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说,你能不能象我一样,从此不进赌场?”
听得这一声,刘不才的身子不自觉地往下坐,依然坐了下来,半晌作声
不得。
“胡先生说过了,你要有这个决心。才显得是真心。他又说他不希望你别样,‘吃着嫖赌’四个字,只希望你少一个!”陈世龙说,“照我看,如果这一个字都不能少,那……”他摇摇头。“不必再说,说下去就难听了!”
他不说,刘不才也想象得到,吃着嫖赌,四字俱全,非搞得讨饭不可!
“胡先生又说,赌钱是赌心思,做生意也是赌心思,何不把赌钱的心思,花到做生意上头来?只要你生意做得入门了,自然会有趣味。那时就不想赌钱了!”
刘不才沉吟不语,但神态慢慢在变,飞扬浮躁,带些怒气的脸色,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平静、沉着,最后终于点头。
“话不错!”他清晰地吐出来五个字:“我要戒赌了!”
“恭喜,恭喜!”陈世龙笑容满面地拱手,同时仍旧把那个存折推了过来。
“那么,我们谈正事。讲了半天,到底要我如何着手?我要弄个明白。”
这自然又只有请胡雪岩来谈。事情到了这地步,已经无须借聚成的地方,自然而然地,胡雪岩一邀就把他邀到了家,跟芙蓉叔侄之间的芥蒂,当然也就不知不觉地消除了。
一夕之谈,谈出了头绪。胡雪岩的药店,定名“胡庆余堂”,请刘不才负责筹备,约定三天以后,跟他同船回杭州,细节到了杭州再谈。
“三叔!”芙蓉劝他,“你也真该收收心了。有适当的人家,娶位三婶娘回来。”
“现在还谈不到此。”刘不才只是摇头,“我现在的心思,完全在胡庆余堂上头。雪岩,”他马上把话题扯了开去,“我想,房子要画图样自己盖。”
“我也是这么样想。一切从头做起!”
“对,从头做起!”刘不才说,“我自己也是这样。”
果然,刘不才是重新做人,就在这三天工夫当中,他开了个“节略”,把胡庆余堂从购地建屋到用人进货,如何布置,如何管理,都详详细细地写了下来。胡雪岩做生意,还是第一次有这样周到的盘算。
然而他做生意也是第一次这佯不着实。如今说大话的不是刘不才,是胡雪岩,“初步我想凑十万两银子的本钱”,这话是说出去了,银子却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郁四虽说过愿意加股的话,但他已倾全力支持,胡雪岩总不好意思要他卖田卖地来帮自己的忙,而况这个年头,兵荒马乱,不动产根本就变不成现钱。
好的是还不需要马上拿钱出来。胡雪岩的打算是,到了杭州跟王有龄商量,开药店是极稳妥的生意,又有活人济世的好名目,说不定黄宗汉的极饱的宦囊中,肯拿出一部分来,用他家人的名义投作股本。如果有黄抚台提倡,另外再找有钱的官儿来凑数,事情就容易成功了。
这当然是初步打算,只求把事业办成,谈不到赚钱,更谈不到照自己的理想去做。当然,刘不才绝不会想到他肚子里是这么一把算盘,依旧兴高采烈,见了面就谈药店,这样一路谈到杭州,胡雪岩把他安置在钱庄里,派了一个小伙计,每天陪他到各处去逛,招待得非有周到。
十九这样老是玩不是事。刘不才最感苦恼的是,无事可做,手会发痒,老想赌钱,但每一转到这个念头,随即想起自己对陈世龙说过的话,拼命压制着。
如是十天下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岩说句话,等了两天,到第三天终于把胡雪岩等到了。
“雪岩!”他有些激动,“来了半个多月,什么事也没有做,我也晓得你事情忙,不过,这样子下去,我要闷出病来了!”
