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天忙碌着,没完没了地清洗着家中的什物。等她终于觉得该干的一切都已经干完时,她便在镇上走动,在田野上走动,仿佛油麻地的一切,原先没有看仔细,这回一定要看个仔细。
这一天,许多油麻地人都看到了一个情景:艾绒安静地坐在船头,杜元潮摇橹,将船摇向远处。看到的人就站到水边,直看到船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丛里,却还站在那儿看。他们从未看到过杜元潮亲自驾船带着艾绒出现在水面上。他们感觉到了什么,但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感觉到了什么。
船一路向西,水面越来越开阔。
杜元潮有了想停下来的意思。
艾绒却指着前方:“再往前去。”
杜元潮顺从着她,将船不住地向远处摇去。
'第171节' 巫雨5(2)
行至一处,艾绒终于示意杜元潮将船停下。这片水面的四周都是芦苇。
杜元潮说:“再往前去吧。”
艾绒却摇了摇头。
船就一动不动地停在这片水面上。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如马,在水中悠然飘动。而水中的水草,便成了草原。有时,那水草也像是跑动的马群,水中便跑着白马与青马,但却无丝毫蹄声。动,却又是一番似乎万古不变的静。
艾绒的鼻翼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这空气里似乎残留了什么气息似的,使她感到新奇。
“你们原先把船就停在这儿?”她问,脸微微扬向天空,鼻翼依然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
他没有吭声,用眼睛望着远处水面上飞着的四五只鹤。
天气暖洋洋的,芦苇已经抽穗,是干干净净的紫色。风一吹,到处紫光闪烁。
刚才还是平静的浅滩上,忽地激起一团水花,紧接着就看见水像被锋利的犁铧划破了一般,出现一道长长的水痕。两条鲤鱼在浅水中激烈追逐着,不时地将脊背露出水面,有时几乎露出了银光闪闪的全身。前面的那条显得娇小而修长,而后面的那条则显得壮实而凶悍。这是一个交尾产子的季节。那前头的雌鱼,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后头的雄鱼追上来时,它就往前蹿去,而一旦甩掉雄鱼之后,它又停在了那儿,甚至回过来向那雄鱼挑衅。它们就这样在浅滩上不停地追逐,不停地纠缠,不停地翻滚,将水弄得哗啦啦响。
艾绒不太明白它们究竟在干什么,但却感到一阵一阵的兴奋。
有时,雄鱼竟对雌鱼下口,疼痛的雌鱼冲向浅滩,好几回被搁在浅滩上,让人担忧它回不到水里了。
艾绒看到,有几片鱼鳞在水中闪烁着。
总算平静了下来。
艾绒望着杜元潮,杜元潮也望着她,这样的互相对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杜元潮过来,像抱一个孩子一样,将她从船头抱到船舱里,然后熟练地将她一一打开。当他进入她柔软的身体时,那两条鲤鱼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浅滩上又不时地激起浪花。
杜元潮预感到,此时此刻被他压在身下任他自由把握的身体,将要离他远去了。他很有分寸地耕耘着,希望永远沉浸在那番感觉中。艾绒闭着双眼,躺在船舱里。他想到了采芹。
他想为这两个处在这样状态中的女人分别找到一个比喻。他终于想到了两个词。这两个词是他在当年做语文老师时会经常用到的:“朗读”与“默诵”———如果说采芹是朗读的话,那么艾绒就是默诵。他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喜欢朗读还是默诵,还是既喜欢朗读又喜欢默诵。也许,他更喜欢朗读。
船摇摆着,天在晃动。
浅滩上,那对鲤鱼的追逐已进入巅峰……
'第172节' 巫雨6(1)
艾绒要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女儿的坟上。女儿的坟在一片树林里,小小的一个土包。林子里,一年四季都有鸟鸣。安眠于土中的小姑娘,也许到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地方。她可以听着鸟叫,听着嫩叶的摆动与枯叶的飘落而无忧无虑地长眠于这片安静之中。
