大地的轮廓,这时腹中只要不是太饿,那才真叫舒服呢。一把稻草投在河里,即使到急流险滩也总有些稻草可以不沉,人也一样,到东到西都有救星帮你渡过难关。一路流浪,夏天过尽了,夜晚冷起来了(真有“袋里只剩钱半块,冬天要来怎么办”之感),不过好在南去的铁路永远也见不到头,下了车又例必有个班房,会招待你过上一夜。
'正文 第46节'
坐过班房,过不多久就可以弄到一些救济,甚至还可以找到点活儿干。洗碗碟啦,当快餐厨师啦,在农家帮工啦,铺屋顶板啦,粉刷房子啦,修理管子啦,甚至还可以在加油站当上个加油员。
三五年,他在一家饭店里干了近一年,这样勤快的洗碗工人饭店里可还是第一次雇到。(厨房里洗碗洗碟的高峰时间是十二点到三点。碗碟叮叮当当从升降机上送下来,掌盘师傅看见剩菜油腻随手一抹,把碗碟都装上了大盘子,看见酒杯上有口红印子便用指头一擦,放上一只网架。机器里水汽翻腾,响成一片,在出口处喷出一股气来,收碗师傅就在那一头拿夹子把大盘子拉出来,尖起了指头把一只只碗碟依次略略一抖,很快的便叠起了一大叠。可不能赤皮赤肉的用手去抓啊,伙计。)下了班,雷德就回到他那间连家具租下的屋里,往床上一躺(一星期租金两块半,楼梯上的毯子年深月久,都变得厚墩墩的了,脚一踩上去就象陷进了积着一层土的软软的草皮)。只要不是累得实在挣扎不起,过上一阵子他就会再爬起来,荡呀荡的逛到拐角上的酒吧间里。(灰色的柏油路面起了裂,边上小胡同里的垃圾箱满得溢了出来,霓虹灯的点点彩光缀成了店的招牌,却少了两个字母。)
人,总是很容易想得开的。我不瞒你说,雷德,以前有个时期我总觉得我结婚是犯了错误。那时我气得要死,我实在想不通,我那样苦苦干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可是,唉,慢慢的你就想开了。比如你看那边“火车座”里有一对青年男女,只顾你爱惜我,我爱惜你。现在他俩是没有了你,我就一刻儿也活不下去——想当初我那老太婆跟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所以现在我就不生气了,我算是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那些小青年到头来也就跟你一样,跟我一样,跟谁都一样。
(啤酒没了气泡,索然无味。)我呀,我就从来不跟娘儿们多鬼混——雷德说。那班娘儿们张开了网就想引人上钩,一我见得也多了。
暧,哪有这么严重的?讨了老婆,结婚成家,也有它的好处,只是跟你开头想象的可并不是一码事。不过人结了婚就有许多烦恼事。说心里话,雷德,有时候我倒真巴不得跟你换个个儿。
是嘛,我就宁愿去找窑姐几。
妓院里的姑娘都穿三角背心和印有热带风景的漂亮的紧身短裤,这身装束被一位女演员在舞台上一穿,就成了今年最时兴的打扮。客厅里摆着烟灰缸和带有缺痕的现代派家具,那些窑姐儿都聚集在这儿,好象戏台上的跳舞女郎。
好吧,琵儿,咱们去吧。
他跟在她后面,踏着灰不溜丢的软绵绵的地毯上了楼梯,一路看她习惯地摆动着屁股。
好久没见到你了,雷德。
不过两个礼拜。
是啊,上回你到露白塔那儿去了。她含着责备:我把你这个小心肝儿。出了技院,一阵寒气扑来,象啃上了一个冰冷的酸苹果。心里只感到深深的优郁,这种茫无头绪的忧郁倒也有趣,可是一国到自已屋里,他却失眠了。
我在这个城里待得太久了。(想起了那光秃秃的山峦:紫褐的山色在苍茫中愈来愈深,昏黑的暮影步步逼入西方的霞天。)年青时错过了的美好生活,又该到何处去找呢?
他爬起床来,望着窗外。天哪,我真是老了,二十三岁就成了个老头了。过了好一阵子,方才睡着。
早上,汗珠在眼眶里打转,刺得两眼生疼,洗碗机里热气直喷。不要忘了,得先擦一擦杯口上的口红印子,才能把酒杯放进去。
看来我又该动身了。这样老是在一个地方挣钱,没意思。不过这一国他已经不象上一口那样满怀希望了。
公园里的长凳太短,睡在上面实在不舒服。把脚荡下去的话,木板条顶在膝弯里,戳得人发痛,等会儿一提起来,大腿又会一阵抽筋,把他痛醒。瘦骨嶙峋的人侧棱着睡也不行:木板条硬邦邦的把跨骨卡得难受,肩膀也给压得动弹不得。他只好把膝头朝天拱起,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而卧。等到睡醒过来,十个指头总要麻上好大半天。
只觉得脑袋噔的一震,雷德惊醒了过来。他赶紧翻身爬起,看见警察高举着警棍,又是一棍子准备朝他的鞋底上打来。
别忙别忙,我这就走,这就走。
岂有此理,这儿可不是旅馆,小子!
