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叫起来,那神气和当年“鬼剃头”时我丈夫看我的表情完全一样。
“你是谁?”他们问我。
“我,我就我呀!”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你的头发怎么回事?老实说!你要捣鬼就打死你!”
这个红卫兵说完,就响起一片喊打之声。
我吓坏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这场面。我丈夫从屋跑出来,拦在我身体的前
面。但他浑身已是簌簌发抖,屈着腿,仿佛要跪下来恳求他们别动手。情急之下,
他说了实话。他说我是“鬼剃头”,头上戴的是假发,完全没有欺骗和捉弄革命小
将的意思。为了证实这件事,他回身伸手把我的假发拿掉。当我那奇异的光头暴露
在光无化日之下,引得红卫兵们爆发出哄堂大笑。一个女红卫兵说:
“资产阶级妖精还想臭美,把她的发套烧了!”
他们从我丈夫手里夺过发套,找来火柴点着,顷刻烧成了一撮黑色的灰。这样
他们才离去,并带走那个皮包。
这一次我没哭,我丈夫倒哭了。他很少哭,但他每每一哭都是无法劝止的。他
对我说:
“原谅我吧!我伤害了你!我是怕他们打死你……!”
他很痛苦。
快乐是很难记住的,痛苦往往被牢记下来。
从此我只能戴那个剪废的发套了;它又短又乱,坑坑洼洼,像男人的癞痢头。
在那时代,被剪过头发的人千千万万。但别人的头发剪掉还会重新长出来的,唯有
我剪掉之后永难恢复。红卫兵风潮很快过去了,我印一直羞于上街。买菜购物的事
都是丈夫去办。直等到天气凉下来,围上头巾,才肯出门。我却担心着转年天热时
怎么办。
不久红卫兵分派,互动干戈,没人再来找我们这号人的麻烦了。一天晚上,丈
夫对我说:“你能不能把发套交给我,我来给你修理一下。”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便说不。第二天晚上他又这么说,我仍旧拒绝了他,心想这破玩意儿还能修理成什
么好样子。过几天晚饭后,我困得不行,倒下便睡。朦胧中觉得有一双手轻轻地摘
我的假发。我对头上的发套向来是极其敏感的。当我意识到是丈夫所为,便假装睡
熟,不睁眼睛。我感觉假发被他摘去,拿到了外屋,还关上了门。此后便毫无声息。
我下床蹑手蹑脚走到门边,从钥匙孔里往外看。我看得清清楚楚,原来他正灯下精
心修整我的发套。桌上还有一包碎发,竟是当初红卫兵从这发套剪下的头发,叫他
细心收集并收藏起来了,他又比别人多想了一步!此刻他正用一个细长的镊子夹起
一根头发,粘在发套上。好像在修复一件珍贵文物。这个钥匙孔形状的画面使我终
生难忘。我看着,掉下泪来。我怕惊动他,赶紧返回床上蒙上头,任凭自己的泪水
流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等我醒来时,他默默而微笑地站在我的床前,
那熬红的眼睛表明他一夜没睡。我忽然感到发套已经在自己头上了。他是什么时候
给我戴上的,竟叫我全然不知?我翻身坐起,满头黑发,如同墨色的瀑布从头顶顺
着双肩和脊背光亮地流泻下来。
他早就从我的生活走掉了,走得无影无踪。他是从技术研究工作被赶到车间劳
动改造,在一次意外事故中去世的。但他似乎连这一步也早早想到了。他在书桌抽
屉里给我留下一封没有署明日期的信,这信如同遗嘱;但上边写的全是对我的不满,
甚至还有骂我的话。这些话有根有据,都是我与他相处多年的种种过失。他竟然这
样刻骨铭心!因此一度使我极其痛恨他的虚伪。看来,他过去对我的爱只是一种表
演,心中对我却是另一番阴暗的风景,他真是个十足的两面派!这样,在他辞世的
一段日子里,我反倒并不艰难地度过来了。但事后一个朋友说:“他这样做,是不
是怕你承受不了他的离去?他正是爱你才故意这祥做的吧?
我一想,对呀,这家伙!我怎么直到离开了他,还弄不明白他爱我的方式?
别以为我这人天性太粗,不懂得感情。时下,尽管美容院里什么样的仿真的假
发都有了,我却依然戴着他给我修整的那个。这个假发有一个特点——它永远不会
变白。这又是他的心意,叫我总是年轻!
