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擦皮鞋匠说:“我听说,他曾经邀请您到他的诊所里去工作。”
犹太女人说:“是的。”
老擦皮鞋匠说:“听说那里的待遇不错。为什么不去?”
犹太女人说:“这是一个私人问题,您不该问。还是擦您的皮鞋吧。”
坦率地说,老擦皮鞋匠在擦皮鞋的时候,喜欢同女顾客多聊几句。老擦皮鞋匠毕竟是个男人啊,一个男人喜欢女人,这有什么错呢?倘若一个男人一辈子都不想女人,那恐怕就不正常了。
后来,这个老擦皮鞋匠找的女人,就是这个从德国流亡过来的犹太女人。
这个德国女人长得居然有点像乌克兰人,黑头发,脸色苍白,两只眼睛像圣母一样充满了忧郁的神色。她是一个寡妇。在战争年代,犹太寡妇真是多如牛毛啊。
在流亡者社区里,大家都知道这个犹太女人是一个技术高超的助产士。社区里许多混血儿和洋孩子,都是她亲手接生的。但是,这个犹太女人从不给中国人接生,换言之,当地的中国妇女也不信任她。对于接生,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一套方法。这种古老的方法对那个德国犹太女人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个德国助产士没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一般的情况她并不出门。从理论上说,寡妇应当是有个性的,没有个性的寡妇是可疑的寡妇。
第11节:问吧,亲爱的(3)
犹太女人坐在家里的壁炉旁,一边听着手摇唱机播放的巴伐利亚民间音乐的唱片,一边喝着茶,回忆自己的故乡,品咂着自己已逝的生活。有时候,特别是在休息的日子里,她会捧上一本诗集看上一个下午。她非常喜欢诗歌,读诗似乎是她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内容。
这个犹太女人很瘦,不苟言笑,似乎有一点点冷酷。流亡者社区里的人从没看见她放声大笑过。她干起接生的活儿来同样是一丝不苟,干脆利落。对于报酬,她从不事先和对方讲价。她似乎清楚各国对这种事的付酬标准和方式是不同的。如果对方付给她的报酬太少了,她会直盯着你的眼睛,说“谢谢”,然后转身就走。
所以,有些流亡者说,德国人,是一个令人感到尴尬和恐惧的民族。
这个德国助产士估计有四十多岁了,少女期,青春期,少妇期,都过去了。现在,她正在冷静地等待着老年期呢。
她的生活完全由她自己操办,比如去涅克拉索夫大街买肉,买面包,买日用杂品,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干,而且她很能干。在栅栏院里干起活来,像一只动作灵活的小鹿。
她的房间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德国的风景画片,其中有柏林的施普雷河边的小镇,有汉堡阿尔斯特湖,有慕尼黑古老的中世纪教堂,有德国的阿尔卑斯山等等。这个犹太女人常常看着它们发呆。
犹太女人的旁边总跟着一条名贵的大丹犬。这种犬原产于丹麦,后来被德国改良成了大型犬——德国人还是一个富于改良的民族。
她的大丹犬是黑色的,像没有月亮的黑夜。犬的头较长,腿竖直,显得威武而高贵,勇敢而又有风度。可以肯定,这是一只良好的看守和护卫犬。
许多在二战时期,在哈尔滨一带流亡的洋人都养狗,他们喜欢养狗就像中国人喜欢养猪一样。只是,这个犹太女人养的这只狗非常凶恶,那些流亡者社区的日本狼青、比格犬,中国的昆明犬,德国的牧羊犬都惧怕它。它总是和那个德国女人形影不离,像一只黑色的幽灵。
擦皮鞋匠同这个德国助产士的爱情,就发生在那个暮春时节的好天里。这里需要强调一下,因为春天毕竟是一个让男人和女人春心萌动的季节。虽然哈尔滨的春寒未尽,但它应有的作用却一点也不能低估。
那天,德国助产士也穿着一双很不错的靴子。当这双靴子踏在擦皮鞋匠的箱子上的时候,擦皮鞋匠彻底惊呆了,他抬头尊敬地看着靴子的主人,显得异常激动。
老擦皮鞋匠说:“夫人,您这是一双德国靴子。”
“您说得很对!擦吧。”
“而且是战前货。”
“是的。现在部分地区的战争还没有结束呢。”
“它产在德国的慕尼黑。”
“是的。您去过……”
“这双靴子是一九××年十月慕尼黑啤酒节上奖励给啤酒小姐的奖品之一。”
“是的……”
老擦皮鞋匠说:“这双靴子是全德国最出色的做靴子的手艺人做的,它只有一双。它的妙处在于事前就已知道了啤酒小姐脚的尺码……
德国女人终于吃惊了,她问道:“您怎么知道?”
