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粗声大气的。
布朗赶紧问:“你另外还有孩子吗?”一边按着威尔逊的前额轻揉慢抚,象哄小孩子似的。
可是威尔逊没有听见他的问话。疼痛把他的心完全牵住了,他是昏昏沉沉地、简直是歇斯底里地在那里苦苦招架,好比一个人在黑暗中格斗,正扭住了对手,一起朝一座长得见不到底的楼梯下摔去。他不肯服输,痛得一声声直呜咽,荡荡悠悠的,渐渐晕了过去,闭着眼皮,只觉得脑子在一个劲儿地打旋。
布朗还在威尔逊的额上按摩。黑咕隆咯中他觉得威尔逊的脸似乎跟他连成了一体,成了他手指的一部分。他咽了口唾沫。此刻布朗的心清真复杂得出奇。威尔逊的痛叫、嚷嚷,使布朗的头脑清醒了起来。他担心了:附近会不会有敌人的巡逻队呢?他由此而想起这小林子毕竟并不安全,他重又意识到了眼前这孤立无援的处境——小林子外茫茫一片尽是荒山野地啊。每次他只要冷不了听到一点响动,就会不自觉地打个闪缩。然而他还不仅是担心,他变得敏感极了,威尔逊的身子每次一哆嗦,一显出痛苦的样子,都会悄悄通过布朗的指头、手臂,直传到他的心灵深处。威尔逊一惊,他也会莫名其妙地一惊。仿佛他的脑子已经给洗过了,凡是经验留下的一切引起疲劳的毒素,凡是能起保护作用的一切组织,凡是带有刺激性的一切化学成分,凡是记忆造成的一切锈蚀,都已给荡涤干净。他一方面是更脆弱了,一方面却也少了很多怨气。这无边的夜色里本来就含有一种可怕的因素,加上小林子又不大安全,身边还有个伤号受着折磨尽自胡言乱语,三者合在一起,使他只感到无遮无掩、无依无靠,四外黑沉沉荒凉的山地里每一阵萧萧的风声送进树林子来,都会引起他的神经一阵紧张。
“好好歇着吧,伙计,”他小声说。
他以前失去了的一切——那幼年的壮志和激情,那早已化为一股烦躁之气的幻灭了的希望——都在心中激荡。威尔逊提起了孩子,使布朗久有的一个心愿又在心头泛起;他自从结婚以来,恐怕还是第一次这样想做爸爸。他今天对威尔逊很同情,这跟他平时抱着优越感拿威尔逊开心的态度简直毫无共同之处。此刻在他的心目中,威尔逊已经不完全是威尔逊了。在布朗这心潮起伏的一时间,威尔逊就是布朗心中希望的象征,心中希望的化身。他就是布朗的娃娃,可同时也是布朗一切痛苦和失望的具体体现。在这短短几分钟的工夫里,布朗觉得威尔逊简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重要——连女人都不及他重要。
不过这种心情是长不了的。布朗就象是夜半乍醒,睡梦的余意犹在,一时不知所措。在由睡而醒、由梦而觉的转化过程中,他总有这么一个不知所指的短暂的现象,脑子还悠悠忽忽地追赶着梦境,却记不得一点过去的经历,甚至也记不得一点生活中的琐细小事,所以根本想不起自己是何许样人,连个起码的轮廓都没有。渐渐地他就想起来了,那时他就沉浸在茫茫的黑暗里,内心不仅明白了自己原原本本的来历,也不仅从身上血流的阵阵搏动中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而且还亲身体会了人类和隐藏在人类心中的野兽(十足就是原始老林中昏昏然醒来的野兽)都有哪些共同的特点。是好也罢是歹也罢,反正此时此刻的他,很可能也就是本来的他了。但是他照例总会完全清醒过来,认出了那熟悉的床架子、那长方的淡淡的窗影,闻到了自己身上那股闻惯的淡淡的气息,那咄咄逼人的无穷忧虑和伤感也退处一隅了,差不多都给忘了。于是他就会思量起这新的一天所要操心的事来。
布朗想念妻子也是这样,刚想起她的时候感到无限怀念,压抑已久的热情有如决堤之水,他仿佛还看见妻子的面庞贴着自己的脸,丰满的胸脯在他的脖子上挨挨擦擦。不过这种陌生的感觉、这种纯真的感觉,渐渐地就消失了。耳边听到了戈尔斯坦和里奇斯的说话声,手指感觉到威尔逊额角上汗津津的,他马上又想到了今后两天还有那么多的麻烦问题。他正要口到现实中来,心却紧紧抓住妻子的影子不放,象狗死死咬住了块骨头似的。他终于还是把妻子推开了,心头不禁又涌起了一片辛酸:女人,就会找野汉子鬼混!
