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云走过去帮她。夏竹筠一把推开他的手,执拗地用力扯着那块窗帘布。“哗”的一声,撕了一个大口子,她还是不肯停手,直到把那块窗帘扯下来,跺在脚底下为止。
歇斯底里。
贾宝玉说过,女人一旦从少女变成妇人,那就可怕了。
郑子云一声不响,瘪着嘴巴坐在沙发上,这种生活让他厌恶。
人们常在漫不经心中,轻易地把自己,把周围的一切毁坏了。他看着墙角下那块没有原由就被撕破了的窗帘,活像吹爆了的气球,刚才挂在窗上的时候仿佛还看得过去,现在看来却是褪了颜色、落满尘土,不成样子的一堆破布。
风驰电掣。莫征把摩托开得飞快。圆圆缩下脑袋,闭上眼睛,把脸颊紧紧地靠在莫征宽阔的后背上。
她疲倦了。幸福地疲倦了。忘记了这是往哪儿去。管它往哪儿去呢只要和莫征在一起。天涯海角。她又轻轻地笑,然后把围着莫征的右手松开,伸到莫征的嘴边。
莫征侧过脸颊,用嘴唇轻轻地挨着它。这就是圆圆的小手,却像男孩子一样的粗糙。它把圆圆带给他。这淘气的,惹得他揪心揪肺地思念的人。因为她,前面一排排的街灯才会变做宝石.摩托才会变做载他渡向彼岸的船。
莫征相信自己会渡过去。一定要渡过。为了靠在他背上这个将自己鲜花般的一生,毫不吝惜地交付给他的人。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他也意识到圆圆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个女性的爱情。她已将他洗涤干净。
人可以一瞬之间飞跃几十年。莫征好像重又回到一生的起点,仿佛重又回到童年,变成那个穿着浅蓝色法兰绒衣服,两只手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男孩。
他将要重新起飞,载着这靠在他背上的可爱的小人儿。
圆圆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用围着他的右手,拍拍他的胸,然后在他耳旁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楚,风把她的话从她的嘴边吹走了。莫征妒忌那风。但他知道,那定是一句甜蜜的话。
“你说什么”他侧过头来问。
圆圆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更近地拉向自己,嘴唇贴在他的耳朵上说:“我要在这背上靠一辈子。”
莫征的耳朵感到她嘴唇里呼出来的热气,这温热一直从他的耳朵流到他的心里。
他笑了。
谢谢,谢谢你,善良的、慷慨的姑娘。
生的欲望是多么的强烈啊.只要抓住一件可信的东西.它就会慢慢地复苏。
莫征觉得他那颗心像被雷殛过的老树,从树桩旁边,又抽出了新的枝条。嫩绿的,悦人的,生意盎然的。它将会长大,长出大片的浓荫,或在晚风中哗哗地歌唱,或慷慨地,默默地,覆盖着饥渴疲惫的行人……他要更多地爱这世界,爱这世界上的人。也许他会再一次遭到雷殛,然而他已知道,根在地下,那儿有水,还有大地,这万物的母亲。多少年之后,又会抽出新的枝条。生生死死,永不息止。
啊,莫征为自己以前那许多的叹息、抱怨,和听任自己摊手摊脚的堕落,丝毫不曾制动自己而感到汗颜。
听天由命,丧失勇气和信心,是一种无能的表现。
人类不肖的后代。
第四十三章
他过于自艾自怜地舔着自己的伤口,带着夸张了的呻吟。而人类遭受的苦难要深重得多,巨大得多,可它照样前进。
长达几世纪的冰川期曾使恐龙绝种,而人类却经历了伟大的迁徙,从猎人时代进入农人时代;维苏威火山曾将庞贝、赫库蓝尼姆、斯塔比奥城全部淹没,然而意大利仍是欧洲的学校;希特勒吮吸和啖噬过千万人的鲜血和白骨,历史的车轮依然从他的身上辗过……
莫征摇头。
“你不要吗”圆圆用小拳头捶着他的背。“你敢不要。”
再打一下吧,再打,这小暴君。
红灯!已经过了停车线。
糟糕,他的心全不在了。这个时候可不能犹豫,他只有加大油门冲过去,并且立刻拐进另一条街,下个十字路口准有警察在等着。
圆圆蹑手蹑脚地进了家。怪,客厅里亮着灯,妈妈今天没看电视吗她拿起桌上的小圆镜。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什么地方变了呢眉毛眼睛脸蛋嘴唇毕竟不一样了。那不一样究竟在哪里呢别人是看不出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努起嘴唇,像个绯红色的小喇叭。然后又笑了,两片绯红色的唇间,夹着一排整齐、洁白而细小的牙齿,晶明发亮。而这,是他的。
啊,她爱,她爱!想到这里,她咬紧了牙齿,使劲地摇着脑袋。
有人说恨得咬牙切齿,其实爱也可以爱得咬牙切齿。
胡说八道吧!圆圆“噗哧”一声笑了,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松软的枕头。啊,啊!她答应了,她要嫁给他。
