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嘛时候,让后人也看看,啊,啊。
说实在的,我无缘无故白白蹲了十年监狱,真叫好没影儿的事。我老婆等了我整整十 年,那罪没少受;比我更冤,更倒霉。有她的嘛,一个女人。
我的苦再苦也没嘛,我是男人嘛,可她就难了。您说说,她那会儿才二十出头,人又漂 亮;您看,我还带来一张她那会儿的照片。她一个人带着一个半身不遂的老父亲和一个刚出 生的孩子,自己算是反革命家属,父亲是资本家,熬过那十年容易吗,楞等了我整整十年。 我们这些犯人,离婚的有百分之九十还多;几乎可以说,进去没个不离的;也有为离婚的事 自杀的,杀人的,神经的,也太多了。她来探监,同屋的人全羡慕我,先头我都不敢跟人说 她是我老婆,只说是妹妹;我也怕过不几天,离婚了,不就栽了吗?她等我时,哪会知道还 有一天“四人帮”会倒台,我会平反,等十年不就等个反革命吗?还不是个“反属”,有嘛 好处?更别提她受那么多政治上的压力和经济上的穷困了。她这么年轻漂亮,不等我,完全 有其它路可走。所以我认为她是一种坚强的中国妇女的典型,我挺自豪,跟谁我也这么说。
我的经历没嘛,比我苦的还有的是,比我冤的也有的是,我见的多了。那阵子为一句话 坐大牢的人多了去了,光我们那儿就大部分的现行反革命罪。我们屋里有个犯人,以前是贫 农协会主席,罪名就因为下山到集子上买毛主席石膏像,那会儿不叫买,叫“请宝像”,不 是他这样出身好的还没资格“请”。那玩艺儿挺沉,山道又不好定,他就用麻绳拴在石膏像 的脖子上,前边儿俩,后边俩,就这么背着赶路。没想到还没出集子就让入给抓住,好嘛, “现行反革命”,立时就抓起来,家也没让回,进大牢了,五年。您说冤不冤?还有一个小 伙子,为的是爬到百货大楼顶尖上拍了两张照片,想落个城市面貌的照片,现在看这算嘛 事!可那晚儿就不行,怀疑他是搞“特务活动”,也给关进来了。后来,我的一条手绢,还 是他带出去捎给我老婆的,这才保存下来。妻子:可不,那条手绢是他出事那天,人家打他 时候包头用的,用角铁的尖打,人头啊,不是别处,手绢上全是血。您看,我带来了,多 狠,连手绢都打出这么多洞来,一般人下得了这手?
丈夫:您没见比这还狠的也有的是啊。不说别的,这地方上的事儿说不清,公安局里不 是不准打人?可我亲眼看到他们打人。好家伙儿了,用手拷拷还不解气,楞用粗铁丝绑上, 再用者虎钳子拧啊。您想想,那手腕子上的皮肉还不全破了,哪经得起这么拧啊,后来全长 了小蛆,白的。瞎,那些事儿别提了,多了去了。我说咱重点说说她吧。她比我苦,更典 型。像我这样儿的反革命太多了,可像她那样的就不多了。她那些东西,百年之后,说句大 白话吧,不管哪朝哪代的人看了,都会觉得值得一写,因为它是真的。她受的那些迫害,都 是有真凭实据的,有名有姓有地点,咱写到《人民日报》上也不怕,真东西搁的时候长,不 是“四人帮”那些东西,隔不了几年一拨弄就倒了。我好歹大人孩子都团聚了,也就算最好 的结果了。对不对?有些人老婆离婚,孩子让人带走了,房子叫人霸占了,她偏还住在你对 过;你不也得天天打头碰脸,你嘛滋味?我说您写就写我老婆,别写我;突出她,就把她碰 上那些个人,那些个事,按当时的话说,灵魂上的东西,解剖解剖。甭管他是头儿,还是军 代表,照样有不是东西的,表面上像个人赛的,其实心眼里想的嘛,别人不知道,我们知 道。
打头儿说吧。我出身工人,本人也是工人,钳工。“文革”前是车间里生产负责人。我 这人生来就直性子,您看我说话就能知道我的脾性,也甭多描。我打嘛时候也不愿意巴结领 导,爱站在车间里工人一边儿;替大伙儿说话。有时好给领导提点意见,这叫“犯上”,所 以跟头头有点矛盾。他们说我不靠拢组织,打从“文革”开始,他们就想法儿找碴儿整整 我。
