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天相接处,霞光普照。凌云轩睁开双眼,惊觉自己仰浮于海面之上,且正穿水滑行,梦耶幻耶?待知觉恢复,乃知身下似有别物相托,虽力道轻微,却也可使自己口鼻眼额不沉,得以换气,这便伸手摸索,却触到块滑腻的片状东西,顺其抚下,又碰到了同样质地的筒样物件。谁知身底之物突然翻动,凌云轩随即下沉,呛了几口海水,倒是看清了那物竟是只白豚。白豚返回原位,复将凌云轩顶出水面。
凌云轩这才发现徐雪莹亦为一白豚使鳍托了,尚未醒转;可儿的遗体则由一条灰豚托住;四周更有数十条灰豚摆尾畅游,时不时地还有一两尾调皮的跳出洋面来扎个猛子。自来衢山之后,凌云轩曾数次见到海豚成群结队地出没附近,但均为灰背,至于身下通体雪白者,实在罕见。
虽有白豚借力,凌云轩脖颈以下仍是泡在水中,其身上数处重创难过非常,尤是膀上伤口由盐水浸了,似针扎火燎一般,好不痛苦。
猛然间,四方水面露出二十余片鲨鳍,豚群登时紧张起来,有两只慌忙之下,离了大队,转眼便被鲨鱼撕扯分食,水面即刻漂起两滩腥血,渐渐散开。凌云轩见了此景,胸中火起,想着:“人间凶徒恶匪无数,这海鲨也是这般德行。”不禁义愤填膺,丹田真气亦凝起几分。
那白豚似有灵性,猛力一顶,将凌云轩撞离水面,复低低啾鸣。凌云轩于空中转了个身,寻声一看,那白豚修长嘴鼻中正衔了本当失落入海的化雪刀,心中大喜,下落之时,左掌轻按白豚,右手抓住刀鞘;白豚顺势张口,松开宝刀,又上摆身躯,将凌云轩弹起。
凌云轩借了白豚之力,纵身一跃,轻轻踏了只灰豚,更生一跃,两个起落,已至豚圈外围,当空抽刀,“波——”刀气轰起连片水柱。五只鲨鱼背鳍当即被割去半面,沉向海底。
格罗本残忍之行令凌云轩恚愤无比,此刻一腔怒火全数泄在这帮鲨鱼身上。化雪刀横劈竖斩,顷刻间尽诛来犯之鲨。凌云轩这才踏豚回身,重到白豚一边。
白豚弹尾出水,稳稳接住跳来的凌云轩。一人一豚倏然入水,激起水花四溅。凌云轩插刀入袍,依旧仰面而躺,由白豚推向前行。方才强动真气,凌云轩已感五内翻涌,这时四肢松弛,不由得觉着精疲力竭,昏昏沉沉睡去。
第十二章 蓝天碧海谷中园(五)
涛声起伏,水拍沙石。凌云轩醒来,竟是斜倚在一块岸礁旁,身子大半部尚在水中,转首一瞧,徐雪莹正躺在身边,湿发散额,脸无血色,楚楚可怜。凌云轩轻声唤道:“雪莹!”徐雪莹仍是浑然不觉。
凌云轩提身而起,将徐雪莹抱了,踩着碎石上岸,见迎面是道高山陡壁挡路,前方已无处可去,只好将徐雪莹轻放在一块大石上。又见不远处水中浮着可儿尸身,凌云轩赶紧过去,将其同样抱来。
昨日尚且语笑嫣然的丽人,一夜之间,竟香消玉殒,魂飞魄散,叫人如何能不愤慨?凌云轩气血沸腾,引颈怒喝:“格罗本,你好狠毒——”声音响彻天地,山海亦为之动容。
徐雪莹闻声而醒,摆首看到静如沉睡的可儿,心中伤痛难禁,两眼水汪汪地盯着可儿已然僵白的面容,终于忍将不住,喉中哽咽,啜泣起来。凌云轩怜惜不已,轻手将徐雪莹搂住。徐雪莹一时情动,伏在凌云轩肩头失声痛哭,柔若无骨的娇躯难以自制地瑟瑟发抖。二人悲伤一阵,徐雪莹强敛泪水,呜咽道:“她去了!”凌云轩默默点头。徐雪莹凄然回眸,小声说:“让她安安静静地去罢!”
