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泣,别哭泣
迷途的羔羊——
生活总有别离,总有别离。
……
第8节:比乐街
二犹太人的流亡生活
我带着十分兴奋和愉快的心情回到哈尔滨。我出生在这里,并且和全家一起度过了我的童年时代——我一生中唯一和家人团聚的时期。对我们每一个人来说,在哈尔滨生活的经历,都是一件有特殊意义的事情。这次,我的儿子也跟我们一起来祭扫我父亲的墓。
我要感谢我的朋友特迪·考夫曼,是他帮我选择了这篇论文的主题,让我从我父母的出身讲起……像许多居住在哈尔滨的犹太人一样,我们居住在埠头区(现在道里区的中心部分),离松花江很近。
而我被送到一所希伯来小学,在犹太民族宗教学校里学习。显然,我的父亲想让我对犹太教育有基本的了解,包括希伯来语,这些在他的幼年时代一定也学过。这一点,特别有意思。我父亲不是纯粹的犹太人,他通常不去犹太会堂,然而,他却想让我继承犹太人的传统。
——摘自《从哈尔滨的犹太民族宗教学校到耶路撒冷的以色列
人文科学院》,以色列人文科学院副院长哈伊姆·塔德莫
比乐街
我的朋友贾先生结婚后,便搬到了南岗的比乐街上,住在他的老泰山家。
先前,贾先生和我住邻居,他住在河曲街。解放前,河曲街叫罗蒙索夫大街。我则住在与之比邻的河清街上。过去,河清街叫涅克拉索夫大街,两条街挨着。这样,我们成了朋友。
后来,贾先生的父母双亡之后,经街坊介绍,和南岗区比乐街上的一位宽脸的姑娘结了婚。那姑娘的肩、胯骨、臀部都很实。贾先生说,他就看中了这点,欣赏时心中有一种甜蜜的、充实的感觉。
我去过贾先生的老泰山家。那是一个围着板障子的大院。先前,这里住着一对比利时夫妇(只是住一家),有正房、耳房、仓房、煤柴棚、狗舍、厕所和菜窖,院门是一个双扇的木大门。其中的一扇上另有一扇常开的小木门,小木门上还有一个小窗口,有事、来信、送牛奶,都在这个小窗口里完成。
院子里还有几棵果树和几棵丁香树。过去,到比利时人家搞住户登记呀、人口调查呀、送信呀,每次都可以喝到他们夫妇自酿的果酒。
开始时并没有这条街,这条街是这一对来自比利时的犹太夫妇踩出来的一条蒿草道,而且他们选址在这儿建了这幢房子。有了房子,路自然就有了。世界上哪幢房子不连着路呢?而且从这儿去附近的犹太会堂很方便。只是这条街当时还没有街名,国外来了信,就写比利时人的住宅某某收就行了,赶马车的邮递员会准确无误地把信投递到这里。
估计那时候也没有电话,至少这对比利时夫妇家没有。而且,通信在那个时代是优雅且温暖的事,而今的手机也不能与之媲美。
城市逐渐地形成了,新宅新街也不断地涌现出来。有了新街,自然就得有个街名。于是,当时的城市管理人员将教堂附近的街命名为教堂街,将巴罗金家门口的小道命名为巴罗金街(就是现在的巴陵街),将犹太人布鲁西洛夫家门口的小道命名为布鲁西洛夫大街(就是现在的中和街),将那个巴尔干人家侧面的那条小道命名为巴尔干街。
城管人员到了这对比利时夫妇的家,推开小木门上的窗口,说,喂,记住,你们门前的这条道从今天开始叫比利时街了。
城管人员给新街起名时,自己也感到很有趣、很方便,住着哪国人就起哪国人的名字做街道名字就完了,而且邮递员也不会因为有了新街名而搞错。当然,也有避讳,像德国侨民住的地方还不能叫柏林街,犹太人住的地方也不好叫犹太街。于是就换一个名字,或者叫花园街(那个犹太人喜欢种花),或者叫思想街(那个德国犹太人爱思考),或者叫木柴街(那个法国人有个性,院子里堆满了木柴),或叫聋哑街(那个俄国犹太人是个聋哑人)。略一解释,邮递员就明白了。
比利时夫妇回国之后,这个院子里一共住上了三户中国人家。贾先生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只是其中一家。
贾先生的老丈人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他曾经在苏联待了十多年,然后回国和一个寡妇结了婚,生下了一个身材健壮、但性格极其温和的女儿。女儿长大了,做了贾先生的妻子。
他们生活得很和谐。
一日,贾先生到仓房去找一件什么东西,发现在角落里有一个被挖开的洞。铁锹还扔在一旁,洞里有一枚犹太徽章……
贾先生蹲在那里仔细地研究了半天,然后,用锹将土坑填好,踩实。
第9节:问吧,亲爱的(1)
问吧,亲爱的
