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不是摔碎了吗。”
母亲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伸过去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杯子,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线,回过头看到坐在沙发上把长腿伸在茶几上的顾森西,脸立刻垮了下来。她对着顾森西说:“果然人家说得没错,女儿就是妈的贴身宝,要多暖心有多暖心,不像生个儿子,哪儿能想得到妈……”
“那您现在送我去泰国啊,现在还不晚。”沙发那边顾森西没头没脑地接过来一句。
“你!”母亲深吸一口气,一张脸一瞬间就涨红了。
“妈!这杯子是森西叫我买的,我根本没想起来,是森西提醒我的。他身上没钱,才叫我去买。您别有事儿没事儿就乱数落人啊……”
“哎哟你就别护着他了,他能想得起来?他整天能想得起一件正事儿我就每天扫祖坟去。”母亲转身进了厨房,嘴里念个没完。
“妈……”顾森湘还想跟进去,话出口,就被顾森西打断了,森西朝她咧开嘴笑了笑,说,“别理她。你快看书去。”
顾森湘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心里像是被人用柠檬汁浇了一遍。
弟弟伸过手,轻轻地把她的手握起来。
顾森西看半天蹲在自己面前的森湘没反应,低下头去看她,她抬起头,眼圈有点发红。
森西伸出食指在她下巴上挑了挑,说,“美女。”
“帅哥。”顾森湘轻轻地笑出来,抬起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眶。
这是顾森西发明的无聊的游戏。
而游戏的结束总是顾森西伸出手指,做出个做作的POSE,然后说,“唉?你认识我?”
但今天顾森西换了新花样,他做作地撩了撩刘海,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顾森湘唰得站起来,拿沙发靠垫砸过去,一连砸了七个。然后转身回房间去了。
顾森西把靠垫从头上拿下来,咧开的嘴角慢慢收拢,笑容消失在日渐锐利的脸庞上。
眼睛里堆积起来的,不知道该叫做难过,还是悲伤。
72
易遥等到了八点半,然后提着书包回家。拿起钥匙试着开了下门,结果门轻松地打开了。
林华凤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
胃里又涌起一阵恶心的感觉,易遥深吸一口气,压了下去。她撩了撩刘海,说,妈,我回来了。
桌子上摆着吃剩下的饭菜。
易遥去厨房盛了碗饭出来,将就着吃。
林华凤看了看,然后说:“你把菜热一热吧,都凉了。”
易遥刚夹起一筷子蚝油生菜,又放下,她抬起头问;“妈,你还没吃啊?”
“我吃过了,”林华凤在沙发上躺下来,面朝靠背,“你去热一下再吃,冬天吃冷的,要坏肚子的。”
“我没事,不要紧。”易遥笑了笑,起身去厨房盛饭。
易遥打开锅盖的时候,听见了身后林华凤吼过来的声音。
“你装什么苦情戏啊?你演给谁看啊你!”
易遥把碗里的饭一抬手全部倒了回去,她转身走出厨房,对着躺在沙发上的林华凤说:“演给你看!你看了几年了你都还是看不懂!”
易遥把碗朝桌子上一放,转身回房间去了。
易遥从房间里望出去,只能看到门没有关上的那一小块区域。
林华凤的脸朝着沙发的靠背里面,看不到表情。她的背佝偻着,显得人很小。
她松垮着扎起来的头发里,有一缕白色的头发,从黑色的头发里,刺眼地跳出来。
易遥抬起手用力捂住了嘴。
面前摊开的试卷上,黑色的字迹被吧嗒吧嗒砸下来的水滴晕染开来。
73
屋子里空调开太久。闷得慌。而且冬天本来就干,空调再一开久了,整个屋子绷紧得像要被撕开来一样。
顾森湘起身开了半扇窗户。外面的冷风吹了进来。
舒服多了。
转过身,写字台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翻开盖子,屏幕上的发件人是“森西”
打开短信,只有两个字,“姐姐”。没有标点。但是顾森湘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出他一幅不高兴的表情。
森湘扬起嘴笑了笑,手指在键盘上的打出几个字:“你怎么了?过来吧。”
合上手机,过了两分钟,森西在外面敲门。
“不高兴了?”
“没有。”顾森西躺在床上,随手拿过靠墙放在床上的一排玩偶中的一个把玩着,“多大的人了啊你。还玩洋娃娃。”
“洋娃娃?你们男生都这么土吗?你可以叫它们布偶,或者玩偶,或者公仔。”顾森湘有点忍不住想笑。
“我又不关心这个。”顾森西翻白眼。
顾森湘转身过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参考书来。
“其实我能理解妈是怎样想的。”
顾森西从背后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就没了下文。
顾森湘回过头去,看见他拿着那个巨大的流氓兔压在自己的脸上。
“别乱想了你,小孩子懂什么。”
“你也就比我早钻出来那么一两分钟。”流氓兔下面传来翁声翁气的声音。
“要是换作我 ,”他拿开兔子,从床上坐起来,“我也喜欢你。一个是拿着一等奖学金,被学校捧在手里的高材生,一个是成绩虽然下不垫底,但上也不沾天的恶劣学生——这是我老师说的——,我也会更加喜欢姐姐啊。”
“才不是啊,打是亲骂是爱,我以后总归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妈最爱的总归是你。她现在是被你起、气的。要是换了我,你整天这么游手好闲,我早把你腿儿打断了,好由得你在这里发牢骚。”
“那你可别泼出去。”森西嬉皮笑脸地粘上来,双手从姐姐肩膀背后抱过去,把额头贴到她的后颈窝上蹭来蹭去。
“没洗澡吧?一身臭味道。快点去!”