嫁人,这可怕的,又是在期待中注定要到来的事。书架上,那个一尺半高的洋娃娃在责备地瞪着她,那微微歪着的脑袋里仿佛装着这样的惋惜:“哎呀呀,你就这样轻易地告别了你的少女时代吗”圆圆从床上跳下,站在那个洋娃娃的面前,盯着它那双什么也看不见的、睫毛长长的眼睛,轻轻地说:“不,你永远不会懂得。”
对,它永远不会懂得.当两个生命变成一个生命的时候,那不是失去,而是得到,是创造。创造,他们要靠自己的四肢和头脑。
莫征说过,他绝不加入他们这个家庭,他也不肯丢开像母亲又像姐姐,又像朋友的叶知秋。当他有了圆圆以后,他更加体贴叶知秋孑然一身的孤苦。他对圆圆说过,他们一定要有一个小孩,那孩子将叫叶知秋“奶奶”圆圆听了,只顾捂着脸笑。他说他要好好翻译一些东西,做一番事业,做一个真正的“一家之主”圆圆把头摇得像货郎鼓。可是,真的,他已经翻译了两三篇短文,叶知秋说过,她要送给她的一个老同学看看,那个同学是某个外文杂志社的编辑。
圆圆和莫征商量过,假如那几篇东西可以用,他们将用第一笔稿费,买他们的第一床新被。那蓝绿色的,丝绸的。当圆圆既不嬉笑,也不发怒或不刻薄的时候,她的眼睛便沉静得像蓝绿色的湖,以后,这一辈子,他们还要买许多床、许多床新被……
“圆圆!”夏竹筠变了嗓音的喊叫,一下就把圆圆从那蓝绿色的湖里拽了出来。
“干吗”凡是让人搅了好梦的人,都这么不耐烦地说话。
“你过来,我和你爸爸有事和你谈。”
听那声音就知道没好话。
圆圆用手捋了捋蓬乱的头发,又在小镜子里最后地瞥了自己一眼。好像没有什么可以使夏竹筠挑剔的地方了,然后老大不情愿地拧身到了客厅。
圆圆用眼睛飞快地扫了郑子云和夏竹筠一眼,真有一种不寻常的气氛。
郑子云看见,圆圆戒备地抿紧了嘴唇。这不是好兆头,还没开始接触问题,就有了一种对立情绪。
“坐吧。”
夏竹筠拿出惯常在机关里和犯了错误,或捅了娄子的下级谈话时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老郑,你谈谈吧。”
这个题目真是困难。他怎么能不伤圆圆的心,又能婉转地让她死了心呢人干吗要恋爱呢真是复杂透了。那些眼泪啊,情书啊,约会啊,像林黛玉和贾宝玉那种爱情的试探啊,山盟海誓啊……要牵扯多少精力.耗费多少时间恋爱是小说里的事。他和夏竹筠就没恋过爱,不也生活了几十年吗。到了时候,一个男人有个女人,或一个女人有个男人就算了。
郑子云想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最近你好像很忙啊,圆圆,也不回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他看见圆圆耸了耸肩。不好,这么说不好,好像在有意地挖苦她。
算了,他没时间绕弯子。
“我和你妈妈很关心你的个人问题。当然喽,到了一定年纪,人人都要结婚。在考虑结婚对象这个问题上,我们首先应该着眼于他的政治立场,个人品质,事业上的进取精神……”
他妈的,他自己也觉得简直像在作报告。不,就是他作过的报告,听上去也比这个段子精彩。郑子云觉得圆圆极力在抑制着一个讥讽的微笑。
圆圆想,这真有点像讨论一个人够不够入党条件。
夏竹筠已经不耐烦地拿眼睛频频地横着郑子云。
郑子云努力想要把他理想中的那个模范女婿说得更有人情味。“要选择一个非常忠实的,不自私的,对一切正确的东西都是热忱的,在水平上够格的——当然,也不要非常突出.那常常同其他的条件相矛盾——又能够互相理解和谅解的对象,这样,才可以幸福地生活和工作。”
圆圆终于忍不住地笑了。谈这种问题的时候她竟然还笑。
“爸,您跟在商店里买球鞋似的。这双白的,不行,爱脏,老得刷它,可是它漂亮;那双蓝的,不行,海绵太薄,走长路不舒服……”
“圆圆,你也太不像话了。老郑,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夏竹筠一下从自己的屁股后面拿出那几张照片。“我告诉你,以后咱们家里,不许出现这个人的照片,你得立刻给我断绝和这个人的一切来往!”圆圆立刻扑了过来,夏竹筠一把收起那些照片,压到自己的屁股底下。
“妈,您可真是个克格勃!”圆圆刚才还是红扑扑的脸变得煞白。那句话,简直就是从咬着的牙根里挤出来的。“您凭什么翻我的东西您这叫违反宪法,侵犯人权,您把照片还给我,还给我!”女人一激动,个个都会变成女高音。
“有事情谈事情。把照片还给圆圆,这不合适。”
“还!”夏竹筠嚓嚓嚓地把照片撕个粉碎,扔到痰盂里去。
“哼,克格勃,侵犯人权,有脸说!还没结婚,就这么靠着膀子照像,不嫌害臊。”
“老夏!”郑子云受不了啦,这太下流了。
圆圆倒像落了气,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还轻轻地颤着自己的腿。“你撕吧,撕完了我再照。膀子靠着膀子我还要照一张跟他接吻的呢!我就是要嫁给他,你管得着吗”夏竹筠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五个红红的手指头印,在圆圆的脸上渗开,然后变成血红的一片。“不要脸的东西!”天,夏竹筠忘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做过的那件事了,而郑子云不但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甚至心里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现在她却这样不公正地,理直气壮地对待圆圆。
