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厘不是要你贴利息了吗?”
“那也不尽然。兵荒马乱的时候,尽有富家大户愿意把银子存在钱庄里,不要利息,只要保本的。”
“那是另一回事。”周委员很激动他说,“雪岩兄,象你这样够朋友的,说实话,我是第一次遇见。彼此以心换心,你也不必客气,麟藩台的印把子,此刻还在手上,可以放两个起身炮,有什么可以帮你忙的,惠而不费,你不必客气,尽管直说。”
说到这样的话,胡雪岩还要假撇清,就变得做作而见外了。于是他沉吟了一会答道:“眼前倒还想不起,不过将来麟大人到了新任,江宁那方面跟浙江有公款往来,请麟大人格外照顾,指定交阜康汇兑,让我的生意可以做开来,那就感激不尽了。”
“这是小事,我都可以拍胸捕答应你。”
等周委员一走,胡雪岩立刻把刘庆生找了来,告知其事,要凑两万五千银子给麟藩台送了去。
“银子是有。不过期限太长怕不行。”刘庆生说,“销官票的一万二千,已经打了票子出去,存款还有限,凑不出两万五。除非动用同业的‘堆花’,不过最多只能用一个月。”
“有一个月的期限,还怕什么?萝卜吃一截剥一截,‘上忙’还未了,湖州的银粮地丁还在征,十天半个月就有现款到。庆生,”胡雪岩说,“我们的生意一定要做得活络,移东补西不穿绷,就是本事。你要晓得,所谓‘调度’,调就是调动,度就是预算,预算什么时候有款子进来,预先拿它调动一下,这样做生意,就比人家走在前面了。”
刘庆生也懂得这个道理,不过自己不是老板,魄力方面当然差些,现在听胡雪岩这么说,他的胆也大了,“既然如此,我们乐得做漂亮些。”他说,“早早把银子送了去。”
“这话不错。你去跑一趟,以后凡是象这样的情形,都是你出面。你把空白票子和书柬图章带了去,问周委员怎么开法?票子多带几张。”
“好的。”刘庆生又问:“借据呢?”
“随他怎么写法。哪怕就麟藩台写个收条也可以。”
这样的做法,完全不台钱庄的规矩,背的风险甚大。不过刘庆生早就看出这位老板与众不同,所以并不多说。当时带着书柬图章和好几张空白票子去看周委员,胡雪岩也收拾收拾随身日用的什物,预备等刘庆生一回来,问清楚了经过情形,随即上船到湖州。
这一等等了许久,直到天黑,才看见他回店,脸上是那种打牌一吃三,大赢特赢的得意之色。
一看他的神态,胡雪岩便已猜到,或有什么意外的好消息,而他此行的圆满,自更不待言。为了训练他的沉着,胡雪岩便用提醒他的语气说:“庆生!有话慢慢说!”
刘庆生也很机警,发觉他的语气和态度是一面镜子,照见自己不免有些飞扬浮躁,所以惭愧地笑了一下,坐下来粑个手巾包放下,抹一抹汗,才从容开口。
“我见着了麟藩台,十分客气。事情已经办妥了,由麟藩台的大少爷,出的借据,周委员的中保。”说着他把借据递了给胡雪岩。
“我不必看!”胡雪岩摆一摆手说,“麟藩台可有什么话?”
“他说很见阜康的情。又说,有两件事已经交代周委员了,这两件事,实在是意外之喜。”
说着,刘庆生的神色又兴奋了。这也难怪他,实在是可以令人鼓舞的好消息。据周委员告诉刘庆生,钱业公所承销官票,已禀复到藩台衙门,其中对阜康踊跃认销,特加表扬。麟藩台因为公事圆满,相当高兴,又因为阜康的关系不同,决定报部,奏请褒奖,刘庆生认为这在同业中是很有面子的事。
“这是你的功劳。”胡雪岩说,“将来褒奖又不止面子好看,生意上亦大有关系。因为这一来,连部里都晓得阜康的招牌,京里的票号,对我们就会另眼相看,以后有大宗公款汇划,就吃得开了。”
这又是深一层的看法,刘庆生记了在心里,接着又说第二件事。
“这件事对我们眼前的生意,大有帮助。”刘庆生忽然扯开话题问道:“胡先生,我先要请教你,什么叫‘协饷’?”
这个名称刚行了不久,胡雪岩听王有龄和杨用之谈过,可以为刘庆生作很详细的解释:“户部的岁入有限,一年应该收四千万,实际上收不到三千万,军饷不过维持正常额数,现在一打长毛,招兵募勇,平空加了十几万兵,这笔军费哪里来?照明朝的办法,凡遇到这种情形,都是在钱粮上按亩‘加派’。大清朝是‘永不加赋’的,那就只有不打仗、市面比较平定的省份多出些力,想办法帮助军饷,就称为‘协饷’。协饷不解部,直接解到各大营粮台。”
“这就对了。”刘庆生说:“浙江解‘江甫大营’的协饷,麟藩台已经吩咐,尽量交阜康来汇。”
“那太好了!”这一下连胡雪岩都不由得喜形于色,“我正在筹划,怎么样把生意做到上海和江苏去?现在天从人愿,妙极,妙极!”
