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1-平步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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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1-平步青云-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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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过……”

“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有些吃她不消。”

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地。陈世龙虽有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

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发鬓说道,“该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还有话说。”

阿珠不即回答,心里在想,这一坐下来再谈,就决不是谈什么可有可无的闲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然有些紧要的话要说。目己跟胡雪岩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前车不远,应当警惕,如果自己根据不容他打什么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开。

然而心里想得很明,那双脚却似钉住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糊里糊涂坐回原处。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无趣,那得先问一问清楚。

“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呢?”

“玩嘛!”陈世龙说:“夷场上很开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搀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要跟你手搀手上街?”

“我没有这样说。”陈世龙觉得好笑,“不过拿洋人作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件。我就好陪你。”

话倒说得轻松,实际上决不会这么简单,“偶不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说:“成什么样子?”

“人家不晓得我们是怎么回事?说是兄妹,难道不可以?”

“这哪里好冒充?亲兄妹到底亲兄妹,一看就看出来了。”

“不见得。”陈世龙说,“这也可以装得象的。”

“怎么装法?”

“第一,要亲热……”

“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

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面的真意,完全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手搀手上街”也可以,“亲热”也可以,只不过不愿“跟你”如此而已。当然,这也算是句反话,有点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暗示着,只要情分够了,无事不可商量。

这就是无意间流露的真情,陈世龙越觉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松,“你不肯跟我亲热也不要紧,”他说,“好在我装得象,叫人家看起来,一定当我是你的亲哥哥。那一来,你还怕什么?”

阿珠想了一会,决定依他的话,但还要约法三章:“我话先说在前面:

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脸,第二,不准你噜哩噜苏,第三,“她略顿一顿,板着脸说:”不准你动手动脚!你答应了,我跟你去。“

陈世龙笑道:“还有第四没有?”

“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刚刚说过,不准你嬉皮笑脸,你马上就现形了。”

这是真的有点生气,陈成龙起了戒心,正一正脸色答道:“好,你不喜欢这样子,我懂了。我决不讨你的厌!”

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现在“找”到了:这个人不讨厌,而且应该说是蛮讨人喜欢的,这样恩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却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避。越是如此,越使陈世龙动心,几乎当时就想违反她的约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软软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个在戏水的顽重大喊:“你们来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这一下把阿珠羞得脸如红布,顾不得陈世龙,拔脚就走,走得象逃。河里的顽童,还在哗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陈世龙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顿,只是顾阿珠要紧,便也拔脚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对面檐下去走。

陈世龙很机警,知道她这时的心境,不敢再跟过去。

尤家快到了,只见她忽然站住脚,微微回头望着,这自然是有话要说。

陈世龙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不忙开口,先看脸色、红晕尚未消退,怒气更其明显。他心里有些着慌,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迁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劝:“那些淘气的小鬼,犯不着为他们生气!”

“你脸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难听的话……”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红,要掉眼泪。

“不要哭!”陈世龙轻声说道,“七姑奶奶喜欢管闲事,当心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诫他,不准把刚才这件事当笑话去讲,所以此时用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说就好了!”

说完,阿珠转身就走。陈世龙心里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几个“小鬼”搞得糟不可言,这是从何说起?细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够谨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来人往的河边,大诉衷曲,岂不是就不会有这样扫兴的事了?

徒悔无益,为今之计,必须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陈世龙经过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跟了进去。他在尤家没有象阿珠那样熟,而且尤家虽说江湖上人,比较开通,男女之防,还是很着重的,尽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却不便穿房入户,闯入后厅。到尤家,只是存下个见机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见着阿珠,无论如何要让她知道,为了她恋恋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对他已“另眼相看”,所以当他正在厅上与尤五手底下的人闲谈时,尤太太打发一个丫头来请,说有话跟他谈。

这真是“宠召”了!陈世龙精神抖擞地到了后厅,恭敬而亲热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这样客气的称呼了。”七姑奶奶说道:“你跟我们张家妹子一样,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陈世龙越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福至心灵,想起一句很“文”的话:“恭敬不如从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

一面喊,一面眼风顺便扫过阿珠,她把脸转了过去,不知是有意不理,还是别有缘故?“

“世龙!”陈太太开口了,语气平静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托你点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么说这话?有事尽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买点东西。”尤太太接下来解释,“不要看我这里,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关照他们买点东西,总是不称心,不是样子不对,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气人!我晓得你能干,这一趟特为托你。”

“五嫂说得好。”陈世龙笑道,“只怕我买回来,一样也要挨骂。”

“不会的。”尤太太问道:“东西很多,要开个单子,你会不会写字?”

陈世龙学过刻字生意,字认得不多,却写得很好,便即答道:“会!”

