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总以为父亲和胡兰成是张爱玲一生的痛点,看完(《雷峰塔》与《易经》,你才发觉伤害她更深的,其实是母亲。“雷峰塔”一词,囚禁女性意味浓厚,也几乎有《阁楼上的疯妇》(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的隐喻。雷峰塔囚禁的两个女人,一个叫七巧,一个叫长安,母女俩同样戴了沉重的黄金枷锁,小说早已预示了真实人生。张爱玲《易经》里有一段描述当年被迫结婚的母亲隆重的花轿婚礼:“他们给她穿上了层层衣物,将她打扮得像尸体,死人的脸上覆着红巾,她头上也同样覆着红巾。婚礼的每个细节都像是活人祭,那份荣耀,那份恐怖与哭泣”,“每一场华丽的游行都敲实了一根钉,让这不可避免的一天更加铁证如山”。张爱玲描述的婚礼犹同葬礼中封椁钉棺,恐怖已极。她和母亲一样,奋力想挣脱传统的枷锁,却终其一生,带着沉重的枷劈伤了好几个人。女儿总是复制母亲的悲剧,无止无歇,于张爱玲,还加上了对母亲的不信任,雷峰塔于是轰然倒塌。
张爱玲带着这童年的巨创,度衡并扭曲了所有的人际关系,直到人生的终点,还在《对照记》里恋恋于母亲年轻时的美丽,这种爱恨交织的纠结,证明了她从来不曾从母亲带给她的伤害中走出来(倒不是父亲或胡兰成,《对照记》里这两男人连一张清楚的照片也没有)。张爱玲《私语》一文曾提到“能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在现实人生中,正是这些琐碎的难堪,尤其是钱,是使她看清了母亲,也一点一点毁了她对母亲的爱。
《雷峰塔》起首是母亲出国离弃了她,《易经》的结尾则是战事中拼了命回到上海,那栋母亲曾住过的公寓。“打从她小的时候,上海就给了她一切承诺”,这句话潜意识里或有对母亲的依恋,尤其是《易经》用了极大的篇幅着墨母女之间,这是张爱玲早期作品不曾有过的。《雷峰塔》起笔于一九五七年,正是她母亲去世前后(父亲则一九五三年就已去世),是否也说明了什么?正如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小团圆》的动笔,也是张爱玲听闻(亲近胡兰成的)朱西宁欲写她的传记,才起的想头,何不自己来写胡兰成?
在《易经》里,一个首次坦露的具体情节,是母亲杨露从国
外回来探视正读香港大学生活拮据的琵琶,当时历史老师布雷斯
代(这段情节《小团圆》稍稍提及,没有细节,历史老师名为安竹斯。)好心资助了琵琶一笔八百元的学费,琵琶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
一点钱全数交给了母亲,后来竟无意间发现母亲轻易把这钱输在牌
桌上了。杨露以为女儿必然是以身体作了交换,她催促琵琶亲自
前往老师住处道谢,之后并偷偷窥看琵琶入浴的身体,想发现异状,
这事却使琵琶感到羞辱极了。
任何人读了母女间这样的对话后,都要毛骨悚然:
再开口,声音略显沙哑。“比方说有人帮了你,我觉得你心里应该要有点感觉,即使他是个陌生人。”
是陌生人的话我会很感激,琵琶心里想。陌生人跟我一点也不相干。
“我是真的感激,妈。”她带笑说,“我说过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现在说是空口说白话,可是我会把钱都还你的。”
“我知道你爸爸伤了你的心,可是你知道我不一样。从你小时候,我就跟你讲道理。”
不!琵琶想大喊,气愤于露像个点头之交,自认为极了解你。爸爸没伤过我的心,我从来没有爱过他。
——《易经》(第一二一至一二二页)
这是一个多时不见母亲的女儿,巴巴地转两趟公交车到浅水湾饭店的对话。何等扭曲的关系,父亲叫作“二叔”,母亲叫作“二婶”,比陌生人还紧张防备,时时记得还钱还情,永远看到母亲在整理行李。琵琶从父亲和继母的家领受到寄人篱下的羞辱,从母亲和她不断更换的男友感到另一种无靠。最后母亲告诉她当初被自己的母亲逼迫结婚,并暗示了她为何不能如此有所图报,母女间的信任决了堤。
琵琶不敢相信自己原先居然还想依靠她,在狂奔回宿舍之后,噩梦追逐,痛楚圈禁,一辈子都没有回过神来。在荣华表象下,她只像小猫小狗般地妆点着母亲应有的华美生活,还不如保母何干在厨房絮絮叨叨边弄吃的边骂乡下来的不成材儿子,让他睡在厨房地上住了个把月才赶他回去。母亲没有爱过她,母亲怪别人还来不及呢!