凌云轩明了徐雪莹的心思,她是想将可儿就此安葬,当即拍拍她的肩膀,起身抱起可儿遗体,走到一旁的碎石滩,将其放下,搬了数十块大小形状类同的大石在四周围成一圈,又拾了许多小些的石子,一捧捧地撒入“墓”中。徐雪莹也含泪来帮,二人忙了半个时辰,堆就一处石坟。凌云轩这便选了块方石立于坟前,使化雪刀刻了碑文。
二人朝坟墓再拜稽首。古有“君不拜臣,主不拜仆”之说,但徐雪莹与可儿情如姐妹,故于俗礼不加理会。
葬毕可儿,凌云轩仔细看了看四围环境。面前山势峻陡,两边石滩亦只有百步之大,向外便是无边无际的浩海,却是处死地。但石滩一角有个不大的洞口,不知通向何处。正在这时,两条肥鱼擦肩而过,落在二人眼前。凌云轩两个转身来看,却是白豚领了十余只灰豚衔了鱼来,甩头丢之上岸,供二人充饥。
徐雪莹美目轻眨,惊讶何来如此众多的大豚。凌云轩侧头道:“我俩救命恩公到哩!”这就告诉徐雪莹白豚相助之德。
徐雪莹目露感激,上前走入浅水。两只白豚似通人情,也游来探头出水。徐雪莹眼波流动,俯身将手贴在两豚额上,轻拍为礼。白豚眼珠转动,约是对这人间仙女的垂注颇感受用,调头入水,齐为欢跃之举。两豚跳了三次,其余灰豚便如小卒得了将令,齐刷刷冲出海面,摆头将所捕生鱼抛给凌云轩二人。
霎时间,逾二十条大小鱼类飞来,“扑扑扑”掉在地上。凌云轩忙喊:“恩公,不用了,吃不完的。”看着海豚嬉态可掬,徐雪莹止了泪珠,显出浅浅一笑。凌云轩面海一望,离岸半里多处生有五个连续的大漩涡,如一道栅栏封住此处海水,以致鱼虾可进而出不得,想来是海豚觅食的宝地,但为何豚群能来去自如,他尚未看出缘故。
徐雪莹回到岸堤,将生鱼集在一起,扬眉看着凌云轩:“莫辜负恩公好心!”凌云轩笑而点头,挑出两条三鲍鳓鱼,用刀破腹、去鳞,后于海水中洗净,但四下并无引火之物,只得生食了,幸好山脚下有处山涧流水积出的小池,其水甘冽,可以解渴。凌云轩乃把鱼肉切成片状,递给徐雪莹一些。
徐雪莹选出其中最为细美的几片,送到可儿坟前,这才拿了别的来吃。二人便在岸石上盘膝对坐,吃起那些生鲜鱼肉来。徐雪莹轻开红唇,微露出编贝般的皓齿,咬下一点鱼肉嚼了,抬眼看到凌云轩痴痴地看着自己,却不动口。
虽是九死一生,方历大劫,徐雪莹的举止依旧风雅迷人,身上本已湿皱脏污的衣裙也无法遮掩她独一无二的清丽气质,倒是因她的不可方物而鲜耀起来。凌云轩可当是秀色可餐,手中俗物怎还入得了口?只见徐雪莹眼神一闪,凌云轩恍然想起:“糟了,雪莹可看破我心思,切不可胡思乱想了。”正要低头,却见徐雪莹睫毛轻挑,明眸露出一丝柔情,俏脸飞红,像在说:“我已瞧出来啦!”凌云轩难为情地岔个话头:“这肉还食得么?”