哈尔滨,说它寒冷也好,说它曾是沼泽地也好,但这儿毕竟是一个相对祥和、相对安全,同时又颇为富庶的土地。所以,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到哈尔滨居住的并不全是清一色来自欧洲的那些为了躲避战争迫害的流亡者,以及他们在这里“创造”出来的漂亮的、妙不可言的混血儿,其中也有不少来自长城那边的中国同胞。
流亡在哈尔滨的中国人,大多是从山东、河南、河北,以及从云贵一带来这里谋生的人。在这些人当中,“流行”这样一句话,后来成了一句名言:“人挪活,树挪死。”这是针对古训“父母在,不远游”而言的。可是,当时的中国非常不太平,天灾人祸,战火四起,这才让那些善良的老百姓人心不古,背井离乡,踏上了远离故乡之路。
背景既然交代清楚了,我们正式开始讲三个几乎相关、但彼此之间又有些若即若离的故事。
先讲那个擦皮鞋老头。
那个在流亡者社区涅克拉索夫大街上擦皮鞋的老头儿,是从山东的青岛流亡过来的。
如此看来,就不能责怪我称哈尔滨是一座“流亡者的城市”了。
其实,这个老擦皮鞋匠的老家是在山东的博平县——现在没这个县了,不知又归到什么地方去了。先前是有的。总之,他是从博平到的青岛。
在博平的时候,擦皮鞋匠还不是一个擦皮鞋匠,是一个地道的种田人,从多灾多难的博平老家跑出来到青岛,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要知道,饥饿是很痛苦的,长时间的饥饿人根本受不了。
青岛地势起伏跌宕,濒临大海。这种海洋性的气候和自然景观,毫无疑问,也成了许多德国人流连忘返的地方。所以,在青岛侨居或者做生意的德国人是很多的。德国风格的建筑在青岛四处开花,随处可见。甚至包括街道的建筑风格,也有意无意地体现着日耳曼民族的文化了。
有不少在这里生活的德国女孩子在日记中写道:在这里生活几乎跟在德国一样……
你很快就会发现,无论是德国的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喜欢穿长筒皮靴。正是这一双双在街上“流动着”的皮靴,催生了擦皮鞋的生意。在青岛的每一个街头都能看到擦皮鞋的摊子。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青岛擦皮鞋的生意非常红火。在青岛,擦皮鞋甚至是一门时髦的职业。
德国人一边叼着烟斗看着当日的德文报纸,一边把脚放在擦皮鞋匠的踏板上,让中国的擦皮鞋匠流着汗水猛擦他的长筒皮靴。
有位洋作家在他的一篇小说中写过这样一句话:“德国人的到来,使街头充满了浓厚的皮鞋油味。”这句话,特别适用于二战期间的青岛。
我再介绍一下擦皮鞋摊儿背后的城市景观。
前面已经说到,德国人的到来使得青岛出现了许许多多德国式的建筑。德国风格的建筑是很有个性的,那些铺着立陡立崖的红瓦房盖儿的房子,给行人的感觉非常特别。德国之所以出现这样的建筑,主要是地处北回归线,雪很大、很频。德国的位置在东经三十度、北纬四十五度到六十度之间。这个位置只要跨过狭长的、像并蒂丝瓜一样的瑞典和挪威,就是北冰洋了。德国的天气与东欧有点相似,是介于西欧海洋性气候和东欧大陆性气候之间的中欧气候。所以,大雪自然很多,而且雪融化得也很快。因此,构筑这种立陡立崖的像“·”字形的红瓦房盖,就可以使落上去的厚雪顺势滑下去,融化的雪水不至于渗到天棚里去。简而言之,是大雪缔造了德国的这种看上去很美,很优雅,也很别致的立陡立崖的红瓦屋顶。
同时,你就能藉此理解德国人为什么喜欢穿长筒靴了。
擦皮鞋匠从山东的博平农村流亡到青岛后,立刻选择了擦皮鞋这个行业,而且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几乎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全都扑在擦皮鞋上了。自然,这辛辛苦苦的二十年也使他的擦皮鞋手艺,包括对皮靴的认识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要他走在街上,无论从他走路的姿势,还是从他低垂的眼神和表情上看,侨居在青岛的德国人立刻就知道,这是一个擦皮鞋匠。
你可能已经从他“低垂的眼神和表情上”意识到了,这二十年来,老擦皮鞋匠始终保持着年轻人那种强烈的求知欲望。在他主动和那些洋顾客聊天当中,了解了不少世界各地的皮鞋知识及趣闻,而且不知不觉地还学会了一些德语的日常对话。这对他提高皮鞋的鉴别能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老擦皮鞋匠决不单纯地停留在对德国长筒皮靴的研究与评价上,就是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丹麦人和挪威人的皮鞋,只要他瞟上一眼,就立刻能分辨出那是一种什么牌子的皮鞋,产在哪个厂家,是第几代产品。并且,他还能说出这双皮鞋出自哪国的哪位设计师之手。不仅如此,他还能指出眼前这双皮鞋用的是什么面料,是什么品种的牛皮,是中年、少年,还是老年牛的牛皮,这牛是哪儿产的,在哪个国家的哪个牧区,以及这头牛是冬天杀的还是秋天杀的,等等。