张爱玲在《造人》这篇散文里曾说:“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为人。”《易经》里琵琶是这么说的:“我们大多等到父母的形象濒于瓦解才真正了解他们。”这难堪的华袍长满了蚤子,张爱玲第一次近距离检视自己的生命伤痕,离开了她的上海和前半生后,在自己憧憬的西方世界自我监禁了四十年,与外在环境全然无涉,连与赖雅的婚姻也不能改变这事实。她聚精会神反复改写那没人想看的童年往事,在更换旅馆的不便里,在蚤子的困扰中,在絮絮叨叨问候宋淇和邝文美的琐碎里,直到生命的终结。“许久之前她就立誓要报仇,而且说到做到,即使是为了证明她会还清欠母亲的债”。
这是一个太悲的故事。繁华落尽,往事成烟,只留下一个活口来见证它曾经的存在。由于伤重,过早封闭了心灵的出路,张爱玲的创作生命实在萎谢得太快,像她自己形容的,如同看完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忽忽若失。她的写作不仅速度缓慢,也算得上坎坷,六年写了二十余万字,再压在箱子底四十年,和《粉泪》(Pink Tears)这部英文小说一样无人问津,也几乎要白写了。
真实人生里,另有一桩更不堪的事,发生在弟弟张子静身上。
一九九五年孤居上海晚景凄凉的张子静,骤闻姊姊去世,呆坐半天,
找出《流言》里的《童言无忌》再读“弟弟”,眼泪终于忍不住地
汩汩而下,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书里说:“父母生我们姊弟二人,
如今只余我残存人世了。……姊姊待我,总是疏于音问,我了解
她的个性和晚年生活的难处,对她只有想念,没有抱怨。不管世
事如何幻变,我和她是同血缘,亲手足,这种根柢是永世不能改
变的。”(一九九五年张爱玲去世后,季季于上海访谈张子静,与他合作写成“我的姊姊张爱玲》一书,一九九六年台湾时报出版公司出版,二〇〇五年台湾印刻出版社再版。)这个事实,在《雷峰塔》里被无情地推翻了。在这部自传性很高的小说里,张爱玲笔下的弟弟不但早天,而且“眼睛很大”的他,很可能血缘和舅舅一样有问题:
“他的眼睛真大,不像中国人。”珊瑚的声音低下来,有些不安。
“榆溪倒是有这一点好,倒不疑心。”露笑道,“其实那时候有个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不说了,举杯就唇,也没了笑容。
这是张爱玲八岁,弟弟七岁,母亲(露)与姑姑(珊瑚)刚返国时的对话。在《雷峰塔》卷尾,琵琶逃出父亲的家后未几,弟弟(沈陵)罹肺结核,在父亲和继母(荣珠)疏于照料下猝逝,才十七岁。琵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很迷惘,“将来她会功成名就,报复她的父亲与后母。陵从不信她说这话是真心的。现在也没办法证实了。他的死如同断然拒绝。一件事还没起头就搁起来了”。
弟弟的死,显然不是事实。真实人生里的张子静一生庸碌,念书时办了个刊物,向已成名的张爱玲邀稿被拒:“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熬过文革时期,他中学教员退休,落寞蜗居在父亲唯一留下的十四平方米屋子里,在季季访问他两年后(一九九七年)去世。或许血缘之事只是虚构的波澜,我只想着张爱玲这么早就下笔这么重了,假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部小说在美国“功成名就”,或一九九五年她去世时与其他作品一起出版了,一直仰慕着她的弟弟读了,那恐怕就是震惊,而不是眼泪汩汩而下了。因此我不相信张爱玲一九九二年致书宋淇“《小团圆》要销毁”是因为顾虑舅舅的儿女或柯灵的感受(季季,《张爱玲为什么要销毁(小团圆)?》,《中国时报》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她的作品更早就无情伤害过父亲、继母、舅舅许许多多人,以及……弟弟了。
写作是何等伤人伤己且妨害正常生活的行当,回忆,就是那劈伤人的,沉重的枷锁。如今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都已经烧完,故事也该完了。在炉香袅袅中,那个童女仿佛穿越时空异次元,仍然圆睁着四岁时的眼,怀疑一切,并且相信文字永远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与一切证据。
(本文作者为台湾逢甲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辑说明
一、《雷峰塔》为张爱玲于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四年间创作的英文自传体小说,原书名为:the Fall of the Pagoda。
二、台湾皇冠文化延请译者赵丕慧翻译,于二〇—〇年九月出版《雷峰塔》中文版定本,本书则以此为底本进行修润。
