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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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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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两眼无神、满脸倦色地往门外看,看雨落到水洼里,溅起一个一个水泡泡,那水泡泡鼓起时,很像青蛙鸣叫时嘴巴两侧的气囊。看雨地有人在行走,那路像浇了油一般滑,那人走得很不容易,即便是聚精会神,也仍然东摇西晃,突然脚一滑,滑倒在烂泥地里,样子很滑稽。见着的人,就会禁不住笑起来,就会有一串口水在笑的时候流下来。看河上,河上有个穿蓑衣的放鸭人,正撑着小船,将一大群鸭子慢慢地往前赶,那些鸭们可能是吃饱了,没心思再寻觅小鱼小虾了,只管缩着脖子往前游,偶尔,水中有条大鱼一甩尾巴,它们被惊起,炸了窝一般,叫着四处逃散,但过不了一会儿,又汇拢到一起,然后依然缩起脖子,在雨中慢慢往前游去。
  雨将一切植物洗得干干净净,绿的,红的,黄的,白的,所有的颜色都比以前鲜亮,那颜色仿佛原先是在睡眠中,而现在都被雨唤醒了,流动着生命的光彩。
  广阔的田野,在这春天的雨中,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每一根草茎,每一片叶子,仿佛都朝天空张着欲望的嘴巴,吮吸着飘落下来的甜丝丝的雨。就在这无比寂静的天空下,却又分明有轰隆轰隆的欲望在喧嚣不宁。
  二傻子在雨地跑着,叫唤着……
  田埂上,两条牛在一前一后地吃草。雨幕里它们显得很庞大,像两座小山。
  两座小山在移动着。但,过不了一会儿,后面那座稍大一点儿的山哞的一声鸣叫,朝前面那座稍小点的山急速逼将过去。小山仿佛感到了威胁,就向前跑去。大山便迅猛地追过去。于是,一大一小两座山,就在田野上飞驰着,跳跃着,从田埂到河边,从河边到果园,从果园到野草丛生的荒地。小山终于停住了,那大山忽地向空中跃起,随即落在了小山的脊背上。
  就在这一时间里,可能有许多双眼睛看到了这两座叠加在一起的山。
  山的脊梁在痉挛似的耸动着。
  雨珠从棕色的山梁上纷纷滚落下来,直落到野草丛中。
  二傻子拿了一根树枝,在山边边上看着,口水不住地从嘴角流下。他看见了水浸浸的、不时被翻开的粉红色的门户,翻开时犹如一朵邪恶的花在盛开。他看见了那根粗粗的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把柄,那把柄既是黑色的又是粉色的,上面满是黏液。
  他终于受不了,举起树枝向山疯狂地抽去,然而,那两座山在叭叭叭的鞭挞之下,竟岿然不动地叠加在一起。
  起伏不平的山,耸立在绿意浓浓的平原上,实在是一道好看的风景。
  一阵猛烈的痉挛之后,两座山颓然分开。仿佛此时,它们才感觉到了鞭挞的疼痛,向远处跑去了。
  二傻子撵不上它们,只好往回走。一路上,他看到了两个正在割青草的姑娘金子和兰子。他挺起腹部举起枪,撇开两腿,向她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嘴中还咿咿呀呀地叫唤。
  两个姑娘转过身去,掩面避着二傻子。
  二傻子一直走到她们身后很近的地方,咿呀之声越发的响亮与尖锐。
  “滚!二傻子!”金子说。
  “不要脸,二傻子!”兰子说。
  不要脸的二傻子没有滚,很固执地站着,并且一寸一寸地向两个姑娘的身体贴过来。
  两个姑娘已闻到了二傻子身上散发出的肮脏气息和狗一样的喘气声。她们手握镰刀,突然转过身来———二傻子让她们吓坏了,也让她们气坏了:他居然将枪赤裸裸地端在雨中。她们没扭过脸去,也没有放下草跑掉,而是挥起镰刀,作劈杀状,向二傻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二傻子看见了两把被雨水洗得寒光闪闪的镰刀,顿时转入恐惧。他向后退着,枪慢慢地垂挂了下来。
  金子和兰子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扔下镰刀,一起扑将过来。
  二傻子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两个姑娘猛扑上来,压在了二傻子身上:“让你不要脸!让你不要脸!”挥起拳头,雨点一般朝二傻子没头没脑地砸下来,砸得二傻子嗷嗷乱叫。
  金子让兰子用膝盖将二傻子死死抵在烂泥里,起身去拿来了镰刀,嘴里说着:“我割了它!”朝二傻子又走过来。
  压在二傻子身上的兰子,回头看了一眼抓着镰刀的金子,转过身,低下头,双手猛劲一扯,就听见嘶的一声,二傻子的裤子被完全撕开了,那支龟缩着的短枪藏不住地暴露在雨中。
  金子让兰子死死抵住二傻子不让他动弹,自己则蹲下来,竟一手将二傻子的枪捉在手中,然后提起,另一只手则将锋利的刀锋靠在被扯直了的枪上。
  二傻子像一头被杀的猪,声嘶力竭地叫唤着。
  几个放牛放鸭的人,就赶过来看热闹。见了这番情状,都小声地说:“这两个小辣椒货!