“你会后悔的。”
圆圆喊道。她觉得她从来没这样强烈地恨过一个人。
完了,郑子云知道,夏竹筠从此失去了这个女儿。他心爱的女儿,她竟打她的耳光,从小长这么大,他没动过她一个手指头。他一把把夏竹筠推向一边,生怕她再动手。“你怎么动手打人。算了,算了,今天不谈了。”
郑子云推着圆圆往外走。
“啊,啊,你还推我,你差点儿没把我推倒。你们合起伙来对付我一个人是不是不行,今天非把话说清楚不可。你吃我的,喝我的,我把你养大了,你就气我,不听我的话,啊!”“谁让你把我生下来了,你把我生下来你就得养活我,这是你应尽的义务,我还不领情呢。”
夏竹筠抓起一个凳子,冲了过来,郑子云怎么也挡不住,真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牛。
圆圆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凳子,扔到屋角里去。楼下立刻响起了敲暖气管子的警告声。
“你还想打人!你敢打我,你敢打我!”夏竹筠一面呼天抢地地叫着,一面把比圆圆重一倍的身子压了过去。
“小声点好不好,别吵啦,让人家听见成什么样子。”
圆圆使劲儿推开夏竹筠靠过来的身子,把夏竹筠推了个趔趄。
“少来这套,谁打你了,别耍无赖。”
“你给我滚,我不要你这个女儿。”
夏竹筠的嘴角,像螃蟹一样地吐着沫子,她真是气得要昏过去了。
郑子云闭上眼睛。这形象太丑恶了。
“圆圆,别往心里去,妈妈这是一时的气话。”
他又往外推着圆圆。
“不要你说我也要走,我早就想离开这个让我憎恶的、虚伪的家了。你以为我稀罕你们的地位,你们的房子,你们的生活呸!我不过可怜爸爸而已。可是爸爸您叫活该,您也是个伪君子。您明明知道妈的缺陷,您打心眼里看不起她,从我懂事起,除了睡觉您能不回家就不回家,整天整天地泡在办公室里。当然,您也确实忙。可我早看出来,不捱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您才不回来呢,就是回到家里,一头就栽进自己的屋子。可是当着外人您不是给妈倒茶,搬椅子,穿大衣,就是给妈开门,好像你们多么恩爱,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我。我妈爱您吗她只爱她自己。她既不爱您,也不爱我,也不爱方方。她什么时候为您的处境不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妈,你不过把我爸当个牌位供着,有这个牌位你可以要车,要房子,摆部长太太的谱,到哪儿别管有理没理,人家得让着你三分。不然换了别人,凭什么拿着工资几个月、几个月地不上班你有假条吗啊你自己绫罗绸缎,左一套右一套,你看看爸爸穿的是什么哪个部长像他。”
圆圆走过来翻过郑子云的棉袄,棉袄里子便哗地翻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已经发黑的棉花。“你不给他买新的,至少也该给他补一补。你不补,有吴阿姨,你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啊”圆圆又抻起郑子云的裤脚,毛裤的松紧口破得像张鱼网。
“这毛裤还是一九七一年买的,从没给他拆过,重新织过。”
她又捏了捏郑子云的裤腿,“你自己摸摸,这条裤子有多薄了,它还暖和不暖和爸爸的毛衣,还是我给他买的……说出去,有人相信吗要不是我天天看着,连我都没法相信。你动不动就用香烟头烫爸爸的胳膊,扇爸爸的耳光,把杯里的烫茶往爸爸脸上泼,就跟黄世仁他妈虐待、折磨喜儿一样。你知道爸爸死要面子,绝不会把这些事往外讲,你就肆无忌惮地欺侮他。你是个虐待狂。”
圆圆又转向郑子云:“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清楚,我对她不抱任何幻想,可您呢,什么思想政治工作要科学化,什么企业心理学,什么要尊重人,关心人,相信人,什么x理论,Y理论,z理论……就是不相信莫征是个好人。什么是偷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不属于自己,不该自己所得的东西归为己有,从这个意义上说,妈的工资就是偷来的,她根本不上班……我可不过你们这种虚伪的生活。我和莫征要过真正的人的生活,我们相爱,我们互相尊重,我们奋斗,谁也不靠在谁身上吃喝,哪怕我们吃糠咽菜,可我们过的是实实在在的日子。
妈,你放心,就是天塌地陷,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会回来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