艾绒已有许久不来看女儿了,那个小小的坟使她感到有点荒凉与陌生。她弯下腰,将坟上的杂草一一除净,然后从一旁的土堆上抠下一块一块泥土,将它们掰碎,均匀地撒在女儿的坟上。不一会儿,坟就成了新坟,显得很有活气。她又采了许多色泽鲜艳的野花,然后一朵或三两朵地丢在新土上。
阳光穿过枝叶,照在这座花坟上。
艾绒对着坟说:“妈妈要走了……”说着,泪水顿时汩汩而下。过了一会儿,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坟前。她低着头,先是无声哭泣,继而啜泣有声,继而竟号啕大哭。
油麻地的人听到这番哭泣,纷纷向这边走来。最先来到的都是一些女人。她们并没有立即上去劝她,而是站在她身旁,陪她一起落泪。她们一边流泪一连说:“这小丫头可好玩了。
”“可让人心疼了。”……过了一阵,她们才走上前来劝艾绒别哭。但劝着劝着,她们就越发的悲伤,哭声更大,泪流不止。谁也不能劝起艾绒,她像长在了地上一般,将头抵在新土与野花里,让泪水打湿了新土与野花。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女人们为她让开一条路。她走到艾绒身边,用僵硬的黑枯枯的手,轻轻拍打着艾绒颤抖的后背说:“好宝宝,别哭了……”
众人都说别哭了。两个力气大的年轻姑娘趁势过来,这才将艾绒从地上劝起。
在离开坟时,艾绒不时掉过头来,看一眼女儿的坟。这是她与油麻地的惟一联系,但它也将永远消失在她的记忆里。
艾绒走时,将琵琶留下了,留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提了一只皮箱。许多年前,她就是提着这只皮箱来到油麻地的。
朱荻洼将一条船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停靠在码头上。
杜元潮一身干净地抓着竹篙站立在船头上。他的脸色,显得很平静,仿佛他只是与艾绒一道去趟县城,或是傍晚或是明日,就会回来。
整个油麻地,凡是能够走出家门的人,都走了出来,或是站在河边,或是站在桥上,等着那条木船行过大河,行向远方。他们似乎并不感到突然,在他们看来,艾绒是一只鸽子,一只品种高贵的鸽子,它长途飞行,翅膀受伤,落脚此地,心却永远在来处,总有一天还要飞走的———哪怕是已生儿育女。油麻地人对艾绒这么久也未飞离油麻地,就已经有几分惊奇了。
杜元潮撑着船,线路极其分明地行驶在水面上。
这一年的初夏,将成为油麻地人一份永久的记忆。他们眼看着一道风景,消逝在水天相接的苍茫之处。
“我走了,油麻地。”一场梦。泪眼里,村庄影影绰绰,人群也影影绰绰,一切皆影影绰绰。一道风景,也在渐渐地从艾绒的视野里退出。
河湾的那棵大树下,早站着采芹。当年,她出嫁枫桥,船行过时,杜元潮也是站在这棵大树下目送她的。
艾绒站了起来,向她无声地摇着手。
船将消失时,采芹从头上摘下了杏黄色的头巾,向远方挥舞着。船终于无影无踪,头巾从采芹的手中滑脱出去,飘落在水面上。她心中悲切不已,抱住大树,失声痛哭。……
船正在驶向轮船码头。
空阔的水面上,就这一条船。天净风轻,水波温柔。十几只鸟,划动翅膀,在天空低低飞翔,速度慢得几乎没有船快。
艾绒先是背朝杜元潮而坐,以面迎风。空气湿润至极,也令人惬意至极。她用双手抱住双膝,将下巴放在双膝间。或是怕风,或是因为阳光与波光的刺激,眯觑着眼。
竹篙在杜元潮手中滑动着,水珠滴滴答答地滴在船头与水中。随着船的前行,他的心中渐感空落。
不知什么时候,艾绒转过身来,面朝杜元潮而坐。她像一个热恋中的少女,陶醉地欣赏着杜元潮撑船的动作。多少年过去了,杜元潮除了增添了少许白发,身材、体型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草在草中枯了,鸟在鸟中老了。岁月如风,吹着村庄,也吹着他,然而村庄仿佛渐渐老了,他却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在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当书记时,就是一个书记的样子,即便对每个人微笑着,也是威严的。他什么农活都能干,只要一出手,就把别人都比下去。他干净,他斯文,他写一手好字,不像是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他疯狂,他温柔,他悲悯,他狠心,他像个单纯的孩子,却又足智多谋、深不可测……这个男人与她生活了这么多年头,而至今她还是觉得他远离她而立,有点儿影影绰绰。
快到轮船码头了,时间却还有许多。杜元潮放下竹篙,正好是顺风,任由船自己漂去。
他们默然无语地对望着。
“还记得那天夜里你在地里割麦子吗?”