  ”
  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还是两个大姑娘呢,这世道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第69节' 鬼雨梨花雨7(2)
  金子与兰子将二傻子的裤子干脆扒掉了,然后扔进河里,还不解恨,又骑到了二傻子的身上,再一次施以重拳。
  二傻子呜呜呜地哭将起来。
  那个上了岁数的人走上来劝金子与兰子:“两位姑娘,且饶了他吧。”
  金子停住拳问:“为什么要饶他?”
  “他是个傻子。”
  兰子说:“傻子?他那个地方怎么不傻?”
  两人对二傻子又是一阵拳头,然后起身,将他踢到了路下,各自拿了自己的镰刀走了。
  二傻子躺在烂泥里可怜兮兮地号啕着。也没有人来拉他起身,一个一个地走了,放牛放鸭去了。号啕之中,二傻子的枪复仇一般地指向了飘着雨丝的天空。
  此时的油麻地对二傻子的哭声完全无动于衷。
  有好几户人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某个男孩或某个女孩挨打了。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至于说为什么要打孩子,理由是没有的。不打孩子,或无孩子好打,要么就坐在凳子上犯傻或打瞌睡,要么就上床睡觉。睡是睡不着的,于是就听着雨声做床上应该做的事。
  这时,连门都不要关,虽然是大白天,却是无人走动的。白天有白天的感觉,白天有白天的味道。因为油麻地的雨多,油麻地人家的床,白天都常常闲不着,摇晃着,吱吱呀呀地叫唤。这是雨中的乐章。油麻地的女人似乎特别能生孩子,而这些孩子十有八九是在雨天怀上的。雨使油麻地的男人一个个都形销骨立,雨也使油麻地人丁兴旺。
  范烟户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尤其寂寞,就坐在门口唱起来:
  晨鸡初叫,昏鸦争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范烟户的曲儿,飘进了一条又一条巷子……
  朱荻洼去了一趟杜元潮家,只片刻工夫,又走进雨地里……
  '第70节' 鬼雨梨花雨8(1)
  随后,雨中,杜元潮、邱子东都在很诡秘地走动着,去了一趟朱小楼家,去了一趟小七子家……
  最后,杜元潮去了一趟废弃的仓房。
  仓房里住了一对卖唱的父女。他们是路过油麻地,没想到雨将他们困在了这儿。油麻地的人自然想听唱,但,都想白听。父女俩岂肯白唱,就住到仓房里,蒙头睡觉去了。
  杜元潮掏出五元钱,请父女俩晚饭后到村子中央的祠堂里唱几个曲子。那父女俩自然很高兴,对杜元潮说:“我们一定用力唱。”
  杜元潮让小七子站在巷口,大喊了几声:“今晚上,到祠堂听唱!”
  这个消息很令人振奋,一个个奔走相告。
  吃了晚饭,雨小了些,人们就三三两两往祠堂走,不时地听见人说:“走,听唱去!”
  与以往的雨天不一样,今晚上的油麻地人不是一吃了饭就熄了灯往床上爬,而是纷纷去了祠堂。
  当杜元潮看到满满一祠堂人时,心里很高兴。今晚上不能让油麻地人睡觉。油麻地人睡觉死沉,性子又木,夜里房子倒了都不一定肯起床。今晚上,必须有成千上百醒着的油麻地人。油麻地的历史需要他们今晚醒着。
  但也有不少人未到祠堂里听唱,比如朱小楼、小七子等。
  这父女俩唱得很不错,又很卖力。女孩儿声音尖而亮,亮而纯,纯而甜。拉胡琴的父亲声音厚而沙,沙而沉,沉而有力。唱得木讷的油麻地人一个个很兴奋,两眼发亮,眼珠儿也变得灵活起来,黑暗里,像无数的猫聚在一起。
  杜元潮与邱子东站在最后面的黑暗里。
  这谭月月家住在镇子西头,与镇里人家相隔了一段路,显得很僻静。
  当祠堂里父女俩已唱了两三曲,一个个已渐入佳境时,李长望的身影在通往谭月月家的小路口犹疑不定地出现了。他在路口站了站,沿着菜园中间的小路大步走向谭月月家的门口。
  这女人似乎早在门口屏声听着外面的脚步走,当李长望刚刚走到门口时,门便慢慢地开了一条缝。李长望再次向四周观望了一下,闪进门里。
  门关上后不久,灯便灭了。
  一直埋伏在草丛里的朱小楼拍了拍与他一般潮湿的小七子,急急地往祠堂去了。
  这女人似乎等得很焦渴了,一熄了灯,就带着一股浓烈的雪花膏味,一头扑在李长望宽阔的怀里,并用小小的拳头不住地击打他的胸膛,然后,就用双手揪住李长望的衣襟,一个劲地摇晃着他,就像拴在树上的一头急了的牛摇晃着大树。嘴里不住地说:“你个杀千刀的,死哪里去啦?死哪里去啦?莫不是又勾搭上另外的女人了?你这到处吃腥的馋猫!你倒说呀?你倒说呀?你是在往死里折磨人呢!……”说着说着,这个微微发抖的蜂体燕腰的女人,顺着李长望僵直的身体滑溜下去。她跪在地上,双手抱着李长望的双腿,将脸埋在他的两腿间。
  李长望动也不动。
  驾轻就熟,刹那间,李长望的裤子犹如晾在绳子上———绳子突然断了,裤子便飘落在地上。
  它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李长望忧心忡忡地说:“我总觉得今天晚上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一天的雨,能有什么事呀?”