三、译者采取的翻译原则为:对英语原文亦步亦趋,并参考张爱玲特有用字及语句习惯翻译,期能忠实反应英文版内容。
四、内容除明显错字予以更正外,在编辑上尽可能还原作者特殊的用字习惯、方言用法,以及人、地、物之旧时译名。
一
琵琶把门帘裹在身上,从绿绒穗子往外偷看。宾客正要进去吃饭,她父亲张罗男客,他的姨太太张罗女客。琵琶四岁母亲出国,父亲搬进了姨太太家,叫做小公馆。两年后他又带着姨太太搬了回来,带了自己的佣人,可是吃暖宅酒人手不足,还是得老妈子们帮着打点。从不听见条子进这个家的门,可是老妈子们懂得分寸,不急着巴结姨太太,免得将来女主人回来后有人搬嘴弄舌。亏得她们不用在桌边伺候。正经的女太太同席会让条子与男客人脸上挂不住。
客室一空琵琶就钻了进去,藏在餐室门边的丝绒门帘里,看着女客走过,都是美人,既黑又长的睫毛像流苏,长长的玉耳环,纤细的腰肢,喇叭袖,深海蓝或黑底子衣裳上镶着亮片长圆形珠子。香气袭人,轻声细语,良家妇女似的矜持,都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琵琶看花了眼,分不出谁是姨太太。男客费了番工夫才让她们入席。照规矩条子是不能同席吃饭的。
男佣人王发过来把沉重的橡木拉门关上,每次扳住一扇门,倒着走。轮子吱吱喀喀叫。洗碗盘的老妈子进客室来收拾吃过的茶杯,一见琵琶躲在帘子后,倒吃了一惊。
“上楼去。”她低声道,“何干哪儿去了?上楼去,小姐。”
姓氏后加个“干”字是特为区别她不是喂奶的奶妈子。她服侍过琵琶的祖母,照顾过琵琶的父亲,现在又照顾琵琶。
洗碗盘的老妈子端着茶盏走了。客室里只剩下两个清倌人,十五六岁的年纪,合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像一对可爱的双胞胎。
“这两个不让她们吃饭。”洗碗盘的老妈子低声跟另一个在过道上遇见的老妈子说,“不知道怎么,不让她们走也不给吃饭。”
她们倒不像介意挨饿的样子,琵琶心里想。是为了什么罚她们?两人笑着,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彼此的镯子,比较两人的戒子。两人都是粉团脸,水钻淡湖色缎子,貂毛滚边紧身短袄,底下是宽脚祷。依偎的样子像是从小一齐长大,仿佛袷灯座上的两尊玉人,头上泛着光。她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人。偶而她们才低声说句话,咯咯笑几声。
火炉烧得很旺。温暖宁谧的房间飘散着香烟味。中央的枝型吊灯照着九凤团花暗粉红地毯,壁灯都亮着,比除夕还要亮。拉门后传来轻微的碗筷声笑语声,竟像哽咽。她听见她父亲说话,可能在说笑话,可是忽高忽低,总仿佛有点气烘烘的声口。之后是更多的哽咽声。
希望两个女孩能看见她。她渐渐的把门帘裹得越紧,露出头来,像穿纱丽服。她们还是不看见她。她的身量太矮。圆墩墩的脸有一半给溜海遮住,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家里自己缝的扣带黑棉鞋从丝绒帘子上伸出来。要是她上前去找她们俩说话,她们一定会笑,可也一定会惹大家生气。让她们先跟她讲话就不要紧了。
她渐渐放开了帘子,最后整个人都露了出来。她们还是不朝她这边看。她倒没料到她们是为了不想再惹怒她父亲的原故。她终于疑心了。两个女孩坐在沙发上那么舒服的样子,可是又不能上前去。她们像是雪堆出来的人,她看得太久,她们开始融化了,变圆变塌,可是仍一径笑着,把玩彼此的首饰。
洗碗盘的老妈子经过门口,一眼看见琵琶,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皱着眉笑着拉着她便走,送上楼去。
老妈子们很少提到她母亲,只偶而会把她们自己藏着的照片拿出来给迥然不同的两个孩子看,问道:“这是谁呀?”
“是妈。”琵琶不经意的说。
“那这是谁?”
“是姑姑。”
“姑姑是谁?”
“姑姑是爸爸的妹妹。”
姑姑不像妈妈那么漂亮,自己似乎也知道,拿粉底抹脸,总是不耐烦的写个一字。琵琶记得看她洗脸,俯在黄檀木架的脸盆上,窗板关着的卧室半明半暗,露出领子的脖颈雪白。
“妈妈姑姑到哪去啦?”老妈子们问道。
“到外国去了。”
老妈子们从不说什么原故,这些大人越是故作神秘,琵琶和弟弟越是不屑问。他们听见跟别人解释珊瑚小姐出洋念书去了,没结婚的女孩子家只身出门在外不成体统,所以让嫂嫂陪着。老妈子们每逢沈家人或是沈家的老妈子问起,总说得冠冕堂皇。珊瑚小姐一心一意要留洋,她嫂嫂为了成全她所以陪着去。姑嫂两个人这么要好的倒是罕见,就跟亲姐妹一样,没几家比得上。小两口子吵归吵,不过谁家夫妻不吵架来着。听的人也只好点头。别家的太太吵架就回娘家,可没动辄出洋。他们也听过新派的女人离家上学堂,但是认识的人里头可没有。再有上的学堂也近便些。
“洋娃娃是谁送的?”丫头葵花问道。
“妈妈姑姑。”琵琶道。
“对了。记不记得妈妈姑姑呀?”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