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煞 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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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煞 作者:叶兆言-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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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草的,信写得情意绵绵活灵活现,恰到好处的夸张,最大限度地表现了独守在梅城的玛丽的思念。也许犹太商人就没想到玛丽会在梅城干些什么,也许他根本就不在乎她做了什么,反正他回信说,只要玛丽高兴,她乐意在梅城待多久都可以。
三个月里,犹太商人曾去梅城看望过一次年轻的妻子,让他感到吃惊的,玛丽并不像她信中描绘的那样憔悴,恰恰相反,她的气色不仅好得不能再好,而且和过去相比胖多了。所有的一切都证明,梅城的生活对玛丽的健康是多么有利,以致于犹太商人不得不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玛丽继续在梅城住上一阵。犹太商人终于明白玛丽不肯离开梅城的真正原因,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妻子正在写一本上个世纪法国风味的小说,当然只是一篇短篇小说,上面布满了完全是由于手误抄错的错字和别字。毫无疑问,它是根据哈莫斯的一封底稿抄袭而成。当犹太商人无意中提到哈莫斯这个话题时,玛丽很随意的一句话,就把自己的丈夫打发了:
〃别提你那位该死的同性恋,梅城这地方不是男人待的地方。〃
三个月以后,哈莫斯发现玛丽已经对他感到厌倦。他发现过去的三个月中的浪漫故事,不过是一个放荡女人生涯中的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切在突然之间都变得不真实起来,通宵达旦的寻欢作乐,枕头边一次次信誓旦旦的诅咒,都像美丽的肥皂泡一样,说破就破一无所有。为了讨玛丽的欢心,哈莫斯不惜带着好奇的她去访问妓院,访问县政府,在小小的梅城里到处招摇。玛丽对哈莫斯的热情,消逝起来就和开始时一样快,当哈莫斯在情网中越陷越深,提出让玛丽和犹太商人分手,自己准备正式娶她为妻的时候,玛丽就像他们刚做爱时,由于配合得不好,发出怪笑一样大笑起来,笑得哈莫斯自惭形秽信心全无,临了落荒而逃,再也没有脸去见玛丽。
陪玛丽去妓院是哈莫斯在梅城里做的轰动一时的荒唐事,完全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哈莫斯,当时什么也顾不上。为了满足玛丽的好奇心,哈莫斯在第一次涉足中国妓院的时候,竟然是和一个洋女人一起去的,不用说,哈莫斯和玛丽出现在妓院中,立刻引起了妓女和嫖客的骚乱。鸨母十分尴尬地接待了他们,只是因为他们属于惹不起的洋人,才没有把他们轰出去,玛丽兴致勃勃地询问了妓女的接客标准,从价格到时间,以及接待的人数,好像她自己就准备下海当妓女,或者准备自己开妓院一样。鸨母忐忑不安地回答着她的提问,心里七上八下不知祸福。
〃为什么你不写一本关于妓院的书呢?〃从妓院出来,玛丽随口说着。
和玛丽分手以后,玛丽在妓院门中随口说过的那句话,老是不停地在哈莫斯耳边回响。哈莫斯突然想到,玛丽的建议不失为是一个好主意。一位来自巴黎的出版商曾向他提过类似的建议,并许以丰厚的稿酬。不久前,一位法国的浪荡子写的一本关于欧洲妓院的小册子,成为该出版商有史以来发行量最大的一本畅销书。哈莫斯虽然已经在西方建立了自己的汉学家的声望,但是如果仅仅做一些学院式的东方研究,没有广大西方读者的支持,再大的汉学家也没什么了不起。有一个小小的例子,可以充分说服哈莫斯尝试表现中国妓院的生活,尽管哈莫斯已经有多种著作问世,但是迄今为止,卖的最好的一本书,却是他最新翻译的一本《中国的俚语研究》,这本书因为记载了许多下流话,评价不高销路颇好,结果一本根本不起眼的小册子,反而让哈莫斯小小地发了一笔横财。
失恋的哈莫斯也需要通过写作,医治自己心灵上所受的伤害。他的年龄不小了,可是玛丽毕竟是他的第一位情人。几年后,哈莫斯决定在梅城定居,他正式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位公民,这就能说和他想追回失去的时光无关。和玛丽分了手的哈莫斯,一个月以后,成为省城一座新成立的大学里的第一位外籍教授,给学生上课谈西方哲学的流变。由于哈莫斯对西方哲学既无了解,而且毫无兴趣,因此只好用他的母语英文在讲台上大胆老脸地胡说一气。好在那些学生的英文程度实在不怎么样,十句中,也不过只能生吞活剥的知道六七句,他因此也就特别显得有学问。校方本来只想请个洋人装装门面,派人去听课,听他咿里哇啦地说着洋文,顿时佩服得不得了。