“我晓得,我晓得!实在对不起,几处的事情,都非我亲自料理不可。
现在大致有了头绪,尤其海运转驳,总算办妥当了。我可以抽得出工夫来,明天开始,我们第一步就是去看地皮。“胡雪岩问道,”三叔,你酒量怎么样?“
“还可以对付。”
“那么,我先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他介绍的是裘丰言。押运洋枪的差使,裘丰言办得很妥当,王有龄送了他一笔钱,看实夸奖了一番,所以他最近的心境极好,跟刘不才一见如故,加以受了胡雪岩的委托,刻意敷衍,因而刘不才也觉得交了裘丰言这个朋友,是件很可以叫人高兴的事。
陪着看地皮的事,便由裘丰言来承当,每天一早到丰乐桥茶馆里喝茶。
裘丰言在扬州住过,早晨这一顿很讲究,炒两个菜吃早酒,酒罢吃面,然后由赔客领着去看地皮,有的嫌小,有的价钱不合,这样一番折中下来,到了下午三点钟,裘丰言又要喝茶吃酒了。刘不才因为有他作陪,不如以前那样无聊,倒也相安无事,把想赌的念头歇了下来。
突然间有一天,胡雪岩一大早来找刘不才,第一句话就是:“三叔,我要请你陪一位客,这位客嫖赌吃着,无所不精,只有你可以陪他。”
刘不才一时开不得口,第一,觉得突兀,第二,觉得胡雪岩违反了他自己的来意,本来要求人家戒赌的,此刻倒转头来,请人去赌,第三,觉得自己说了戒赌,而且真的已经戒掉,却又开戒,这番来之不易的决心和毅力,轻易付之东流,未免可惜。
“三叔!”胡雪岩正色说道,“你心里不要嘀咕,这些地方就是我要请你帮忙的。说得再痛快一点,这也就是我用你的长处。”
那就没话好说了,“既然是帮你的忙,我自然照办。”刘不才问,“不过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得跟我说清楚。”
胡雪岩略微踌躇了一下,“说来话长,其中有点曲折,一时也说不清楚。”
他停了停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除这位公子哥儿玩得高兴了,对我的生意大有帮助。”
“嗯,嗯!我懂了,你要请我做清客?”
“不是做清客,是做阔客。当然,以阔客做这位公子哥儿的清客,不就更加够味道了!”
这一下,刘不才方始真的懂了,点点头很沉重地道:“只要你不心疼,摆阔我会,结交阔客我也会。”
“自然!怎么谈得到心疼的话?三叔,”胡雪岩问,“你一场赌,最多输过多少?”
“输过……”刘不才说,“输过一爿当店,规模不大,折算三万银子。”
“好的,你经过大场面。那就行了!”胡雪岩说,“你不必顾虑,三五万银子,我捧现银给你,再多也不要紧,我随时都调得动。总之,输不要紧,千万不能露出小家子气的样子来!”
“这你放心好了,赌上头,我的胆子最大。”
当时约定,胡雪岩下午来陪他去结交那位公子哥儿,银票在那时带来。
刘不才便也精神抖擞地去剃了头,打扮成个翩翩浊世公子的样子,在那里坐等。
午后不久,胡雪岩又来了,看刘不才穿的是铁灰色缎面的灰鼠皮袍,枣红色巴图鲁坎肩,头戴一顶珊瑚结子的玄色缎子的小帽,正中镶着一块寿字纹的碧玉。雪白的纺绸褂子,下面是笔挺的扎脚裤和一双漳绒的双梁鞋。
“漂亮得很!我有两样东西带了来,正好配你这一身打扮。”
那两佯东西是一个金打簧表,带着恨极粗的金链子,一个羊脂白玉的班指。另外有两万银票,起码是五百两一张。
“时候还早,我先把这个阔少的来历告诉你。”
这位阔少姓庞,是胡雪岩到南得去的那两夭认识的,大家都叫他庞二爷。
这位庞二爷是丝业世家,几代蓄积,再加上道光末年中外通商,在洋庄上很赚了些,所以虽不是富堪敌国,而殷厚之处,远非外人所能想象。
庞二爷虽然是一等一的纨袴,但家学渊源,做生意极其在行,此所以胡雪岩要跟他打交道。
庞二爷是个捐班的道台,自然不会“辕门听鼓”去候补等差使,平常也不穿官服,但如果有什么州县官在他面前,以官派骄人,那一下他摆出来的官派,比什么人都足,就从这一点上,把庞二爷吃软不吃硬的性情,完全显出来了。
原来是他!刘不才一面听,一面心里在想。同是湖州人,他自然知道庞二爷,不过论“少爷班子”的等级,刘不才起码要比他差两等。而且现在已经“落薄”了,提起来,说是“当年刘敬德堂的老三”,这句话并不见得光彩,庞二爷心里作何感想,却不能不预先顾虑。
“三叔,”胡雪岩接下来说,“为了拉拢庞二爷,我特地托王大老爷出面请客,他是你们湖州的父母官,庞二爷再忙也不能不到。不过今天只是为了请客吃饭,‘场头,拉不大,只不过打打麻将。你要拿本事出来,让他跟你赌过一场,还愿意跟你赌第二场,这样子交情才可以越拉越拢。”
“我晓得了。这一点你放心!不过,”刘不才很吃力地说,“我们虽没有会过,他是在上海的时候多,大概总也晓得我这个人。”
“ 晓得也不要紧,‘败子回头金不换,,没有哪个笑话你!再说,我跟王大老爷关照过了,对你会特别客气,有主人抬举着,人家也识不透你的底细。”
刘不才听了他的话,看一看自己那身装柬,再看一看那两万银票,想法变过了,什么都可以假,银子不假,钱就是胆,怕什么!