顾森西刚直起身子,门被推开了。母亲端着冒着热气的杯子站在门口,两眼要冒出火来。
“你自己不念书,不要过来骚扰你姐姐!”
“妈,弟弟过来找我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
“我没事儿我也能来找我姐,我和她从娘胎里就一起了,比 跟你还亲。”顾森西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耸耸肩膀。
母亲把杯子往写字台上重重一放,“砰”的一声,里面的水溅出来一半,“什么话!”
“好了森西你回房间睡觉去。”顾森湘站起来,把他推出门去。
母亲转过身来,脸色苍白。过了半晌缓过神来了,拿着杯子对森湘说:〃你看这都洒了一半了,我重新去帮你冲。〃
说完转身出门去了。
又冲了一杯蜂蜜水过来,看者森湘喝了以后,母亲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出来,轻手轻脚地带上森湘房间的门。转过身,看到隔壁顾森西的房间门大看着。
里面没有开灯。客厅透进去的光把房间里照出微弱的轮廓来。顾森西鞋也没脱,穿者衣服仰躺在床上。
“你不看书就早点睡。别去影响你姐姐。”母亲压低着声音。
“知道了。”
黑暗的房间里传出的回答声。
听不出任何的语气。也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母亲离开之后,顾森西翻了个身,把脸重重地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74
写完一整页英语试卷,易遥抬起手揉了揉发胀的眼睛。顺手把台灯拧得稍微亮些。
隔壁看电视的声音从隔音效果并不好的另一面传过来。是粗制滥造的台湾言情剧。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一个女的在矫情地哭喊着。
〃我那么爱你,你感受不到么?〃答话的男的更矫情。
易遥忍了忍胃里恶心的感觉,拿起杯子起身去倒水,刚站起来,看见林华凤靠在自己房间的门边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
〃没睡呢?〃易遥一边小声说着,一边侧过身出去客厅倒水。易遥拔掉热水瓶塞,抬起热水瓶朝杯子里倒。
〃我柜子里的卫生棉是你拿去用了的吗?〃身后林华凤冷冷的说。
〃没啊,我没用。〃易遥头也没回,顺口答道。
身后林华凤没了声音,整个房间寂静一片。
等到易遥突然意识到的时候,她两手一软,热水哗啦一声倒满了一整个杯子,手背上被烫红一小块。
易遥塞好瓶塞,把热水瓶放到地上。静静的站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弄堂里的光从窗户透进来,照着易遥发白的脸。她没有转过身来,身后的林华凤也一言不发。
像是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才听到背后传来的林华凤平静的声音,她说,两个多月了,你为什么不用?
75
就像是这样的,彼此的任何对话,动作,眼神,姿势,都预先埋藏好了无限深重的心机。
这样一直持续了十年的母女之间的关系。
不经意的对白,不经意的表情,在黑暗中变成沿着固定的路线撒下的针,在某一个预设好的时刻,毫不手软地刺进对方的身体里。然后去印证对方痛苦的表情,是否如自己想象的一致。
很明显,林凤华看到了易遥如自己想象中一致的表情。她一动不动地靠在门边上,等着易遥。
易遥转过身来,望着林凤华,说,你知道了。
林凤华张了张口,还没说话,易遥抬起脸,接着说,是又怎么样,我就是去找他拿了钱,我自己有钱买卫生棉,不用用你的。
林凤华慢慢走过来,看着易遥,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有本事的啊?
