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过一次期,话就更好说了。”古应春低声说道:“我拜托你问一问吉伯特,货色齐了没有?到时候能不能装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说,好让太古另外去招揽客户。”
“懂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你。”
“多谢,多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花酒,顺便听你的消息。”
“这么急?”
“拜托,拜托!”古应春长揖恳求,“务必请你就跑一趟。”
情面难却,陈顺生真的丢下了自己的事,去为古应春奔走。到了晚上在估情院见面,他带来了吉伯特的消息。
“他说等三夭看。如果三天当中没有回话再谈。”
“怎么叫‘再谈,?”古应春问,“是谈班期顺延,还是根本就不要舱位了?”
“怎么不要?当然要的!”
古应春听得这个回音,十分满意。足见怡和洋和非买丝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内就会来谈判。
这个看法,胡雪岩也认为不错,但主张再逼一逼。
这就是请陈顺生再跟吉伯特去说,有客户求货运舱位甚急,请他在三天以内,必须提出确实答复,否则,吉伯特就得照约履行,即使放弃不用,亦
要照全价收费。
“这一逼还不够。”胡雪岩又说,“我们还要想个办法,让吉伯特以为我们不愿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会着慌,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够另外找洋人接头,虚张声势一番?”
“不行!洋人比我们团结,彼此都通声气的,而且哪个洋行做哪项买卖,完全听他们国内指挥,不会突然之间改做别项生意。虚张声势瞒不过吉伯特。”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个办法,我们放个风声出去,预备立一间号子,专做洋庄,直接写信给外国厂家交涉。看吉伯特怎么说?”
“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俗语说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回头,总也要有个’落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
你说是不是?“
“我也想到过。就怕我们想转圜,他以为我们软弱,越发搭架子,岂非僵上加僵?”
对这个顾虑,胡雪岩无法作判断了,因为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以及吉伯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将心比心,自己不肯低头,谅来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从中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搭一搭桥,事情使容易办通了。
“小爷叔!”古应春看他犹豫的神色,提醒他说:“洋人做生意,讲利益,也讲道理,只要我们道理站得住,态度坚决,洋人倒是不讲面子的,自会笑嘻嘻来跟你说好话。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让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难办。”
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见,古应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听他的,“那好!”他说,“我们就做一番态度坚决的表示给他看,请尤五哥弄两条船,我们拿货色装上去。”
“这,这表示,绝不卖给他了?”
“对了!对外头说,我们的丝改内销了,预备卖给杭州织造衙门。”
“那么,恒记的货色呢?”
“这我会跟庞二说,让庞二关照朱福年,也是雇船运杭州。”
古应春闭着嘴,脸色郑重地考虑好一会,毅然决然地答道:“可以!我们就这么做。不过,庞二对朱福年说的话很要紧。”
“那当然!我知道。”胡雪岩说,“朱福年自然要劝他,不必受我们这方面的牵累拿丝卖给吉伯特。庞二只要说一句:”胡某人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吉伯特要买丝跟胡某人去接头。‘那就成功了。“
照胡雪岩的估计,朱福年当然会将庞二的态度告诉吉伯特,吉伯特一定会回头。如果不理,那么僵局就真的不能化解了。自己这方面固然损失惨重,怡和洋行从此也就不用再想在中国买丝。
想到就做,而且象煞有介事,裕记线栈开了仓,一包包的丝,用板车送到内河码头上去装船。
另一方面,庞二听了胡雪岩的话,照计行事。他做生意多少有点公子哥儿的脾气,喜欢发发“骠劲”,把朱福年找了来,叫他雇船装丝运杭州,一言不合,拿朱福年训了一顿。
“二少爷!”朱福年问,“这是为啥?”
“丝不卖给洋人了!可以不可以?”
“那也不用运杭州。运到杭州卖给哪个?”
“卖给织造衙门。”
“二少爷,这不对吧!”他说,“从一闹长毛,京里就有圣旨。各织造衙门的贡品都减少了。怎么会买我们的丝?这点道理,难道二少爷都不懂?”
“我不懂你懂!”庞二的声音粗了,“除非有人吃里扒外,不然洋人怎么会晓得我们的情形?你跟洋人去说,他有洋钱是他的,我不希罕。他到中国来做生意,三翻四覆,处处想占便宜,当我们中国人好欺负?滚他娘的蛋!”