擦皮鞋匠抬起头,一脸诚恳地说:“我虽然厌恶纳粹,但我热爱德国,热爱德国的皮鞋。”
不言而喻,爱德国及其皮鞋,当然也包括爱德国的女人了。
或许外人是无法理解的,这种突如其来的爱,很容易让身处异乡的德国女人动情……
在一个优美的哈尔滨之夜,擦皮鞋匠来到了这个犹太女人的住所。
他们在一起彬彬有礼地喝茶。后来他们又喝了酒,畅谈了德国,畅谈了那次令人难以忘怀的啤酒节,畅谈了大米格尔湖和易北河,还聊了德国的历史,漫谈了19世纪的普鲁士国王……
这是这个德国犹太女人流亡到哈尔滨之后讲话最多的一个夜晚……
最后,擦皮鞋匠用自己那一双擦皮鞋的手,像抚摸名贵的皮靴那样充满柔情地抚摸了这个德国女人。
德国女人没想到这个中国佬的手让人感到那样的美妙,那样的不可思议。
德国女人沉醉地说:“哦,先生,你有一双助产士般的手……”
擦皮鞋匠哽咽地说:“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接触女人……”
这的确是一个谈情说爱的美妙之夜。不少梨花在那个暮春时节的夜里开放了。要知道,这些漂亮的香味浓郁的梨花,在流亡者社区是第一次开放啊。这非常神奇。
擦皮鞋匠小声地问:“我可以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德国女人柔情地说:“问吧,亲爱的……”
第12节:老胡木匠和犹太女人(1)
老胡木匠和犹太女人
混血儿小胡木匠,是犹太流亡者社区最具艺术眼光的木匠了。
坦率地说,在哈尔滨干木匠活儿,没有点艺术眼光是不行的。
犹太流亡者社区的房子、家具、甚至栅栏院,包括小亭子(凉亭和花亭)几乎都是欧式的。看上去,简直是世界小型建筑的博览会。看得出,欧洲文艺复兴之后所带来的那种五光十色的、而且水平越来越高的审美欲望,已经在几代人之中盛行不衰、乐此不疲了,它们已经非常成功地走进了欧洲人的灵魂里去了,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在热情地、如饥似渴地体现着这一点。
走进犹太流亡者社区,视野之内,到处都是错落有致的那种欧洲风格的建筑。
涅克拉索夫大街两旁的景观也是这样,果戈理大街和雨果大街也是这样。甚至连这儿的空气都弥漫着欧洲人的气味。
这些,都出自一些能工巧匠之手。如果他们当中有谁的住宅需要维修,他们就会不假思索地说:
“好吧,去请小胡木匠来。”
小胡木匠是一个非常自负的年轻人。
小胡木匠走在犹太流亡者社区的涅克拉索夫大街上,他会毫不谦虚地认为自己是这里最聪明的手艺人。
他干活儿的时候,处处喜欢挑剔,对材料、染料、零七八碎的小五金等等,要求得都很严格。
他几乎无处不在地表现自己的聪明。干活的过程中,对别人的建议,他理都不理。有时候还会挖苦你几句,让对方自讨没趣。
但不管怎么说,你必须得承认,小胡木匠的手艺在哈尔滨的确是最好的。
这个年轻人还会画画,画得也还不错。这是他的长处。
如果重新维修一幢富有艺术色彩的欧式建筑,没有绘画能力是不可想象的,而且也不会有人雇用你,付给你优厚的报酬。
在犹太流亡者社区,经常看到这个年轻的手艺人,在夏季和初秋时节到松花江去写生。
写生的时候,年轻人戴着一顶英国式的、乳白色的软木太阳帽。人坐在马扎子上,拿着画板,用铅笔在上面画着什么,或者是花草,或者是自然景色等等。
小胡木匠的住宅是犹太流亡者社区最好也最优美的建筑之一。
那是一幢单体式的俄国风格的平房,有雕着木花边的凉亭和木楼梯,非常漂亮。房檐、窗棂和门上,到处都是木雕的花草。整幢住宅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这幢住宅被围在一个偌大的栅栏院里。栅栏院里的草坪、果树、精致的狗舍、露天的欧式凉亭,都是一些精心之作。
那个凉亭里面有桌子和椅子,可以在那里喝茶,玩牌,约会,接吻。凉亭的顶上和四周爬满了牵牛花。
小胡木匠的住宅,离那座涅克拉索夫大街上的会堂很近。
小胡木匠坐在凉亭里,就能看见那儿的拉比从会堂里出出进进。
就灾难性的战争而言,哈尔滨的确是流亡者的世外桃源。
小胡木匠曾和那个被杀害的英国绅士,在他的凉亭里喝过茶。
这个英国绅士是小胡木匠在犹太流亡者社区里唯一崇拜的人。他很想和这个英国绅士交个朋友。在这个英国绅士面前,他就是一个天真无知的孩子。他把自己收藏的许多欧洲的“名画”和古玩给他看。这个英国绅士有根有据又无懈可击地告诉他,在这些东西当中,哪个是赝品,哪个尽管样子很精美,但这种东西在欧洲像赛马场里的作废马票一样,到处都是。
“不过,”英国绅士宽容地说,“这些东西在哈尔滨可都是宝贝了。”
第13节:老胡木匠和犹太女人(2)
小胡木匠很佩服这个举止不凡、谈吐文雅,而且见多识广的英国绅士。