“不过胡先生,这一来,湖州你一时不能去了,这方面我还没有做过,要请你自己出马。”
“好的。等我来料理,我也要请张胖子帮忙,才能把这件事办通。”他说,“第一步先要打听江南大营的粮台是驻扎在苏州,还是哪里?”
当时站起身来就想到盐侨信和,转念一想,这么件大事,究竟还只是凭刘庆生的一句话,到底款数多少,汇费如何,暗底下还有没有别的花样?都还一无所知,此时便无从谈起。至少要等跟周委员见了面,把生意敲定了再去求教同行,万一下成,落个后柄在外面,对阜康的信誉大有影响。
于是他定定心坐了下来,“湖州是一定要晚几天才能走了。”他说,“事情是件好事,不过要慎重,心急不得。而且象这样的事,一定会遭同行的妒,所以说话也要小心。”
这是告诫刘庆生,不可得意忘形。对刘庆生来说,恰是一大警惕,从开业以来,事事顺利,刘庆生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总有些趾高气扬的模样。
这时听得胡雪岩的提醒,自己平心静气想一想,不由得脸上发热,敛眉低眼,很诚恳地答道:“胡先生说得是。”
看他这样的神态,胡雪岩非常满意,“庆生!”他也有些激动,拍着他的肩说:“我们的事业还早得很呢!刚刚才开头,眼前这点点算不了什么。
我就愁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有个好帮手,你看我将来搞出什么样一番市面?我的市面要摆到京里,摆到外国,人家办下到的我办得到,才算本事。
你好好做,有我一定有你!“
* * *胡雪岩不但觉得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够用,而且幻想着最好分身有术,眼前就有两外地方都需要他即时亲自去一趟,才能铺排得开。
一处当然是湖州,不但老张开丝行要他实地去看了,做个决定,而且王有龄专人送了信来,“上忙”征起的钱粮,到底是交汇,还是使个手法就地运用?因为王有龄奉了委札,要到浙皖交界之处去视察防务,不能久待,要他赶紧到湖州会面。
一处是上海。他已经跟周委员见过面,据说,浙江的协饷,原是解缴现银,但以江南大营围金陵,江北大营围扬州,水陆两路都怕不安靖,所以最近跟江南大营的粮台商议决定,或者汇解上海,或者汇解苏州,视需要随时通知。江南大营的粮台,现在派了委贝驻上海,要求由浙江承汇的钱庄,有个负责人跟他去协商细节。这件事刘庆生办不了,就算办得了,一个到湖州,一个到上海,杭州本店没人照料也不行。
筹思了好一会,胡雪岩叹口气对刘庆生说:“人手不够是顶苦恼的事。
从今天起,他也要留意,多找好帮手。象现在这样,好比有饭吃不下,你想可惜不可惜?“
“吃不下怎么办?”
“那还有什么办法,只好请人来帮着吃。江南大营的协饷,”胡雪岩沉吟了一下问道:“大源老孙为人如何?”
刘庆生懂得他的意思,“孙先生人是再规矩扎实都没有。不过,”他说,“阜康跟信和的关系不同,胡先生,你为何不分给信和来做?”
“你不是想跟大源做联号吗?这道理很容易明白,要想市面做得大,自然把关系拉得广。”胡雪岩说,“下次如果有别样要联手的生意,我们另外再找一定。这样子下去,同行都跟阜康的利害相关,你想想看,我们的力量,会大到怎么样一个地步?”
胡雪岩最善于借助于他人的力量,但他总是在两利的条件下谈合作,所
以他人亦乐力所用。大源的孙德庆就是如此,对于阜康愿意与他合做承汇江南大营协饷的生意,十分感激,而让他出面到上海去接头,更觉得是胡雪岩给他面子,因而死心塌地支持阜康,自动表示把那一万二千两银子的“堆花”,改为同业长期政款。于是阜康放给麟桂的那笔款子,一半有了着落。
另一半是得到了一笔意想不到的存款,就在胡雪岩动身到湖州的前一天,傍晚时分来了一名军官,手里提着一个很沉重的麻袋,指名要看“胡老板”。
“请坐,请坐!”刘庆生亲自招待,奉茶敬烟,“敝东因为要到湖州,已经上船了。有话跟我说,也是一样。”
“不!我一定要当面跟胡老板说。能不能请他回来一趟,或者我到船上去看他。”
既然如此,没有不让他去看胡雪岩的道理,事实上胡雪岩也还不曾上船,是刘庆生的托辞,这时候便说:“那么,我去把敝东请了来。请问贵姓?”