要把威尔逊抬回去是谈何容易,他默默思量起种种难处来了。执行任务头两天就是那么累人,疲劳都已经深深地入了骨了,抬担架的替手又都归了队,所以前面的山路赶起来是够扎手、够要人的命的。明天一上路,情况是可想而知的。明天只有四个人抬担架了,四个人就得一路抬下去,一直包到底。可是早上起来只消抬上刻把钟,管保就会累得没命,那时就只能死扶活撑,隔不了几分钟便得停下来喘口气。威尔逊有两百磅重,加上各人的背包也都系在担架上,总共就要远远超过三百磅。要摊到七十五磅一个人哪。他直摇头了。根据经验,他知道自己一旦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精神就垮了,斗志就瓦解了,脑子也糊涂了。他是这支小小队伍的带队人,带领他们完成任务是他的责任,可是他现在对自己已经不大有信心了。先是对威尔逊深感同情,中间一度觉得心境清净,后来却又重新泛起了一怀辛酸,经过了这样三番曲折,结果他倒是对自己说了几句不折不扣的老实话。他承认了他是因为怕继续跟着部队前进才接受了这个差使的,在这件事上他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布朗心里明白:当士官的一旦心虚胆怯,叫人看了出来,这个士官就尼也不值了。可是问题还不止此。本来他要是想混的话,还尽可以一月月、一年年地混下去。他们实际作战的时间非常有限,就是遇上作战也不一定就会出什么事,不一定就会让人看出他心里害怕,也不一定就会由于他害怕而造成人员的伤亡。只要其他的工作都做好了,他照样可以顺顺当当。他心想:穆托美的战事结束以后,我战斗训练的成绩真不知要比马丁内兹强多少呢!
现在他可有了一点自知之明,他担心自己真会完全吓破了胆,连守备的任务都顶不下来。我得沉住点气哪,不然会把臂章上的“杠杠”都丢掉的。想到这里他一时真恨不得把“杠杠”丢掉算了。没有事情烦心,没有担子压在肩上,日子该有多好过呀!出勤干活还得监督部下不让偷懒,这种没趣的事儿他实在不想再做了。近来只要一看到有军官(或者克洛夫特)来检查他班里的工作质量,他的心里就会紧张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紧张了。
但是他也明白这士官的职位是绝对丢不得的。他心想:我是十中挑一的人,是因为比别人出色所以才给选中的。这个职位是他的护身符,他靠了这个职位才能勉强保持一点自信,才能顶住担心妻子不老实的苦恼。他绝对放手不得。不过这样也就给他添上了一重苦恼。他心底里常常有一种内疚的感觉。既然不称职,就应该撤掉,可是他却偏偏极力掩饰。他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把威尔逊送回去。他心里又漾起了几分怜悯威尔逊的心情。喏,你看他,一动都动不得,他的责任都在我身上了,这个任务完不成我怎么见得了人?事情,就是这样明摆着的。他想得害怕了,手还轻轻揉着威尔逊的脑门,眼睛却失神地望着黑暗里。
戈尔斯坦和史坦利在那里说话,布朗就扭过头去对他们说;“小声点。可不能再把他闹醒啦。”
“知道了,”史坦利轻轻地应了一声,受了责备也并无恨意。他和戈尔斯坦是在谈自己的孩子,两个人很谈得拢,谈得挺热烈的,黑暗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了。史坦利又继续把话说下去:“现在实际上正是孩子最有趣的时期,可你瞧,咱们俩偏都错过了。孩子大起来了,渐渐懂事了,可咱们俩都远在天边。”
“这是很不好受,”戈尔斯坦说。“我离家的时候,大卫还不大会说话呢,可现在我老婆信上说,他打起电话来简直跟大人一模一样。真叫人不敢相信啊。”史坦利舌头嘻嘻弹了两弹。“是这话。我不是说了吗,咱们这一下就把孩子最有趣的时期给错过了。等孩子再大些,恐怕就没有那样好玩了。记得我刚大起来的时候,老爷子教训我的话我是半句都听不进去的。你看我有多傻广他这话口气很谦虚,简直相当诚恳。史坦利是老经验了:这样表白一下自己的错误缺点,对方听了没有不喜欢他的。
“我们谁不是这样呢,”戈尔斯坦说道。“我看这大概也是一个成长的必然过程吧。年纪大些以后,就懂事多了。”
史坦利沉默了好一阵子。“我告诉你,不管人家怎么说,我总觉得做人最大的一件乐事就是讨老婆。”他身子发了僵,在毯子里翻个身都得小心翼翼。“结婚是人生最大的乐事。”
戈尔斯坦在黑暗里点点头。“婚姻这件事,实际的情况跟事先的想象还是有很大距离的,不过就我自己来说,我要是没有娜塔丽的话,那就要了我的命啦。人一结婚,自会定下心来,也才会理解自己的责任。”
“是啊。”史坦利用手在地上扒了一阵。“不过,家里有了老婆,到海外来打仗可真不是滋味啊。”
“可不。”
史坦利希望听到的可并不是这样的回答。他考虑了一下,想用一句适当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意思。“那你是不是有过……嗯,是不是有过不放心的想法呢?”他故意说得很轻很轻,不让布朗听见。
'正文 第112节'
“不放心?没有,我可从来也没有不放心的想法。”戈尔斯坦说得斩钉截铁。史坦利心头的疙瘩何在,他有点明自了,当下就自然而然的拿话去安慰他:“听我说,我虽然不认识你的太太,但是我认为你完全可以不必为了她担心。有些人老是说女人怎样怎样靠不住,其实他们知道啥呀。他们就知道跟女人鬼混……”戈尔斯坦有个看法。“有一点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你看吧,对女人老是那么不放心的,也往往就是跟——嗯——跟浪荡女人鬼混惯了的那几个。说穿了还不是因为他们信不过自己?”