“雪岩,你的话不错。”他精神抖擞地问,“我们什么时候走?”说着,便打开那只打簧表,一看才午后两点钟。
“约的是四点,我自然要早到。你再养养神,准时到王公馆好了。”胡雪岩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家的地址。
约定了各自分手。刘不才果然靠在一张软榻上,闭目养神,把庞二爷的
脾气作了一番很周详的考虑,然后又细想应付的态度。自己觉得颇有把握,欣然睁眼,重新又修饰了一番,方始雇一顶小轿,专程赴约。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气,口口声声称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阵,请的客人陆续都到了,除了嵇鹤龄和裘丰言,另外两个都是阔少,一个是做过天津海关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个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下来言不及义,不是说一顿牌九输了多少,就是谈“江山船”上出了怎么样的一个尤物。
最后,庞二爷到了,三十四五岁年纪,一张银盆大脸,赛似戏台上的曹操。因为祖父死了不久,有限制在身,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只翻头十足的“火油钻”戒指,戒面朝里,偶尔扬手之间,掌中光芒乱闪,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见,庞二爷初见面的只是嵇鹤龄、裘丰言和刘不才。听到他是胡州口音,便觉亲热,“刘三哥,”他问,“你府上哪里?我怎么没育见过?”
刘不才声明住处,接着又说:“久仰庞二爷的大名,幸会之至。”
“彼此,彼此!”庞二也很客气,不象有架子的纨袴。“喂,喂!”周老五性子最急,“该上场了!”
于是主子引寻,进入厢房,里面已摆好一桌麻将牌在那里,站着商议入局,庞、周、高三人是用不着说的,剩下一个搭子,主人让嵇鹤龄,嵇鹤龄让刘不才,刘不才让胡雪岩,胡雪岩一推辞,便即定局,仍由刘不才上场。
扳好位于坐定,讲好一万银子一底的“幺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随即噼噼啪啪打了起来。刘不才先不忙着和牌,细看各人的牌路,庞二和高四都打得很精,但高四有个毛病,喜欢做牌,周五打牌跟他的脾气一样,性子急,不问大小,见牌就和,一等张便把脾扣了下来,两眼瞪着“湖”里,恨不得拣一张来和牌似地。
然而牌虽打得蹩脚,手气却是他好。四圈牌下来,和了两副清一色,一副三元,已经赢了将近一底,把他高兴得不得了。
“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厉害,张子太松!”庞二一面掷骰子扳位,一面冷冷地说,“这回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当心一点儿!”
结果刘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高四,跟庞二对面。高四老脾气不改,十三张牌只要七张花色一样,就想做清一色,所以张子仍旧很松。
刘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张子也会松,让周五捡了便宜,手风一上去就很难制了。
打定这个主意,连边嵌都不吃,全神贯注在下家,把周五钉得死死地,两圈牌下来,周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输家的庞二却并无起色。于是刘不才又想,现在不但要扣住周五,还得想办法让庞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极精,稍微注意一下进出张子,就能料到庞二要的牌,总是在他刚听张的时候“放铳”。庞二连着和了两副,手风一顺扳了回去。等八圈下来吃饭,计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面,大输家是高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下了牌桌,庞二这样对刘不才说,“牌品更是佩服之至。”
“哪里,哪里!”刘不才觉得很安慰,同时也有些佩服庞二,是个识好歹的人。
到了饭后,庞二的手风转旺了,逢庄必连,牌也越和越大,这也要归功
刘不才,但他已下再放张子,只是专门扣住周、高二人,尤其是不让他们俩和大牌,一看风色不对,不是自己抢和,就是放人家和小牌。等到打完结帐,庞二一家大赢,周五一家大输。
“每次都是这样,先赢后输,输倒不要紧,牌真气人!”周五恨恨地说,“所以我不喜欢打麻将!真没意思。”
庞二和高四是看惯了他这副样子,相视而笑,不说什么,刘不才却开口了:“周五哥的性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对!”周五接着说道:“我来推个庄!”
高四无可无不可,刘不才也不作声,只有庞二迟疑着说:“太晚了吧?
打搅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岩代表主人答话,“各位尽管尽兴,是吃了消夜再上场,还是……”
“吃消夜还早。”周五抢着说道,“等我先推个庄再说。”
庞二深知他的脾气,若是他做庄,不管输赢,不见天光不散,因而紧接着他的话说:“都是自己人,小玩玩。这样好了,推‘轮庄牌九’,大小随意,一万两银子一庄,输光让位,赢的也只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码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来,扰了主人的消夜,回家睡觉正好。”
“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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