苦难验证爱。
第32章 三个人的苦中作乐
第一个人:“我把我打翻在地” 1966年47岁男 G市租书商店店员
那次是你找我,这次是我找你。我看过了你的《一百个人的十年》,不行!全
是哭天抹泪,喊冤叫苦,怨天尤人。那不是受完别人的罪再受自己的罪吗?我从来
就反对这种活法。所以我也想发表一下我的见解。
文革时,人家都说所有的人都是愈斗愈瘦,唯有我愈斗愈胖,精饱神足,满面
红光。记得当时管牛棚的老K问我是用哪股子反动精神支撑着,我说我这是血压高,
血往上冲,脸色就红,这叫回光返照。他一听,放心了。
中国的事,一是别太认真,二是要善于周旋,不能硬顶,硬碰硬,准吃亏,要
像练太极拳那样,硬来软接,或者不接,一转身,顺手送走。毛主席不是还有十六
个字吗,叫做“敌进我迫,敌退我追,敌驻我扰,敌疲找打”?我就是“活学活用”
毛主席思想。你来硬的,我来软的;你来明的,我来暗的;你穷追猛汀,我蔫损找
乐。不管胜负,心里舒服就行。
我那些哏事,记得上次对您讲过,听说您还把那些事写成了小说。我听人说过,
可是没看过。今儿我不管你听过没听过,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啦!
运动开始我给关进牛棚时,我当棚长。原因是我的问题最小,旧社会时只做过
半年的伪职员。每天早晨召集牛棚里那些“牛”们开会时,我故意等着老K到场,
突然“啪”地一拍桌子,大声说,“今天,我们这一屋子混蛋王八蛋——”这当然
是把老K也骂在里边了。
一天,老K好像醒过点味儿来。这“一屋子”三个字是不是也包括他?成心骂
他?他瞪着眼问我,我立刻装得很冤枉说:“您没听我说‘我们这一屋子’吗,
‘我们’是指牛鬼蛇神,哪能是您呢!”老K没词了,从此天天乖乖地挨我一次骂。
您说这好玩吧,可要是不这么找乐,只能犯愁、苦闷、掉泪、上吊自杀。我们牛棚
里死了一个小资本家,他心里就搁不住事儿,受不住了,打二楼窗户脑袋朝下跳下
来。我心想,你呀,傻瓜!人家不叫你活,你也不叫自己活?
您也别拿牛棚里的人全当好人,那年头,人人自危,都恨不得把别人打成反革
命,自己落个“表现好”,日子就好过点儿。一次,有个姓Z的老家伙把我卖了。
老Z的父亲是地主,他不过是地主的狗崽子,因为家里的房子是私产,文革一来就
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也打成地主。这家伙为了表现积极,就揭发我,说我在牛棚里
编反动笑话。
这事是有的。那天我们牛棚里有个姓Q的,从家里带的饭盒里有一小块牛肉。
我就拿他取乐,问他:“你吃牛肉算什么,你知道吗?”他脑筋没转过来,就说:
“不知道。”我便说:“你现在是‘牛’(当时‘牛’就是指‘牛鬼蛇神’),
‘牛’吃牛肉,就是——自吃自。”我的笑话逗得牛们都笑了。可那时候,残酷斗
争,无情打击,漫天血光,什么地方的牛棚能有笑声?
老Q把这事告诉了老K。
老K把我叫去,拍桌子打板凳,说我开革命的玩笑,胆大包天。我说:“自吃
自,就是自取灭亡,我这是骂他。”
老K这人挺粗,挺笨,不单人笨手笨,脑袋笨,嘴也很笨,叫我三绕两绕没了
词儿,心里的火气却没消。第二天,单位里掀起大批判高潮,群众纷纷写大字报,
口诛笔伐,拿我们练上了。老K一下闯进牛棚,冲着我们就喊——实际是面对着我
大喊大叫:
“你们这群牛鬼蛇神听着,革命群众又批判你们了!你们还不认罪,负隅顽抗,
快点,每人写一张大字报,问问自己老实不老实,别等着革命群众揪斗你们!这回
是大斗,一斗就三天三夜!”
我眼睛不瞧老K,心里能想到他那个神气劲儿。不用多费脑子,早有主意,心
想我得拿你找个乐子了,于是铺开一张白纸——那时写大字报,革命群众用红纸,
牛鬼蛇神只能用白纸——写起来,题目是《×××,我问你》。×××,就是我。
内容是: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潮,革命群众奋起千钧棒,痛打
落水狗!×××,我问你,你老实了吗?你说,老实了。不对!我不信你!
你竖起你的狗耳听着,我警告你,你已经死到临头了,如果你再不老实,
胆敢乱说乱动,我就把你打翻在地,再在你身上踏上一万只脚,叫你永世
不得翻身!”
我这大字报一上墙,老K立刻就火冒三丈,把我叫去,气得拿拳头砸桌子,大
骂我:
“你狗胆包天!革命群众问你,你问谁?你大字报上的‘你’指的是谁?是不
是把矛头指向广大革命群众?”
我装得诚惶诚恐,手打哆嗦,表现得又震惊又害怕又无辜,我说:
“要是那样,我那不真的罪该万死了吗?K主任,您可别生气,您一生气,我
就害怕。刚才不是您叫我们每个人都问问自己吗?我这个‘你’,当然是指自己,
‘你’就是‘我’,我是把矛头对准自己呀!”
K主任叫我懵住了。他说:“混蛋,既然‘你’就是‘我’,就应当用‘我’,
‘你’怎么是‘我’……”他那张笨嘴,两个字就把它扰乱套了。他说不下去,一
拍桌子,“滚回去,马上改!”