《中国妓女的生活》是哈莫斯当大学教授后写的第一部学术专著。虽然这本书影响很大轰动一时,它和哈莫斯后来写的一本爱情虚构小说《忏悔》,成为他在西方最有号召力的两本书,但是它们共同点都在于是打着真实的幌子,事实上却绝对地不真实。《中国妓女的生活》是一本大杂烩,里面充满了道听途说和想象力,有不少资料都是从晚清的狭邪小说上抄来的。习惯于骗人的哈莫斯从来没有嫖过妓,而对于中国的妓院来说,任何不是到妓院去寻花问柳的男人,都将被认为是不受欢迎的人。《中国妓女的生活》里描写到的所谓第一手资料,都是哈莫斯通过间接的办法得来的,他是一个在女人面前生性腼腆的男人,进了妓院便立刻成为一个害羞的小男孩。他所擅长的骗术对卖身的妓女毫无用武之地,一切都是赤裸裸的现货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要付了钱,剩下了事便是关门撒野。哈莫斯曾经尝试冒充嫖客和妓女一起进过房间,付了钱以后,他显得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准备好的问题无影无踪。语无伦次的哈莫斯让久经沙场的妓女感到好笑,她像安慰小孩子一样让他不必紧张,结果失态的哈莫斯只好托口突然肚子疼,在妓女不怀好意的笑声中,夺门而去逃之夭夭。
为了获得所谓第一手资料,在写《中国妓女的生活》一书时,哈莫斯不得不向他的学生和同事求教。大学生嫖妓自然不会是件好事,但哈莫斯很快就发现他的学生们在这方面,要比他有经验得多。中国人的性放纵,远比西方人所想象的开放。而且嫖了妓的人往往乐意向人们诉说自己的冒险故事,只要哈莫斯答应保密,大学生们便津津有味地一吐为快。同样的道理,道貌岸然的大学教师中间,也不缺乏冶游的好手。嫖妓对于中国男人来说,实在是一桩风雅的事情,哈莫斯在序言中写道:中国男人的这种世界观,催化了中国境内的妓院的繁荣。由于中国男女的婚姻,都是由通过媒妁之言父母做主,也就是新文化屡屡呼吁要推翻的包办婚姻,客观上,中国的男人既然得不到法定妻子的爱情,便只有掉头向妓女去寻求温暖。这种说法可能不道德,但是无疑言之成理,击中了社会弊病的要害。中国的妓院的生活要比西方人想象的要丰富得多,中国的妓女也比西方的娼妓有感情得多。
在〃奇异的中国妓女〃这一章中,哈莫斯用大量的篇幅,几乎纯色情的笔调,描写了所谓中国妓女的奇异之处。和那些被誉为〃嫖界指南〃的下流书差不多,为了吸引西方读者,哈莫斯的笔端时不时地流露出了玩赏的味道,传说和无聊的想象被揉和在了一起,写到山西妓女时,有一段是这么写的:中国山西大同府的妇女的性器官,有重门叠户之宜。我曾熟悉的一位知县,在大同府做官时,为山西妇女的这一奇异之处,赞不绝口。他亲口对我说过,重门叠户可以在三重门,每一重门都可以为之制一联一匾。第一重门联为'鸟宿林边树,僧敲月下门',匾曰'别有洞天';第二重门联为'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匾曰'渐入佳境';第三重门联就是'云无心兮出岫,鸟倦飞而知远',匾曰'极乐深处'。
《中国妓女的生活》算不上一本好书,正如前面说过的一样,它只是一本胡乱拼凑起来的大杂烩。然而它毕竟和当时风行中国的那些狭邪小说不一样,哈莫斯毕竟不是嫖客,虽然有许多格调低下的地方,虽然有许多中国旧文人的诗词很难翻译,哈莫斯不得不在自己的著作中,附上大量看上去学术气很重,而西方读者根本看不懂的原文,然而总的来说,仍然是一本值得一读的学术著作。它的致命弱点是不真实,可是它说到底,还是一部打着研究东方文化招牌出现的作品,有意无意地对中国的妓女现象进行了观照,抄袭也罢,道听途说也罢,《中国妓女的生活》反映了中国文化中有其独特性的一方面,它比哈莫斯后来定居梅城时写的那本《忏悔》好得多。《中国妓女的生活》是一面变了形的镜子,通过这面镜子,撇开那些被扭曲了的下流货色,我们多少能看到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东西。

哈莫斯定居梅城,和鼠疫奋战,爱情虚构小说《忏悔》

哈莫斯定居梅城之初,对于梅城的居民来说,并不是一件太重要的事情。梅城是一座特殊意义的城市,人们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洋鬼子,把像候鸟一样一会儿来一会儿去的洋人看作是赚钱的机会。别墅区仿佛是这座小城之外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它仿佛是人身上长在危险部位的一个肿瘤,惹不起碰不得。哈莫斯成为别墅区的新住户以后,一改往日在梅城只是作客的传统,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拜访了当时的县长和警察局长,几乎立刻和梅城的绅士们交上了朋友。与来到梅城的其他外国人不一样,哈莫斯不是把自己关在住处不出来,而是力图成为这座城市中最普通的一员。他像浦鲁修教士那样在城里到处招摇,用纯熟的中国话和当地人交流信息。用不了多少时间,梅城的人都知道有一个叫哈莫斯的洋人,他不像浦鲁修教士那样传教,也不像经营实业的小鲍恩父子那样种植葡萄园和葡萄酒厂,他只是个古怪的人,正隐居在他们的城市里做着有关东方文化的学问。