早上四点,正是拂晓前乍明还暗的时刻,寂静无声的街上缓缓拉过送牛奶的马车。那马一路还在吃饲料袋里的草料,雷德瞅了一阵,也就迈开了步子,向着铁路那边走去。那黑压压、铁光光迷魂阵一般的列车编组场对面,有一家通宵营业的小吃店,他就在那里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客炸面饼圈,慢慢消磨到天明。只好瞅瞅那肮脏的地板,那留着咖啡杯印子的白色大理石柜台,那囫圆的点碟子,借以度过这无比漫长的光阴。有一次他竟把头往柜台上一靠,呼呼地睡着了。
哎,我算是领教够了。老是在一个地方干活没意思,到处流浪也没意思。反正你对哪一样也不能想得太美,你要一旦抱了什么希望,好歹总得大失所望完事。起先只当他可以从此有一个比较兴旺发达的时期,后来又只当那是个彗星的尾巴,可结果却都不是。他找到了一个卡车司机的工作,专跑波士顿到纽约一路的夜间运输,一干就干了两年。那一号国家公路都快在他脑子里刻出一道沟儿来了。由波士顿出发,到普罗维登斯,到葛洛顿,到新伦敦,到纽黑文,到史坦福,到布朗克斯,再到市场卸货,第二天晚上又循原路回去。他在西四十八号街上近十号路口租上了一个房间,注意点儿的话还满可以攒些钱。
可是他讨厌卡车。卡车俨然又是一座煤矿,只是不在地下而已。车子一开,背上就撞个不停,几千次、几万次颠呀晃的,震得他腰子渐渐不行了,连胃也捣乱了,以致弄得他早上简直就不敢吃早饭。可能是因为长期缩在一条公园长凳上睡觉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长期曝露在野外、一再遭受雨淋的缘故,总之他觉得每天开这样的长途卡车实在受不住。那末了的百来英里路,他每次都是咬紧了牙关才驶完的。他常常喝酒,沿着九号路、十号路上的酒吧间,撞到哪家算哪家。有时他又一头钻在四十二号街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二轮影院里,一家看罢再看一家,借以打发空闲的时光。
一天晚上,他在一个酒吧间里花了十块钱,从一个快要不省人事的醉汉手里买到了一张见习水手证,于是就把开车的活儿给辞了。可是在南街一带白白地转了个把星期,他又腻烦了,便天天痛饮一醉。一个星期以后,钱花完了,他就把水手证卖了五块钱,全部充作酒本,又整整喝了一个下午。
那天夜里,他在一条小巷里醒了过来,发觉脸上有个血痂。他把脸皮牵了两牵,觉得痂又裂开了。一个警察发现了他,把他送到“必尔愈”,住了两天。出来后,要了两个星期的饭。
不过结局倒也幸运。后来他终于在东六十号街一家很有气派的大饭店里当了个洗碗工,并和那里的一个女招待产生了感情,结果两个人就在西二十七号街租了两个带家具的房间,开始了同居生活。那女招待有个孩子,今年八岁,跟雷德也很合得来。一家子倒也和和美美的过了两年。
雷德后来又换了个工作,在波蔼丽街一家下等客店里当了个夜班值班伙计。这个工作比洗碗要轻松些,工资也大五块,可以挣到二十三块钱一个星期。战争爆发前两年他就一直在那里当差,再没动过。夏天的波蔼丽街潮热难受,腥臭阵阵,一到湿冷的冬天则又四壁渗水,咖啡色的墙粉上都泛出了友污的斑点,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糊里糊涂混过了两个寒暑。当班的漫漫长夜里他什么念头也不转,只是木然听着三号路高架铁道上的火车不时闹闹吵吵地驶过。好歹挨到天亮,就可以下班回家,去和洛依丝相聚。
大统间里有四、五十人局促地睡在小铁床上,他一夜总要去转上几次,听到的是不绝的轻轻的咳嗽,闻到的是涩而刺鼻的福马林,以及老酒鬼身上那股特有的味儿,那是一股又酸又涩的味儿,给人的感觉是脾气乖张,心情阴郁。过道和浴间里都是一股消毒剂的气味,小便池上十之八九会有个醉汉睡眼朦胧地把手搭在抽水扳手旁,扶着那瓷缸顶儿,想吐而吐不出来。掩上了厕所门,再转到桥牌室里,桥牌室里有几个老头子围着一张陈年老回台在打“四十八张”,脚下的地板乌光光的油腻滑溜,烟蒂满地。这班老头老是卿卿咕咕谈个没完,雷德也就来听听。
玛吉·肯尼迪这个女人的风度极好。她对我说——真个的,她对我说什么来着?我对汤米·慕尔栋说:你要想抓我?岂有此理!等到我大事办完,他果然就让我走了,我决不说瞎话。自从雷基奥被我打脱了下巴以后,他们就怕我三分了,你们是知道的啦,这雷基奥原先是管这一带的警察头头,那是在——等我想想,是哪年?对了,我一拳把他打脱下巴,是在八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