这种情形,遇到过不止一次,朱福年也知道他不过一时之气,做伙计的遇上有脾气的东家,当不得真,否则不如早早卷铺盖走路。而况,庞二虽有脾气,御下相当宽厚,象恒记这种职位是“金饭碗”,丢掉了不易再找。所以想一想,宁可挨骂,该说的话还是要说,才显得自己是“忠心耿耿”。
“二少爷,难怪你发脾气,洋人是不大对,不过,他既然是来做生意,当然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我看,丝是一定要买的,就是价钱上有上落……”
“免谈。少一个‘沙壳子’都办不到。就算现在照我的价钱,卖不卖也要看我的高兴。”
“二少爷,生意到底是生意。”他试探着说:“要不要我再跟洋人去谈谈?如果肯依我们的价钱,不如早早脱手,钱也赚了,麻烦也没有。”
“我不管。你跟胡先生去谈,看他怎么说就怎么说。”
听得这一句话,朱福年只觉得酸味直味脑顶,顿时改了主意,回到帐房里,自己在咕哝:“他娘的,随他去。看他这票货色能摆到啥辰光?”
这话是什对胡雪岩而说的,原来是“忠心耿耿”对东家,此时决定牺牲东家的利益,变相打击胡雪岩,真的雇了船,连夜装货,预备直驶杭州。
但是,吉伯特却沉不住气了,一面是陈顺生来催,一面是对方的丝真有改为内销的迹象,不由得便软化了,急于想找个人来转圜。
* * *这些情形胡雪岩不知道,他只听庞二说过,朱福年自告奋勇,愿跟吉伯特去重开谈判。又说已告诉朱福年,一切都听自己作主。既如此,则朱福年不论谈判得如何,都该跟自己来接头。何以不见他的踪影,反倒真的雇船装货?显见得其中起了变化。
“如果朱福年肯去说,倒是最适当的人选。”古应春也说,“不过现在对他弄僵了,我们不便在他面前示弱,只有再请庞二去问他。”
胡雪岩沉吟未答,古应春看的是一面,他要看两面,一面容易找出办法,要兼顾两面,就煞费周章了。
“庞二以东家的身分,问他一声,这件事办得怎么了,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不过那是不得已的办法,套句你们文绉绉的话,是下策。”
“怎么样才是上策呢?”
胡雪岩有些答非所问地:“象猪八戒这种样子,我们杭州话,叫做‘不入调’。现在好比唱出戏,我跟庞二唱的是‘乙字调’,他唱的是”扒字调‘,根本搭配不拢。我们调门高的,唱到半路拉不低,就算拉低了来迁就他,这出戏也好听不到哪里去了。“
古应春把他这个比方,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我懂了!”他说,“上策是叫朱福年将调门提高,让它入调!”
“一点都不错。”
“想倒想得不错。”古应春看一看胡雪岩的脸色,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老实问道:“计将安出?”
“喏!就靠这个。”
他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一扬,古应春认出是同兴抄来的那张“福记”收付清单。
“你倒看看,这里面有啥毛病?”
古应春仔细看了一遍,实在找不出毛病,“我看不出。”他摇摇头,“钱庄生意,我是外行。”
“用不着行家,照普通清理,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他一个做伙计的人,就算在恒记是头脑,进出数目,充其量万把银子,至矣尽矣。所以,”胡雪岩指着单子说:“这几笔大数目,都有毛病,尤其是这一笔,收五万、付五万,收的哪一个的,付的哪一个的?如果说是恒记的生意,头寸一时兜不转,他有款子,先代垫五万,这倒也说得过去。现在明明是转一个手,我可以断定收的五万是从恒记来的。如果恒记要付偿款,直接支付好了,为啥在要福记的户头里打个转?”
他这样一说,古应春也觉得大有疑问,“那么,”他问,“小爷叔,你就当面拆穿他,让他不能不买你的帐?”
要当面拆穿,我早就动手了,为的是要顾他的面子。我自有道理,明天上午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 * *第二天上午,胡雪岩到恒记说要看看帐,朱福年自然无话可说,硬着头皮,亲自开锁,从柜子里捧出一大叠总帐来。
“总帐不必看,我看看流水。你的帐不会错的,我随便挑几天看看好了。”
接着,胡雪岩便说,“请你拿咸丰三年七月、十月、十一月的流水帐给我。”
听这样交代,朱福年大放其心,以为他真的不过随便抽查,便依言将这三个月的流水帐找了出来,捧到他的面前。
胡雪岩翻到七月初八那一天细看,果然,有一笔五万两银子的现款,送于同兴。
“福年兄。”他说,“请你拿‘恒记’户头的存折我看看。”
朱福年的一颗心,陡地提了起来:“是不是现在在用的那一个?”