  “正是因为一天的雨。”
  几道闪电,随即滚动过雷声,雨下大了。
  “多好的天气!”女人说。
  又是一声令人热血沸腾的雷鸣。
  李长望将谭月月滚烫的脸一下拢过来……
  朱小楼找到了杜元潮与邱子东,三个人在黑暗里叽咕了一阵之后,朱小楼走到众人面前,大声说:“村西头林子里出事了!”说罢,向门外急速跑去。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许多人回过头来问,朱小楼却早跑远了。
  邱子东大声说:“出事了!”
  杜元潮也随即说道:“出……出事了!”
  两个人一起跑出门外。
  屋里人见罢,没有一个再问“出什么事”,都争先恐后地往门外挤,跟在他二人身后,冒着大雨往前跑。一会儿工夫,他二人身后便跟了一支长长的队伍。这队伍如一条流水甚急的河流,汹涌地向前奔流着。
  雷声雨声掩盖着人声与脚步声。
  大汗淋漓犹从水出的一对男女,竟在人差不多已经全部集聚在门前菜园里时,还毫不觉察。
  朱小楼忽然大声叫道:“是时候了!”
  随即,处于黑暗中的十几个男人同声呼应:“是时候了!”
  强壮的男人们一跃而起,从四面八方扑向谭月月的家门。
  因下雨而倍感无聊的油麻地兴奋了,人声如潮。
  李长望大吃一惊,慌忙中,连一根裤带也未抓着,赤身裸体,一头从后窗撞了出去。
  门哗啦被撞开了,五六支亮霍霍的手电,一起照向了谭月月的床。不见李长望的踪影,只见谭月月胡乱地裹了一条床单,蜷缩在墙角里。她低着头,纷乱的头发如水草一般垂挂下来,遮住了面孔。无数的手电光像无数的舌头,在她身上舔来舔去,很急促,很贪婪的样子。无奈谭月月用床单死死裹住湿漉漉的身体,不留一丝缝隙。手电光只好对着谭月月的脑袋照着。汗珠在她的发丛中闪烁着。
  '第71节' 鬼雨梨花雨8(2)
  手电光便将兴趣转向了对李长望的搜索上。
  早有人将李长望乱丢一地的衣服与皮带抓在手中,说着:“看他能往哪儿跑!”
  手电光照到了被撞开了的后窗。朱小楼发一声喊:“追!”随即,屋里的人丢下了谭月月,转身往外跑。黑暗里,有几个男人望着墙角里的那个女人,又心颤悠悠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而去追赶捉拿李长望的滚滚人流。
  李长望在树林里跑动着。
  无数的手电光中,不住地闪现着树干、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的缝隙中闪动的李长望。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脊背,一会儿看到的是他的双腿,一会儿出现在手电光中,一会儿又在手电光中消失,而这时,手电光就会游移不定地寻找着,直至他的身影再次出现与闪动。
  无数的人跑动在树林里,地上是积水与落叶,脚下发出一片扑嗒扑嗒、咕唧咕唧的声音。人们不时地撞到一棵树上或碰到一根横枝上,于是,树叶上的水珠就纷纷滚落下来。一时间,这树林里仿佛忽然有了许多拼命跑动的野兽。
  没有喊叫,只有脚步声与喘息声。
  李长望觉得后面是席卷而来的风暴,是一泻千里的黑潮。他必须迅捷地跑掉,跑出手电光可以照及的范围。他有一身强健的体魄,两条多毛而肌肉发达的长腿,在从前的岁月中,曾许多次帮他逃避过尖啸的子弹与锋利的大刀。虽然在这许多年里,这双腿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玩命地奔跑过,但现在一旦如此奔跑起来时,依然是油麻地的一般男人们所不及的。他对自己的跑动很满意。一丝不挂,赤条条地于夜雨中奔突,他的感觉非常特别。他觉得自己是一条鱼,一匹马,每一次的穿行与跃动,都会给他带来一阵小小的兴奋。他甚至忘记了他身后如大群豺狗向他不屈不挠地追赶过来的男人们女人们。他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仿佛即使后面没有追赶他的人群,他也会这样奔跑下去。雨落在那具刚才还在火一般燃烧的身体上,是很惬意的。身体渐渐变得清凉与安静。两腿间的那个风流种子,在跑动时不住地如钟摆一般摆动,轻柔地敲打着两条大腿光溜溜的内侧。他一次又一次地清楚地感觉到了它。他在心里埋怨着它,甚至诅咒着它,但同时想到了它曾给他带来的雄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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