“是吧。”不过那并没有说服史坦利。“我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可我看这跟咱们长期驻在太平洋上又无事可做,总也有些关系吧。”
“当然也有关系。我说,你根本用不到担心。你那口子,她很爱你吧?对,只要多从这方面想想,心里就塌实了。热爱丈夫的正经女人是不会做出不该做的事的。”“她毕竟也是有了孩子的人了,”史坦利觉得对方的话也有理。“做了娘,总该不会胡来了吧。”此刻在他的心目中妻子这个概念真抽象极了。妻子,就是“她”,是个“X”。不过戈尔斯坦的话还是使他心里宽慰了些。“她虽然年纪还轻,可你知道她稳稳重重的,还真是个好妻子哩。一旦把责任担了起来,那真叫……真叫煞有介事哩。”他说得好笑起来,在本能的驱使下,他决心要把心中的烦恼统统排除干净。“我告诉你说,我们新婚的第一夜可遇上了很大的麻烦哩。当然问题是后来都解决了,可那第一天夜里弄得紧张透了。”
“哎,这个难题谁都会碰到的。”
“是啊。所以我就想到了这班老是吹得天花乱坠的家伙,包括威尔逊这样的仁兄。”他压低了声音。“我就不信他们会碰不到这样的问题。”
“就是。适应总是有个过程的。”
他喜欢戈尔斯坦了。迷离的夜色、小林子里树叶的微吟,在他身上起了微妙的影响,使他的满腹疑虑得以宣泄无余。他冷不丁说道:“喂,你倒说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他还有些小孩子脾气,体己话说到了兴头上,总兔不了要提起这个问题。
“哦,这个……”遇到有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戈尔斯坦照例总是拣人家爱听的话说。这倒不是他有意要滑头;他觉得即使跟对方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也总不能就冷了问话者的心。“嗯,依我看你是个聪明人,又踏实,而且很有志气,真是难能可贵。我看你将来不定还大有出息哩。”其实要说史坦利的这些特点,戈尔斯坦本来也根本谈不到喜欢(尽管这个问题他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想过)。戈尔斯坦毕竟也未能兔俗,他尊敬的是有成就的人。但是史坦利一旦暴露出了他的缺点以后,戈尔斯坦倒觉得他的其他一些特点都还是不错的。“你老成,非常老成,”临了戈尔斯坦还说了这么一句。
“其实呢,我这个人一向的脾气,倒是很情愿多做些份外事的。”史坦利摸了摸那直挺挺的长鼻子,还抓了抓小胡子,这两天胡子没刮,早已长得乱植植的了。“我在中学里上到三年级还当了班长呢,”他故意摆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口气。“倒不是说这有什么可自鸣得意的,可我当过班长,至少学会了该怎样跟大家处好关系。”
“这段经历对你一定大有帮助,”戈尔斯坦若有所思地说。
“你是知道的,”史坦利又说起体己话来,“咱们排里有一些人见我来得比他们晚,倒先提拔当了下士,心里对我可恼火了。他们以为我是靠拍马屁拍上的,那可真是胡扯蛋。我不过是平时比较注意警惕,叫我干啥从来不还价,其实我告诉你说,这个下士才不好当哩,那个难处你是不了解的。排里那几位老资格的仁兄,他们平时只知道磨洋工,可是当下士他们却又认为应该是他们的份了,所以他们老是跟我过不去。这些人呀,简直讨厌透了。”他表自得一激动,嗓子都沙哑了。“我知道这士官不好当,我也不否认我工作中有错误,不过我愿意尽心竭力,认认真真,边学边干。你倒说说,还能要我怎么样呢?”
“没说的,真是没说的,”戈尔斯坦说道。
“我跟你说了吧,戈尔斯坦,我倒是一直在观察你,我觉得你这人不错。你干活我也看到了,的确卖劲,当士官的谁见了都会满意的。干得好,不要愁没人看到嘛。”不知怎么一来,史坦利对戈尔斯坦的优越感又露头了;他的口气虽然亲切、和婉,却含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他是士官在跟个新兵说话哪。他居然忘了,才两分钟前,他还巴巴地等着戈尔斯坦说一声喜欢他呢。
戈尔斯坦高兴是高兴,可是高兴得总有些腻味。心想:这就是部队里的世道人情了。一个小后生的看法,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