这句话便是个老大的漏洞。按常理而论,应该就是目前在用的那一个,何消问得?问到这话,便表示他是“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胡雪岩的不是这一个。
这见得朱福年不是什么老奸巨滑,只因为庞二到底是大少爷,只要对了他的脾气,什么都好说话。意会到此,胡雪岩越发打定了将朱福年收为己用的主意,因而在表面上越对他尊重,和颜悦色地说:“不晓得找起来方便不方便?我想拿这两年的存折,大略看一遍。”
越是这样,越使朱福年有莫测高深之感,喏喏连声地说:“方便,方便。”
一把存折送了过来,胡雪岩慢条斯理地随意浏览,一面说着闲话,根不不象查帐的样子。朱福年却没有他那份闲豫情致,惴惴然坐在帐桌对面,表面是准备接受询问,其实一双眼只瞪在存折上。
“朱先生!”小徒弟走来通报,“船老大有事来接头。”
这“船老大”就是承揽装丝运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头。趁这空档,胡雪岩在存折上翻到咸丰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里有同兴收银五万两的记载。
胆子倒真大!胡雪岩心里在想,莫非硬吞五万银子?这盘帐倒要细看了。
他是这一行的好手,如今虽因不大管帐打算盘,但要算起帐来,还是眼明手快,帐薄与存折一对,再看一看总帐,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万银子还不敢,只是挪用了公款,以后在半个月中,分四次归还了。
然而这已是做伙计的大忌。胡雪岩认为不必细看,将翻开的帐簿、存折都收好,静等朱福年来答话。
“船老大来问,货都装齐了,问啥时候开船?”朱福年说,“我告诉他,跟胡先生的货色搭帮走,比较有照应。不晓得胡先生的丝船,啥时候开?”
很显然地,就这样一查帐,还未有何结果,就已让他感到威胁,不能不来周旋示好。胡雪岩便将计就计地说:“我们那票货色,是我的朋友古应春在料理。如果福年兄有空,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当面谈一谈这件事。你看好不好。”
“好,好!”朱福年急忙答应,“我做个小东,请胡先生吃徽馆。”
“哪个做东都一样。请你拿帐薄、存折收一收,我们就走吧。”
看样子太平无事了,朱福年顿觉步履轻快,浑身是劲,收拾一切,陪着胡雪岩出了恒记的大门。
“就是后马路,有家徽馆,叫做福源楼,做几样我们家乡菜,着实道地。
请胡先生尝尝看。“
“原来你是徽州人,口音倒听不出。”
“我原籍徽州。”朱福年说,“在外多年,口音变过了。”
“既是徽州,对典当自然熟悉?”
“怎么不熟悉?我也劝过二少爷开典当。他说,穷人的钱不忍心赚。怎么也不肯。”
“开典当是为了方便穷人,穷人出点利息,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也是这样说,二少爷听不进去,也是枉然。”
就这样一路谈着典当,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福源楼。坐定下来,胡雪岩先写张条子,交柜上派人送到裕记丝栈去请古应春,然后点了菜,趁这等客等菜的工夫,他跟朱福年谈到了帐务。
“福年兄,刚才我看的那笔五万银子的帐,恐怕有点错了。”
“喔。”因为胡雪岩语气缓和,所以朱福年也能沉得住气,平静地问道:“我倒还不清楚。日子久了,不大记得起来。”
“帐上有送存同兴的一笔帐,存折上没有。”
“是说恒记这个折子?”朱福年答道,“恒记在同兴有三个折子。”
“我知道。”胡雪岩接着便问,“福记是你老兄的户头吧?”
这就是所谓作贼心虚了,朱福年脸上的颜色,立刻就不大自然,勉强答说,“是的。”
“我做钱庄也多年了,这种情形,倒还少见。”
“各处地方不一样。”朱福年说,“为了调度方便,二少爷叫我也立一个户头。”
“喔,”胡雪岩抓住他“调度方便”这四个字追问:“是不是说,有时候要向外头调动头寸,恒记不便出面,用你福记的名义?”
这话,朱福年就答不出来了,因为庞二财大势雄,从不向外面调动头雨,如果应声“是”,胡雪岩跟庞二一谈,西洋镜马上拆穿,金饭碗也就要不翼而飞了。
因此,他只能含含糊糊地答说:“不是这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呢?”
胡雪岩若无其事地问,声音中不带丝毫诘质的意味。而朱福年却已急得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那也不必说它了!”胡雪岩不再侧面相逼,正面指出他的错,“那五万银子,细看前后帐,分毫不少……”
“是啊!”朱福年急忙抢着辩白,“帐是决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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