这个英国人,对世界上的事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小胡木匠觉得自己在这个英国人面前像个小傻瓜。
他崇拜和尊敬这个英国人。
他们在一起喝茶的时候就是漫谈,谈欧洲,谈欧洲的绘画和建筑,谈欧洲的名酒,谈战争,谈世界上的伟人、作家、艺术家、诗人和宗教,谈流亡地哈尔滨,谈那条松花江,有时候也会谈女人。
那个英国绅士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生中最重要的,是爱情而不是祖国。法国的大戏剧家、诗人莫里哀说过,女人最大的弱点,是需要别人对她的爱。有了爱情,她们能抛弃自己的祖国、信仰和背叛自己的家庭。”
小胡木匠心里想,这个英国佬,把所有的事情都看到骨子里去了。
小胡木匠也有一些跟他要好的女孩子。她们都是流亡在哈尔滨的洋女孩和混血的女孩。不过,小胡木匠对她们并不很上心。他觉得她们的灵魂像一年中的四个季节,总是不断地变化,让人觉得麻烦。
小胡木匠的母亲是犹太人。她的老家在莫斯科,出身贵族,有很好的教养,会美术,会演奏一些乐器,歌也唱得不错,并且她坚持每天写日记。她会拉丁文和法文。她是一个亡命哈尔滨的寡妇。
到哈尔滨之后,她很快嫁给了一个姓胡的中国木匠。这个老胡木匠很老实,似乎他一生都在信奉着中国人的那句“老实人常在”的古训。
老胡木匠的手艺当然没得说,就是他人太老实了,见了人总是谦卑地一笑。当然,几千年来,普通的黎民百姓是没有“表情权”的。他们的“法定”表情就是谦卑,不然就容易出问题——这是一条血的经验。
老胡木匠像所有的中国老人一样,没事的时候喜欢在家里干一些琐碎的杂活儿。
他也喜欢攒钱,所谓“有备无患”。
他不太爱说话。他们夫妇感情也很好的。
在小胡木匠长到十岁的时候,老胡木匠突然不辞而别。
不久,哈尔滨的流亡者们知道,老胡木匠在他的山东老家还有一个老婆和两个儿子,而且他的两个儿子都很大了。
从关里闯关东的男人在关东找一个女人“结婚”,组成一个临时的家庭,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要知道,闯荡江湖的人生命意识是很强的。
对他们“规定”一生中应当有几个女人的做法是很蠢的。
世界上总会有一些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的人。
老胡木匠突然不辞而别以后,小胡木匠的母亲几乎每天的清晨和傍晚,都要去哈尔滨那条通往外地的大路口张望。
这个犹太贵族女人希望那个老实的中国人还能回来。而且她坚信,他一定能够回来的!
她非常自信地说,哪怕老胡木匠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她的,他终会有一天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她天天如此,无论是下大雪还是刮大风,还是下大雨,她都会去那个大路口张望。如果雨下得很大,她还会另外带上一件雨衣。她对自己的儿子小胡木匠说,她不想干后悔的事,万一他的父亲就在这一天回来呢?难道让爸爸妈妈共同穿一件雨衣吗?
小胡木匠就笑着摇头,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想起了那个英国绅士说的话:女人如果被爱情俘虏了,就没有理性可言了。
他的母亲也是女人啊。
小胡木匠的母亲去会堂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在那里,她对拉比说了许多蠢话,搞得那个非常有耐心的拉比也一筹莫展。
家里用餐的时候,她总要给老胡木匠留一个座位,摆上刀叉,斟上一小杯葡萄酒,说:
“吃吧,老爷子。我爱你!”
小胡木匠都听习惯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了。
小胡木匠的母亲非常爱这个中国老人。这个中国老人从不酗酒,也从不吸烟,她对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他都会默默无声地去做,而且没有一点怨言。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中国老人面前特别充实。而且,这个中国老人非常体贴她。他所做的一切,像对待一个孩子。这样的好男人在全俄罗斯也找不出一个来。
第14节:老胡木匠和犹太女人(3)
中国的一些男人认为,一个仅仅在女人面前逞英雄的人并不是真正的好汉。
每当犹太人和俄国混血儿到她这里来聚会的时候,这个中国老人就会默默地躲在厨房里,为他们煮茶,做点心,或者默不作声地给壁炉添柴火,像一个忠实的老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