我觉着他们整我全是有预谋的,好像全策划好了,一下子就来了。我的碴儿就是说了一 句错话,这完全是玩笑话,是喝酒时和一个要好的哥们儿说的,这哥们儿平时不分你我,嘛 话都说。当时就说了几句对“文革”不满的话,说朱元璋当了皇上,把下边的功臣全干了这 类的话,没想到他把我的话向上汇报了。那会儿人全乱套了,谁也不知道变成嘛。可他在暗 处,我在明处,我哪知道。这是六八年三月一号晚上的事,第二天一下子开大会突然宣布, 说我是反革命阶级报复,大宇报呼啦一下全贴满了,好家伙那阵势,开着会一下子把我揪出 来,把我的工人出身楞说成是资本家出身。出身还有变的,可这么才好说我“阶级报复”。 这出身是大字报定的,也不知谁写的,反正破鼓乱人捶呗,也没你说话分辨的份儿。“阶级 报复”比单纯反革命罪重呗。好嘛,开始还没怎么,还是文斗;后来台上指挥的军代表一声 喊:“要文斗不要武斗”,嘁哩咔嚓全上来了,这是他们预先说好的暗号,明白吗?一喊就 是要开打了。可全动了真格的了,这是真打,不是假打,抄起那些铁家伙,打的可不含糊。 我也没看清都是哪些人,反正劈头盖脸的就来了。我一看不好,赶紧掏出手绢捂住脑袋,他 们拿三角铁、铁疙瘩嘛的,操着嘛就是嘛,乱砸一气。表面看流血不多,可这叫软伤,最厉 害,就冲着脑袋来啦,欠点把我打死。我就死命捂着脑袋,手绢就这么破啦。我这耳朵到今 儿个还聋着啊,也是那晚儿给打的,到现在还总嗡嗡响,总响。后来打晕了,嘛也不知道 了,他们大伙拿大铁丝把我绑起来,我就不知道了;跟手可能就送到拘留所去了。
妻子:那天开会时我去了,我跟我丈夫一个厂,我在场,是选什么革委会的大会吧,好 像是的。他们打他时候我不敢看,也看不见。当时我心跳的呀,我就出去了,走出会场了, 想回家,想走,到哪儿都行,不想呆,也呆不下去了。可我一出门就看见一个人,就是革委 会那女的,主任,她盯着我,不让我出去,所以我知道,连着后来的事,我知道他们是串通 一气儿的,有预谋的。等我回家时有个邻居告诉我,刚头儿你们厂押着你爱人回来一趟,他 出车祸了吧?我到屋去一看,也全是血,那些血啊……
其实后来我想,他要是那次没抓走,还在厂里的话,后来的清理阶级队伍之类的运动也 得给揪出来;我想了,那说不定更倒霉,恐伯不打死也得打残了。这些人目的不达到是不会 算完的,
丈夫:我的事到了七0年就全搞清了。我出身是工人,不是什么资本家,也够不上现行 反革命。可驻军和革委会那帮整人的人,他们不肯认错啊!为了维护革委会的声誉,不给平 反。再说驻军那姓×的小子,他的个人目的还没达到呢,他想娶我老婆。监狱当然也不管 了。那会儿监狱就像仓库,不拿我们当活人,像取货提货一样。管我们监狱的那人就说,我 不管你们出来进去,只要拿提货单来,我就放人;没单子,你就在这儿呆着。他就这么说 的。我活活就在这里边呆了十年。等我出来时,我妹妹看着两张《判决书》说,他凭这两张 纸,就把人活拆腾半死。就这么两张纸啊!我带来了,您看这判决书写得多潦草,这字,您 看,随便一划啦,真不如仓库提货单认真呢。管监狱的人说,“我们嘛也不管,只管进出, 你们少找麻烦,谁要是不想活了,就自杀。我连份检查也不用写,你们谁爱死就死,我不 管。”
我申诉了二十多次,也没人理我。出来之后,要回厂工作,革委会主任说了,他要回 来,先把他腿打断了再说。就楞不肯收,我借钱也不给。没工作没工资,又地震没房子,我 们房子早让他们霸占了,那时叫“压缩”。这种事都是街道积极分子干的。有问题的人房子 都得压缩。腾出房来,他们搬进去。我结婚是两间,楞叫我老婆搬出来,另给一间小破屋。 地震时又坏了。我放出来算落实,心气儿还挺高,大年三十中午去找房管站管房子的,房管 站那伙人,真油。我一说,他说我不是管落实的,管落实的今天休息没来。隔些日子再去, 还这套。后来才知道,就是他管落实。到今天也没解决,这就别说啦。落实能落到我们这小 老百姓头上?顶多落在名人、领导干部头上。他们是门面人,对吧!