第十二章 蓝天碧海谷中园(六)
徐雪莹轻轻点头:“初入口尚有腥臭,咀嚼之后倒是鲜美可口,比之熟食另有一番风味。”凌云轩将一片鱼肉放入嘴中,边吃边说:“只怕这世上最可口的,永远是雪莹你的手制佳肴。”却“啊哟!”一叫,原是给根鱼刺扎了舌头。徐雪莹忍俊不禁,秀眉一扬:“让你口不择言。”凌云轩抬眼一看,却从她那传情达意更胜口舌的亮目中会出另一句:“可小心些!”登即也笑了出来。大石上即刻风光旖旎,洗去方才逼人气闷的哀怨。
二人用过些鱼肉,又于水池中捧了些溪水喝了,顿觉精神振奋,体力回升。凌云轩便领着徐雪莹到了先才所见洞口前。
那洞口约有一人之高,宽有两臂来长,深不见头。
凌云轩回头道:“四方无路可寻,我俩且进内凑凑运气,或可寻得奇道。”徐雪莹莞尔道:“但试无妨。”二人一前一后提步入洞。起初一段因洞口地势较低,积了些海水;走约十余步,路途上扬,石面已干;愈向里走,光明愈少,后成了伸手不见五指之状。凌云轩真气上提,舒活眼间脉络,才能于黑暗中探路。徐雪莹却只有紧随凌云轩脚步,双手不由得抬至凌云轩背后,轻轻触及他的衣裳,以为分辨。
凌云轩感到她那纤细柔顺的玉指点来,心神一荡,便停下来,转手握住徐雪莹手掌,直觉其温暖的脉气在掌心跳动,不禁魂为之销,转而镇定心思,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别怕!”徐雪莹小声道:“接着走吧,我没事的。”
凌云轩拉着她缓缓前行,摸索间,发现洞壁收拢,再向前几步,二人唯有侧身于夹道中挪步。凌云轩正想掉头,忽见前方有光透进,这就加快脚步,携徐雪莹朝前挤去。
白光越扩越大,待二人走过小道,乃知是个洞口,这就赶了几步,跑出洞来。但见阳光明媚,鸟雀欢飞,花繁叶茂,再不是洞中阴森恐怖的光景。微风拂来,二人衣袂飘飘,心旷神清。
凌云轩微一偏头,只见徐雪莹仰头望空,面颊上生起靓如云霞的娇笑,日辉撒来,似与她周身布了层金装。“雪莹好……”凌云轩脱口道,他本想说“雪莹好美!”但生怕唐突佳人,急忙打住,又不禁惊讶自己竟会如此放肆。盖眼前伊人之美,实令人不由自主地由衷赞叹。
徐雪莹螓首摆回:“什么?”凌云轩立刻避开徐雪莹目光,不想让她知道所思何语。
二人打看周遭,见三处峭壁围做葱危绺鎏炀稣饪榈胤健O惹吧蕉创┩厦嬉蛔冢酱蠛!4舜ι教迦缭饩薷揄桨愣盖停巧蕉幢愠闪私龅奈ㄒ煌贰T傧蚯翱矗鞔灾写砺溆兄掳诹硕淠疚荩淠白莺幔褂写π〈迓洹A柙菩婀值溃骸澳谴舜Ρ闶鞘槲乃一ㄔ础俊毙煅┯钛凵ǎ纹さ匦Φ溃骸安环廖饰士础!�
便是这随心写意的一笑,又让凌云轩险些呆在原地。神智一清,凌云轩马上跟了已在前面的徐雪莹,踏上伸入树林的羊肠小道。信步走来,二人忽有返璞归真,心灵澄明之感。
迎面走来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生得清雅文秀,嘴边长了两粒美人痣,很是可爱。看到二人,女孩先是一愣,眨了眨大眼,才壮起胆子问:“哥哥,姐姐,你俩可是由外面来的?”徐雪莹上前欠身道:“小妹子,我二人落难至此,想寻个歇脚之处,可否行个方便?”女孩乐道:“姐姐,你嗓子真好听!”二人一怔,想不到童言无忌,其心地纯洁至此。
凌云轩看她通身白衣,很是朴素,说话天真无邪,心里颇为欢喜,也上前问:“你叫什么?”女孩笑了笑,说:“我叫祝水仙。”凌云轩暗赞:“祝水仙,水仙花开,清雅芬芳,的确是好名。”
祝水仙见二人衣衫破损、神情疲惫,便说:“哥哥,姐姐,你二人若不嫌弃,就随我往家中稍坐如何?”二人登时大喜,当下入了村子。