哈莫斯定居梅城时,他仍然在省城的大学里当兼职教授。刚开始,他一半的时间花在学校里,另一半时间便居住在梅城当隐士,虽然路途遥远,由于他可以免费享用一家外国轮船公司的二等舱,因此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他已经习惯了在中国的旅行,把时间扔在旅途上,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浪费。哈莫斯从来也不曾真正富有过,教授的薪金不算太少,可是一个习惯于做发财梦的人,一个到处收购珍本图书,见了古董文物就忍不住想买,而且屡屡遭人骗的书呆子,哈莫斯几乎永远是欠了一屁股债。定居梅城有利于他躲避债主的讨账,当然也更有利于他认认真真地静下心来做学问。
哈莫斯成为梅城的著名人物,和他在梅城最大的一次鼠疫流行期间,所做的努力有关。自从进入二十世纪以后,鼠疫就断断续续地威胁着梅城居民的生命。起初,无知的居民们并不把这瘟疫当回事,每年鼠疫流行期间,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死了也就死了,挖个坑深深埋掉就算完事。没人会想到经常在街上出现的死老鼠,和到那日子人们就会无缘无故地发起高烧,然后无可阻挡地死去有着密切的联系。人们相信发高烧只是因为触怒了神灵,因此,每当鼠疫流行刚有预兆的时候,家家便在神龛上供上香,而且在每天天亮前,劈里啪啦地在房间大放爆竹。从发现街上的第一只死老鼠开始,直到城市里埋葬了死去的最后一位病人,这种仪式始终被大家顽固不化地执行着。
然而在哈莫斯定居梅城的第二年,鼠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凶猛势头,向一群饿疯了的猛虎下山,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便使得七百名梅城的居民丧生。在鼠疫发生最严重的一条街上,有十一户人家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有的人家因为家里接二连三的有人死去,结果没钱买棺材,只好用芦席将人卷了拖出去掩埋。军队封锁了所有进出梅城的通道,只许进不许出,任何想逃离梅城的人,都被当作携带病毒的危险分子送回去,故意违令者立刻就地枪决。来势凶猛的鼠疫已经让县政当局处于瘫痪状态,当医疗队姗姗来迟赶到时,梅城中的死亡人数已经又翻了一番。
一支长期在印度的国际红十字会的医疗队,得到急救电报以后,迅速派了两名医生赶往梅城。这两名医生沿途又招募了几名具有献身精神的医护人员,组成了一个特别的医疗小组。一到达目的地,他们便毫不迟疑把梅城分割成一个个小方块,把所有的病人集中在医院里,严格隔离,不许任何家属接近。同时小方块之外的居民也不许互相来往,医疗人员由持枪的军队陪同,日夜在城市中巡逻,一发现有病人就毫不手软地带走。死神扇动黑颜色的翅膀,威胁着梅城的每一位居民,由于不可能迅速地遏制住死亡的势头,大家都把满腹的怨气,撒到医疗人员身上,人们往医生的脸上吐唾沫,向护士和负责保护使命的士兵身上扔石块。每位被带走的病人,存活的可能性很小,因此在阻拦自己的亲人被带走这一点上,梅城的居民们完全失去了理智。他们拿着菜刀和棍棒,歇斯底理地呼喊着,当这种反抗被证明是徒劳的时候,大家开始将传染上鼠疫的病人藏起来。
哈莫斯在浦鲁修教士的说服下,也投身于和鼠疫的奋战中。他身上的那种书呆子似的热情被焕发出来。教堂和学校都被临时当作了医院,哈莫斯和浦鲁修教士根据医生的指示,分别担任说服教民和非教民的工作。鼠疫在流行最严重的一条街上肆虐以后,正向临近的街上蔓延,几乎每一家都不间歇地有人在发着高烧,死亡的事随时随地发生。哈莫斯似乎相信自己对鼠疫有一种天生的免疫能力,他将街上的居民尽可能地招集起来,集中在街角的拐弯处,向他们解释鼠疫的传染渠道。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医生说过的话,向还活着的居民宣传说,鼠疫不仅是接触传染,杆菌还可以通过皮肤的擦伤处,譬如从光着的脚丫上,赤裸的手臂上,此外更重要的途径是害虫的叮咬,很显然,臭虫是这场鼠疫得以大规模流行的最直接的凶手,是臭虫将老鼠或病人身上的鼠疫杆菌,带到了健康人的身上,因此当务之急,就是必须坚持每天洗澡,一旦发现病人,就立刻坚决彻底的隔离。
〃要么是你有机会活下去,要么是大家一起死,〃哈莫斯向鼠疫正蔓延过去的那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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