他一说会,七姑奶奶已把笔砚捧了过来,在红木方桌上放下,拉开凳子,还拿手拍了一下:“来!坐下写。”

他坐在东首顺光的那一边,七姑奶奶坐在他对面,左手方是尤太太。还空着上首一个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来坐下,三双眼睛灼然地看着陈世龙手中的那支笔。

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

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磨得墨浓,舐得笔饱”,陈世龙执笔在手,看着尤太太,静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两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会,抬头看着陈世龙,“哆罗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着难题。哆罗呢这种衣料听说过,是外国来的呢子,却不知怎么写法?不过陈世龙的脑筋也很快,他想,外国名字大多加个“口”字旁,譬如“■咭唎”之类,那就不妨如法炮制。

这一下倒是写对了。他也很细心,写完又问:“什么颜色?”

“玄色。”

“玄”字不会写,却也不算错,他在“哆罗呢”三字下,注了个“黑”

字。

就这样尤太太口述,陈世龙笔录,许多洋货的名字,他“以意为之”,只译写声首,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们也不来管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写对了没有?不过阿珠看他那笔字,写得端端正正,心里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得意,只觉得脸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办这些琐碎事最麻烦,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议、又争辩,阿珠也不时参加些意见,越发耗费辰光。陈世龙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单子写完,已经误了中饭时间,一桌子的菜都摆得凉了。

“吃饭,吃饭!”七姑奶奶对陈世龙的称呼,也众不同,比较亲昵:“阿龙,你不必到外头吃,同我们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陈世龙一定会辞谢她的好意,而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来就吃。一面吃,一面闲谈,不过“手挥五弦,目送飞鸿”,视线不断缭绕在阿珠脸上,她除掉偶尔低下头来,很快地眨着眼,仿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脸色大致是恬静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饭,尤太太进去取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银票,交了给陈世龙。这就该走了!他却还不肯告辞,总觉得没有机会跟阿珠再说两句话,于心不甘。

谁知有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我还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说道,“有两句要紧话,刚才忘了跟我爹说了。”

用不着陈世龙自告奋勇,有意为他们撮合的七姑奶奶,当然会顺理成章地建议,仍旧由陈世龙陪着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条路了。”一出尤家后门,阿珠就嘟着嘴说。

“总归要到河边。”陈世龙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气,我一定捉牢他们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实,阿珠并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陈世龙说,所以当先领路,走到僻静之处站住了脚。

“我请你办点事。”她说,“在尤家叨扰了他们许多日子,应该有点意思,我想送他们一份礼,请你在上海办一办。”说着,她从手巾里取出一张银票,递了过去:“尽二十两银子办,要办两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儿用的东西就可以了。”

“我晓得了。等我办好了,回来再跟你算。”

“那样我就不要。”阿珠把银票塞到他手里。

不接不行,陈世龙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另外问了一句要紧话:“我先前说来接你的话,怎么样?”

阿珠知道,这象走路一样,又到了一处三叉路口,一条路渺渺茫茫,走到哪里算哪里,路虽平坦不会摔跟斗,但没有什么景致,也不知走到头来是何光景?

另一条路已可以看得出来,崎岖难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连,而走到头来,若有归宿必是个很好的归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陈世龙见她久无回答,心急催问:“怎么样呢?你倒是说一句呀!”

“让我想一想也不要紧……”

“好,好!”陈世龙是怕她听而不闻,在转别的念头,只要是想这件事,时间再长,他也能等待,所以这样抢着说:“你尽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决不下,心里是愿意走第二条路,却又有些胆怯。她这时候才感觉到,一个人不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心事的亲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边就好了。

这样一转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复,不过这一来,反倒有话可说了:“到时候再看!”

这句话,如果他一开口她就这么回答,必是敷衍,经过好一阵考虑才说,那是打不定主意。陈世龙虽有些扫兴,不过因为一时得不到一句准话,细想一想,正见得她重视此行,不仅仅是为了玩一趟。至于她为何打不定主意?

这倒该设法在她心里查一查。

于是他问:“你是不是还顾忌着胡先生?”

“顾忌他点啥?”阿珠把脸绷得极紧,才好说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话:“我跟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有啥好顾忌的?”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抛开,而且在表明心迹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厚。

陈世龙心满意足,“自说自话”地放下诺言:“我五天以后来接你。”

阿珠差一点又要说:“哪个要你来接?我又没有答应你一起走。”只是毕竟未曾出口,而且心里觉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还要不讲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挥挥手说。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说,“你也该早点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经事也要紧,不要尽转不相干的念头。”

陈世龙笑笑走了,走了几步,转脸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视线一触便离,扭转身去,沿着路边很快地走了。

这一个望着苗条的背影,回想她临别之际的那两句叮咛,觉得有咀嚼不尽的余味,心里是说不出的好过。

阿珠却跟他不同,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却又无法静下来想一想,因为一回去就让七姑奶奶缠住了。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第一句话就让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让人,其实说不来假话,自己算一算,到船上来回一趟,这点辰光是不够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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