一路上遇了七八个男女老少,俱是白衣裹身,凌云轩心头一紧:“难道此村中人全是摩尼教徒?”但细想来,摩尼教白袍乃圆领围颈,与村人开襟白衫有所不同,也便没了顾虑。“祝妹子,”凌云轩边走边问:“你可知此处叫何名目?”祝水仙回眼道:“此岛名为衢山岛。”
第十二章 蓝天碧海谷中园(七)
“甚么?”凌云轩、徐雪莹相顾愕然,自己居于衢山多时,竟从未发现岛中别有洞天。凌云轩凝神一想,悟道:“是了,是了。此处该为观音山南笼。”徐雪莹虽居于岛上多年,但鲜出闺门,论及地形,倒不如凌云轩了若指掌。凌云轩当即解释,观音山南部接海,山上有陡壁阻拦,无人知晓壁后所挡何样,竟不想悬崖下围有一片奇地。得知身在衢山,二人又悲又喜,喜的是已然回岛,悲的是周边无路可出,有家回不得。
徐雪莹又低头问道:“水仙,你们村人如何到此?”祝水仙小嘴一努,沉吟片刻,说:“爹爹说,村人本在苏州,十八年前逃难至此,其中曲折,我却不大明白了。”徐雪莹笑了笑,道:“且去你家问吧。”祝水仙眉眼一翘:“那自是的,爹爹一定讲得明白。”她似对徐雪莹格外亲近,拉着她小跑开来。
三人来到一处木宅前。祝水仙提声喊道:“爹——”
一位中等身材,宽眉虎目的男子应声而出。凌云轩当即感觉此人威严英武,不禁肃然起敬,又见其额角生光,鼻息温和,立知功夫不弱。
“爹,这两位哥哥姐姐遭了难,没处落脚,咱们留了人家如何?”祝水仙轻盈地跳至父亲面前。男子脸现慈笑,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向凌云轩二人抱拳道:“在下乃怀恩村祝族族长祝长福,未知两位高姓大名?”
徐雪莹做个万福,道:“小女子姓徐名雪莹。”凌云轩也稽首道:“晚辈凌云轩拜见祝前辈。”祝长福见他二人相貌俊美,谈吐文雅,不禁心中一凛,又向凌云轩一瞧,察其面皮隐隐透出一层青气,脱口道:“哟!凌公子伤得不轻哇!”立即将他俩让进屋中。
木屋虽小,却是极为整洁,其中摆设之物更是造制精致,可见主人着实费了一番功夫。祝长福、凌云轩、徐雪莹相继落座,祝水仙则乖巧懂事地沏了壶清茶以做招待。祝长福问了二人到此的经过,也把村人如何落户的前因讲来。
村人本是苏州商户,分为祝、陶、谢三族,曾与苏州首富颖万川一家交好。十八年前,摩尼教教主格罗本欲重兴摩尼,计于苏、杭、越等州大起寺院,为筹银本,竟以灭门作要,向四大富家勒索金财。四家都是高门大户,岂会轻易就范?不料,格罗本真个以颖家为始,大开杀戒。祝、陶、谢三族弃了家当、奴仆,只有直亲数十人乘船逃离苏州,本想往泉州寻援,不意于海上遇了海啸,大船倾覆,幸存族人赖浮木残板漂泊至此。
既知祝长福与颖家相好,凌云轩惊喜不已,打拱道:“实不相瞒,在下同颖家姊妹甚有交情。”话一出口,脑中即现出颖雨芊颦笑间那娇态,忽而心头一震,斜眼朝徐雪莹看去,脸上却是火辣辣地红起。
祝长福亦想不到有此巧合,忙问:“二位小姐可都安好么?”凌云轩收拾杂念,点头道:“当年颖家姊妹由‘太湖仙子’舞前辈救出后,一直隐于太湖。”祝长福眉开眼笑道:“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又道:“鄙居尚有处存谷小屋无用,二位若不嫌弃,权且住下如何?”二人眼见无家可归,凌云轩更是有伤在身,自然点头。
祝长福便领了二人到了百余步外一处房舍。三人一同扫净积尘,又搬来些床具、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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