黑暗中突然甩过来的一巴掌,和易遥预想的也一模一样。
在脸上火烧一样的灼热痛感传递到脑子里的同时,身体里是如同滑坡般迅速坍塌下去的如释负重感。
而与此同时,自己没有预想到的,是林华凤突然伸过来的手,抓着易遥的头发,突然用力地扯向自己。
正对自己的,是林华凤一张抽动着的涨红的脸,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也依然烧得通红的眼睛。
76
很多很多的水草,密密麻麻,头发一样地浮动在墨绿色的水面之下。
齐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无边无际的水域在月光下泛着阴森森的光。
紧贴脚底的是无法形容的滑腻感。
哗啦哗啦的水声从远处拍打过来。像是前方有巨大的潮汐。
最后的一步,脚下突然深不可测,那一瞬间涌进鼻孔和耳朵的水,像水银一样朝着身体里的每一个罅隙冲刺进去。
耳朵里最后的声响,是一声尖锐的哭喊。
——“救我。”
齐铭挣扎着醒过来,耳朵里依然残留着嘈杂的水声。开始只是哗啦哗啦的噪音,后来渐渐形成了可以分辨的声响。
是隔壁易遥的尖叫。
齐铭掀开被子,裹着厚厚的睡衣打开房间的门,穿过客厅,把大门拉开。深夜寒冷让齐铭像是又掉进了刚刚梦里深不可测的水底。
易遥家的门紧锁着,里面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声。
齐铭举起手准备敲门的时候,手突然被人抓住了。
齐铭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把扯了回去,李宛心披了条毯子,哆嗦着站在自己身后,板着一张脸,压低声音说,人家家里的事儿,你操什么心!
齐铭的手被紧紧地抓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一声尖叫之后是玻璃哗啦摔碎的声音。林华凤的骂声钻进耳朵里,比玻璃还要尖锐。
“你就是贱货!我养大你就养成了这样一个贱货!是啊!他给你钱!你找哪个男人去啊!贱逼丫头你回来干什么!”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还有易遥尖叫着的哭声:“妈!妈!你放开我!啊!别打了!我错了!我不找了!不找了…… ……”
齐铭隔壁的门也打开了,一个中年女人也裹了件睡衣出来。看见李宛心也站在门口,于是冲着易遥家努了努嘴,说,作孽啊,下辈子不知道有没有报应。
李宛心撇撇嘴,说,也不知道是谁作孽,你没听见林华凤骂些什么吗,说她是贱货,肯定是易遥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
齐铭摔开李宛心的手,吼了句:“妈!人家家里的事你清楚什么啊!”
李宛心被儿子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住了,而回过神来,就转成了愤怒:“我不清楚你清楚!”
齐铭不再理她,摔开被她紧紧抓住的手,朝易遥家门上咣咣地砸。
李宛心抓着齐铭的衣服往回扯:“你疯了你!”
齐铭硬着身子,李宛心比儿子矮一个头,用力地扯也扯不动。
在林华凤把门突然哗啦一下从里面拉开的时候,隔壁那个女的赶紧关了门进去了。只剩下站在易遥家门口的齐铭和李宛心,对着披头散发的林华凤。
“你们家死人啦?发什么神经?半夜敲什么门?”
李宛心本来没想说什么,一听到林华凤一上来就触眉头,火也上来了:“要死人的是你们家吧!大半夜吵成这样,还让不让人睡了?”
“哦哟李宛心,平时拽得像头傻逼驴一样的人不是你吗?你们家不是很有钱吗?受不了他妈的搬呀!老娘爱怎么闹怎么闹,房子拆了也是我的!”
李宛心一把把齐铭扯回来,推进门里,转身对林华凤说:“闹啊!随便闹!你最好把你生出来的那个贱货给撕烂了!”说完一把摔上门,关得死死的。
林华凤抄起窗前的一盆仙人掌朝齐铭家的门上砸过去,咣当一声摔得四分五裂。泥土散落下来掉在门口堆起一个小堆。
齐铭坐在床边上。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他用力地憋着呼吸,额头上爆出好几条青筋,才将几乎要顶破喉咙的哭声压回胸腔里。
眼泪像是打开的水闸,哗哗地往下流。
母亲带着怒气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齐铭你给我睡觉。不准再给我出去。”
门外一阵哗啦的声音,明显是李宛心从外面琐了门。
齐铭擦掉脸上的眼泪。
脑海里残留的影象却不断爆炸般地重现。
昏暗的房间里,易遥动也不动地摊坐在地上,头发披散着遮住了脸,身上扯坏的衣服耷拉成好几片。
满地闪着光的玻璃残渣。
77
晨雾浓得化不开。
窗户上已经凝聚了一层厚厚的霜。
昨天新闻里已经预告过这几天将要降温,但还是比预计的温度更低了些。
刚刚回暖的春天,一瞬间又被苍白的寂寥吞噬了。依然是让人感到压抑的惨白色的天光,均匀而淡寡地涂抹在蓝天上。
齐铭走出弄堂口的时候回过头看看易遥家的门,依然紧闭着。听不到任何的动静。身后母亲和几个女人站在门口话短话长。齐铭拿出单车,拐弯出了弄堂。
“哦哟,我看齐铭真是越来越一表人才,小时候不觉得,现在真是长得好,用他们小孩子的话来说,真是英俊。”那个顶着一头花卷一样的头发的女人献媚着。
“现在的小孩才不说英俊,他们都说酷。”另外一个女人接过话来,显得自己跟得上潮流。
李宛心在边上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是啊,我每天早上看见他和易遥一起上学,易遥在他旁边,就像个小媳妇似的。”对面一家门打开了,刚出来的一个女人接过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