我忙说:“接受您的批判,我立刻就改。把‘你’字全改成我自己,行吧!”
老K说:“当然行,滚!”
我心想,你这王八蛋,上了我的当了。我跑到我那张大字报前,数一数,总共
十三个“你”字。我就回屋,用一条白纸,写了十二个“我”字,又拿点浆糊,去
把大字报上的“你”字一个个全换成“我”字。改好后,我像立了大功那样,请老
K来看。再一看,大字报变成这样: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再次掀起新高潮,革命群众奋起千钧棒,痛打
落水狗!×××,我问我,我老实了吗?我说,老实了。不对!我不信我!
我竖起我的狗耳听着,我警告我,我已经死到临头了,如果我再不老实,
胆敢乱说乱动,我就把我打翻在地,再在我身上踏上一万只脚,叫我永世
不得翻身!”
我瞅着老K的脸“腾”地红了上来,不等他发火,赶紧笑眯眯说:“你说把‘你’
字全换成‘我’,我一字没丢全改了。”
老K又没词了。我高兴了一个礼拜,吃也香,睡也香。
我要说,文革就是那个样子,但个人有个人的活法。
生命的活力与它的智慧同在。
第二个人:“朱大妈” 1970年20岁男W省H县下乡知识青年
知青那段生活,其实也蛮有意思。虽说很苦,乐子也不少。现在回忆起来更有
一种滋味,这滋味……打个比方,就好像那种“咸味糖”,我这比方对不对,嗯,
作家?
我们那伙在W省H县插队的却青,如今碰到一起,少不了还要说说这些“咸味
糖”,开心地笑一笑。我们那时都是小青年,最小的十五六岁,最大不过二十出
头,精力旺盛,调皮捣蛋。我们玩得最过瘾的一次,就是关于“朱大妈”那件事。
不过这事一直对外保着密,第一次公布于众。
那时,干活累,吃得差,特别馋。我们这一伙——七八个人吧,只要谁家寄来
一包红糖,拿到手,撕开包,立刻一抢而光,可跟着嘴唇上就落一群苍蝇,轰也轰
不走,那地方连苍蝇也“缺嘴”,馋死了。
吃不到好东西,就谈好吃的。一天谈得受不住了,便决定去邻村B村偷猪。并
想出一个绝法儿来,拿几个饽饽,使酒泡了,猪吃了肯定醉倒,就把猪抬回来痛痛
快快解解馋。这法子保证管用,又好玩,大伙一起出主意时,倒好像共同编造一个
笑话。于是,大伙分头去搞应用的东西。有人弄来几个玉米面大饽饽,有人去杂货
店偷来一瓶酒,我和一个叫老三的小子到大队部,把一副破担架拿出来。大伙一见
担架,又想到一个主意,把原先计划的一个疏漏补上了。那就是如果把醉猪抬出村
子时,叫人发现了怎么办?有了担架可以说抬人去县医院看病。这是担架给大伙的
启发。我成了有功之臣。于是大伙说,猪弄到手,多给我一块猪屁股吃。我一高兴,
又把一条白布被单贡献出来了,因为必须把猪遮盖住才好说是病人。计划真是愈来
愈周全,也愈来愈好玩,叫那几个年岁小的兴奋得连蹦带跳。
事不宜迟,当天夜里我们潜入B村。入村后,只要有狗叫,我们就扔一块酒泡
的饽饽给它,马上它就不叫了,这些狗都是饿狗,相信它们很快都成了醉狗。这样,
顺利到达猪圈前,看准一头又肥又大的母猪,就把一个带着酒香的大饽饽扔进去。
大猪正躺着,但饽饽一落地,它立刻扑上来几口就吞下去,动作比猫还快;我们又
扔一个,再一个,直把泡酒的饽饽全扔进去,我们就蹲在猪圈外,等着它醉,只听
见它“吧叽”嘴巴和不住地美滋滋地打呼噜的声音,那时很担心酒劲不够,后悔没
多带几个泡酒的饽饽来。直等了一个小时,忽然圈里没了声音,伸头一看,大猪早
已经烂醉如泥了。我们忙进去,七手八脚把它弄出来,放在担架上,遮好被单,飞
也似地抬出村子。这大猪真重,等我们意识到己经脱离危险了,大伙都累得浑身大
汗淋漓,抬担架的胳膊好像没骨头那样软绵绵。
我们早已想到,不能把它抬回村子,那样会被人发现。我们计划把它弄到H村
通往县城那片荒地里,那儿有许多乱土岗和野林子,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地把这大猪
解决,但就在半道上出了意外。
一伙Y市来的知青,迎面走来,男男女女大约五六个人。我们完全没有准备,
打算和他们打个招呼就混过去。但这伙人中间一个瘦高个儿的男青年非常热情,问
我们抬的人是谁。一刹那,差点把我们问住了。多亏我机灵,编个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