妻子:我还记得那是生孩子后五十三天,因为产假只有五十六天,马上要上班了,孩子 病了,是冬天,因为屋里实在太冷啦,得了肺炎。我才二十岁,没弄过小孩啊,不懂啊,这 晚上他一夜都没闹过,我还觉得他很乖呢;其实那一夜他已经没劲儿再闹啦。第二天我一看 嘴青了,得去看病啊!可我没钱,没钱看病,又不好跟别人借,邻居也不大敢和我们这样的 家打交道。我当时真觉得孩子没救了,活不了了,急得没辙,绘我婆婆打电话。正好“最新 指示”来了,全市都不上班,大游行,那会儿不都那样吗,一游行就排了大队满街里定,车 都不通了。我婆婆接了电话后就来了,走了整整大半天,好几个小时啊,就绘耽误了;她来 之后才送到儿童医院抢救过来。那会儿真是一毛钱也没有啊。记得还是大肚子那会儿,我到 他妈妈家去,来回也总是走的啊,那么远路,一走几小时,可就没钱,没钱坐车啊,有了钱 也舍不得花。
我丈夫关进去以后,先是在拘留所,我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他性子直,再顶撞了谁,怕 公判大会给他重判,绘他发配到远处去。他要就在市里坐牢,我不还能常见到他吗?最起码 一个月不还能见一面吗?能看看也是一种相互的安慰吧,当时想。就怕把他弄到什么青海西 藏的,那我可真受不了啦。那会儿啊,这些犯罪的我觉着就像演员一样,一公判一个区就几 十个哪,每次都是,真像演员赶场哪,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什么学校工厂 的,来回的赶。开大会,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到一个地方来一次。公判也是为了吓 唬人啊,镇压他们,也吓唬我们这样胆小的,老实的。
丈夫:那会儿我们在监狱里给人修理手铐,一筐一筐的;抓的人太多了,一拉百十人。 言论这玩艺,最厉害,弄不好一句半句话说错了,弄进去,像我这样进去的太多了。她想让 我别惹事,我当然明白,事儿大了,就更对不起她了。我就和关在一块儿的几个犯人一 道……这些人都熟了,能互相照顾照顾,也有一个小天地;因为都是这种问题关进来的,品 行嘛的都不错。后来我们都是朋友啦,顶现在还常走动走动。
妻子:我们是六八年阳历年结的婚,那年三月二日他走的。我们在一起士共才过了整整 六十天。他服刑的十年,我完全是靠着蜜月的回忆,还有对他的信赖才苦熬过来的。这三干 六百五十个日子,我真是一天一天数过来的。我二十岁,刚刚从学校走到社会,刚刚开始生 活,就碰到这么无情的命运,一夜之间丈夫变成现行反革命,我感情上真接受不了哇。军代 表那个姓×的,和我们革委会主任,就是那个女的,勾结起来,早就打好主意了,把我丈夫 整了,让我和他离婚,用尽了各种手段。现在想想,真不知当时怎么就顶过来了。也许我这 人还是比较倔强的,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
我丈夫一走,连着抄了六次家,把我们刚结婚时别人送的礼物,被子啦,毛毯啦,还有 衣服料子什么的,全抄了;抄到后来,家里只剩下光床板了,全光光的了,嘛也没有了。他 们还把抄去的东西办什么展览会。抄家抄到后来几次,我人都麻木了,就这些东西随你们抄 吧,都跟我无关了。我对他们也恨不起来,他们出身好,为保卫红色政权连命也不要了。让 他们去表现吧,去革命吧。我觉得庆幸的只是丈夫绘我留下了一个珍贵的礼物,就是我们后 来的孩子小冬。我们孩子生出来时,奶奶说,他爹叫柱子,柱子底下要有石头,就叫他石头 吧,叫石;正好搞专案的人姓石,他贴大字报,说给孩子取名为石,是记着专案那段事,记 着姓石的人的仇,这个名字叫不了了。后来说叫东东,又不让,说你是记着“东方红×× 厂”,不行,还得改。我烦了,也犟起来。后来人说改就改吧,孩子的名字就是个记号,干 嘛让他们没完没了呢?也省得他们找麻烦了。我就说叫冬冬吧,冬天生的,才行。那时候你 干什么他们也找你麻烦。反正怎么也不对,都能找到错。我会理理发,会裁衣服,因为没 钱,全用手给孩子做衣服,跟我一块干活儿的同志就说让我帮着做,做不好看不高兴,做好 了是奇装异服,还批判我。我给理发也是这样,剪不好看说你不卖力气,剪好了又批判我, “修”了。我用我丈夫原先的饭盒儿,上面有他名字的,都说我划不清界限。那时家里东西 全抄走了,连暖壶都抄走了,又没钱买新的,这些旧饭盒能扔了不用吗?
生小冬那时候,连被褥都不给一条。我和刚出世的小生命就睡在光板铺上。唯一的安慰 就是把丈夫的信放在枕头底下,让他离我近点,也让他享受一点得子的幸福。我相信,只要 心诚,他会感受到的。
丈夫:我接到她的信,说下个月要临产,不能来看我了,我那心里真像翻了五味瓶啦, 真说不出是嘛滋味。这消息对我太突然了,没有一点精神准备,就要做爸爸了。可我给妻子 和出世的孩子能带来嘛呢,只有让他一出来就是反革命小患子。这都是我的过错呀,我太恨 自己了,觉着太对不起他们娘俩儿了,我看她的信就像用血写的,根本不知道家里抄成那 样,亲戚全不认人了;她父亲半身不遂了,也不能怎么帮她,一个月全靠她十七元学徒工的 工资,那日子怎么过的呢!你想,十七块,好几口儿,还外带给我买点烟呀嘛的。
妻子:孩于是我们的精神支柱,每次他睡着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