你只要在他那儿擦皮鞋,你就等于免费获得了一次有关皮鞋方面的有趣知识。
一个优秀的擦皮鞋匠,不仅仅是把皮鞋擦亮就完事了,用当代中国流行的时髦话说,它还应当是一种“皮鞋文化”。
这个皮鞋匠一辈子没娶上女人。他说,他的“爱人”是世界上所有的皮鞋。
擦皮鞋匠到了流亡者社区后不久,便亲自动手设计了一幢仿德国建筑风格的房子,当然,其中也难免有一点点山东博平民宅的影子。
房子盖好之后,引起了流亡者社区的那些洋人和混血儿的好奇心。
老擦皮鞋匠非常高兴,他发现那些前来围观的洋人和混血儿都穿着长筒皮靴子。
老擦皮鞋匠心想:嘿,走着瞧吧。
那是个早春的时节。
其实,哈尔滨没有轮廓清晰的春天,哈尔滨的春天和冬季几乎是重叠的,即便是到了春夏交替的时节,雪已经化光了,但一镐刨下去,下面还是带着冰碴的冻土。入夜以后,房子临街的主人仍然可以听到行人踏碎薄冰的清脆脚步声。
老擦皮鞋匠的新房子,正是在这个忽冷忽热的季节里昼夜不停盖成的。
擦皮鞋匠的生意在流亡者社区的涅克拉索夫大街的街头开张之后,生意果然不错。到他那儿去擦皮鞋的流亡者几乎络绎不绝。甚至有的洋人和混血儿就是单纯为了听擦皮鞋匠讲故事,才到他那里去擦皮鞋的。
第10节:问吧,亲爱的(2)
擦皮鞋匠心里暗想:我得悠着点讲噢。
到了冬天,哈尔滨的气候非常寒冷,雪也很大。于是,擦皮鞋的地点便从涅克拉索夫大街的街头,改在了他的那幢德国风格的住房里。
老擦皮鞋匠的家里专有一个擦皮鞋的小屋子,屋子里生着一只小铁炉——似乎全世界的修鞋小屋都是这种样子。小屋子里很暖和,还备有热茶、报纸和画报,给擦皮鞋的主顾解闷儿。
到了夏季和秋季,他仍然到涅克拉索夫大街的街头去擦皮鞋。他的面前放着一把俄罗斯式的圆椅子,这种椅子很像欧洲古典戏剧中的一个道具。椅子前面是一个踏脚用的小木箱,请您把自己尊贵的脚放在上面就行了,剩下的事就不必再操心了。
老擦皮鞋匠一旦遇到一双优质的、做工高超的皮鞋,出于尊敬,出于敬仰,出于心悦诚服,他会擦得非常卖力气。那种虔诚的态度,满头的细汗和滔滔不绝地对这双皮鞋来历的讲述,让这双鞋的主人大为感动。要知道,对鞋的赞美,就是对他的主人的赞美啊。而且,人活着,并不是每一天都会听到赞美之词的。
在一个暮春时节的好天里,老擦皮鞋匠给流亡者社区里的那个基兰德医生擦皮鞋。他干得非常认真,仿佛他面对的是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似的。于是,基兰德医生在付钱的时候多付给了他几个钱,以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但是,却遭到了老擦皮鞋匠的拒绝。
老擦皮鞋匠非常诚恳地说:“先生,不要您的钱,能亲手擦这双不平凡的皮靴是我的荣幸。记得,我在青岛的时候,曾为一个德国人擦过一双同样牌子的皮靴。当时我并不懂得这双皮靴是怎样的高贵,只觉得它不同寻常。后来,是那个德国人告诉我,这个牌子的皮鞋在全世界只有六双……”
说着,老皮鞋匠激动得眼睛都潮湿了,他泪花闪闪地看着基兰德医生,说:“先生,您真幸运,先生,您知道,这双皮鞋是出自谁的手艺吗?”
基兰德医生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坦率地说,我并没有把这双靴子当……怎么说呢,我可能太草率了……我是一个草率的人。”
老擦皮鞋匠说:“是伯尔,他是一个伟大的鞋匠。”
说完,老皮鞋匠伏下身子,轻轻地吻了一下这双不同寻常的皮鞋。
这一切,都被在一旁等候擦皮鞋的那个犹太女人看在眼里。
基兰德医生离开这个老擦皮鞋匠之后,由于异常兴奋,两条腿僵硬得几乎不会走路了。
那个从德国流亡过来的犹太女人鄙夷地看着他醉汉似的背影。
老擦皮鞋匠说:“夫人,您好像不喜欢他。”
犹太女人冷冷地说:“是的。”
老擦皮鞋匠说:“我听说,他曾经邀请您到他的诊所里去工作。”
犹太女人说:“是的。”
老擦皮鞋匠说:“听说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