那人把姓名官衔一起报了出来:“我叫罗尚德,钱塘水师营十营千总。”
“好!罗老爷请坐一坐,我马上派人去请。”
等把胡雪岩从家里找了来,动问来意,罗尚德把麻袋解开,只见里面是一堆银子,有元宝,有圆丝,还有碎银子,土花斑斓,仿佛是刚从泥上里掘出来的。
胡雪岩不解,他是不是要换成整锭的新元宝?那得去请教“炉房”才行。
正在这样疑惑,罗尚德又从贴肉口袋里取出来一叠银票,放在胡雪宕面前。
“银票是八千两。”他说,“银子回头照秤,大概有三千多两。胡老板,我要存在你这里,利息给不给无所谓。”
“噢!”胡雪岩越发奇怪,看不出一个几两银子月饷的绿营军官。会有上万银子的积蓄。他们的钱来得不容易,出息不好少他的,所以这样答道:“罗老爷,承篆你看得起小号,我们照市行息,不过先要请问,存款的期限是长是短?”
“就是这期限难说。”罗尚德紧皱着他那双浓密的眉毛,一只大手不断摸着络腮胡子,仿佛遇到了极大的难题。
“这样吧,是活期。”胡雪岩谈生意,一向派头很大,“不论什么时候,罗老爷要用,就拿折子来取好了。”
“折子倒不要了。我相信你!”
事情愈出愈奇,胡雪岩不能不问了:“罗老爷,我要请教,你怎么能存一万多银子,连个存折都不要?”
“要跟不要都一样。胡老板,我晓得你的为人,抚台衙门的刘二爷,是我同乡,我听他谈过你。不过你不必跟他提起我的存款。”
听他这几名话,胡雪岩立即使有两个感想,一个感想是,罗尚德对素昧平生的他,信任的程度,比相交有年的小同乡还来行深,一个感想是以罗尚德的身分、态度和这种异乎寻常的行为,这可能不是一笔生意,而是一种麻烦。
他是不伯麻烦的,只觉得罗尚德的对他信任,便是阜康信誉良好的明证,因而对其人其事,都颇感兴趣。看春天色不早,原该招待顾客,于是用很亲切随便的语气说道:“罗老爷,看样子你也喜欢‘摆一碗’,我们一面吃酒一面谈,好不好?”
这个提议,正投其所好,“要得!”罗尚德是四川人,很爽决地答应:
“我不会假客气,叨扰你!酒要高粱,菜不在乎,多给我辣子,越辣越好。”
“对路了!”胡雪岩笑道:“我有两瓶辣油,辣得喉咙会冒烟,实在进不了,今天遇见识家了。”说着,便喊小徒弟到“皇饭儿”去叫菜,酒是现成有的,黄白俱全,整坛摆在饭厅里,再有一样“辣子”,他告诉小徒弟说:“阿毛!你到我家里跟胡太太说,有人送的两瓶平望辣油,找出来交给你。”
等小徒弟一走,胡雪岩照规矩行事,把刘庆生请来,先招呼两名伙计,用天平秤麻袋里的银子,当着罗尚德的面点清楚,连银票两共一万一千两挂零,胡雪岩建议,存个整数,零头由罗尚德带回,他同意了。
银票收拾清楚,酒菜已经送到,拉开桌子,连刘庆生一共三个人小酌,不一会阿毛把两瓶辣油取了来。这种辣油是吴江附近一个平望镇的特产,能够制得把红辣椒溶比在菜油中,其辣无比,胡雪岩和刘庆生都不敢领教,罗尚德却是得其所哉,大喊“过瘾”不止。
“胡老板,”罗尚德开始谈他自己,“你一定没有遇到过我这样的主顾,说实活,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做法,不免叫人起疑。”
“不是叫人起疑心。”胡雪岩纠正他的说法,“叫人觉得必有一番道理在内。”
“对了,就是有一番道理在内。”
据罗尚德自己说,他是四川巴县人,家境相当不坏,但从小不务正业,嫖赌吃着,无所不好,是个十足的败家子,因而把高堂父母气得双双亡故。
他从小订过一门亲,岳家也是当地乡绅,看见罗尚德不成材,虽未提出退婚的要求,却是一直不提婚期。罗尚德对于娶亲倒不放在心上,没有赌本,才是最伤脑筋的事,不时向岳家伸手告贷,最后一次,他那未来的岳父,托媒人来说,罗尚德前后用过兵家一万五千银子,这笔帐可以不算,如果罗尚德肯把女家的庚帖退还,他另外再送一千银子,不过希望他到外县去谋生,否则会在家乡沦为乞丐,替他死去的父母丢脸。
这对罗尚德是个刻骨铭心的刺激,当时就当着媒人的面,撕碎了女家的庚帖,并且发誓,做牛做马,也要把那一万五千银子的债务了清。
“ ‘败子回头金不换!’”胡雪岩举杯相敬,“罗老爷,一个人就怕不发愤。”
“是啊!”罗尚德大口喝着酒说:“第二天我就离了重庆府,搭了条便船出川。在船上心想,大话是说出去了,哪里去找这一万五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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