艾绒望着他,点点头。
麦浪与月光,寂寞与疲倦。
“你一边哭,一边割。”
艾绒微笑着,眼睛开始潮湿起来。
'第173节' 巫雨6(2)
轻轻的风,淡淡的云,有夜鸟飞过麦田。
“我从你手里拿过镰刀,我割麦子,你就跟着我……”
艾绒无声地哭了,眼前的杜元潮模糊成了一团,像雾中的一丛芦苇。
天上的月亮像镰刀,地上的镰刀像月亮,天上流动着银子,地上流动着金子。
杜元潮仰天轻叹了一声,心潮湿起来,眼睛也潮湿起来。
将近中午,艾绒踏上了轮船的跳板。在杜元潮的手松开皮箱的把手而她的手将皮箱接住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杜元潮站在岸边,看着身体单薄的艾绒走过跳板时,心酸万分。
她一直站在舱口,直到汽笛鸣响,轮船撤去跳板离开码头。
轮船拖着长长的黑烟,驶向天边。
杜元潮驾船在返回油麻地的半路上,天气骤变,风雨交加,雷声大作。河水沸腾起来,鸟在雨中仓皇飞行,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扔下了竹篙,坐在船舱里。他从内心深处渴望着风更大,雨更大,雷声更大。
天地似乎重回混沌,一片黑暗。
杜元潮先是低声哭泣,转而号啕大哭。
后来,他像躺在一口棺材里一般躺在了船舱里。
不一会工夫,雨就将船舱灌满,他的身体整个儿浸泡在水中。欲沉未沉的船,在风雨中飘泊,直至深夜风停雨住,云开月出,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水中。他看到,天空高阔而飘逸,一轮沉静的新月,正伴他向前慢慢行走……
'第174节' 梧桐雨病雨1
那年冬天,油麻地调整领导班子时,免去了邱子东的镇长职务。也没有什么理由,免了就免了,仿佛这是一件并不很重要的事情。这些年来,邱子东这个镇长,虽然有其名无其实,但毕竟还是个镇长,现在一抹干净,就觉得日子到了绝境,有点儿过不去了。他在镇委会的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凭什么?!凭什么?!”除了墙壁的寂寞回响,没有人出来与之对应。会计周秃子滴滴答答地敲算盘,没有丝毫的走神,就仿佛没有听到邱子东的喊叫声一般。
邱子东冲进杜元潮的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声责问:“为什么?!”
杜元潮坐在椅子上,低头抽烟,过了很久才说:“你问县委组织部去。”
邱子东说:“这个领导班子难道不是你杜元潮一手策划的?”
杜元潮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高看过我?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说罢,将烟蒂扔在地上,转身走出门外。走出镇委会大院时,回过头来,说:“你不是老早就想离开油麻地吗?现在可以走了,没人再拦着。”
这一年,邱子东已五十三岁。
五十三岁的年纪,几乎是废物了,还有什么部门要他呢?他真是只能烂在油麻地了。邱子东心情郁闷之极,竟躺倒了三个多月。再出现在油麻地的长街上时,众人就觉得他忽然地老了一大截,目光灰暗而无神。
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在街上走着,倒也没有什么自卑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油麻地人。但也有精明的油麻地人看出来了:邱子东在到处走动时,那薄薄的耳朵是竖着的,好像在仔细地探听着什么。
两年前,就有一个消息在油麻地暗暗流传:城里,杜元潮盖了一幢大房子,养着程采芹!
有许多迹象向油麻地人表明:这一消息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比如,杜元潮不再像从前那样整日厮守在油麻地了,有时是一天两天,有时是三天四天,农闲时竟会十天半个月不见他的踪影。比如,程采芹几乎不再在油麻地露面了,偶尔出现一次时,会令众人感到惊讶———惊讶的不是她的偶尔出现,而是她的打扮与脸色不再是乡下人的打扮与脸色了,而是城里人的打扮与脸色,穿着时兴,脸白里透红,又嫩又俏。她说她到一个远方的亲戚家住了,以后还要在那边长久地住下去,但油麻地的人总不太相信她的说法。
邱子东又零零星星地听到了许多传说:
有时杜元潮会从城里打回来一个电话给朱荻洼,让他往城里送一些油与米之类的东西,但杜元潮总是与朱荻洼约好一个地点,让朱荻洼在那儿等着。杜元潮来到后,对朱荻洼说这些东西是送给县里头某个部门或某个人的,然后叫住一辆黄包车,让朱荻洼将东西放上去,自己也上了黄包车,等车行出去一段路后,掉头对朱荻洼说,你可以回油麻地了,说话间,黄包车拐进一条小巷,就不知去向了。
两年前,杜元潮特地叮嘱窑厂负责人沈国民,要请最好的师傅,精心地烧几窑好砖好瓦,县里有位领导要盖房子。那几窑砖与瓦,真叫好,颜色青青,用手指一敲,发出的清音,袅袅不绝,整整齐齐地码在河边上时,让看到的人无不羡慕。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窑厂有专门送砖送瓦的大船不用,却是来了一个外地的船队,先后运走了十几船砖瓦。钱倒是象征性地付了,但事情却显得有点儿诡秘。
原本属于程瑶田的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也不在那间小黑屋里了。
枫桥那边,采芹出嫁时带过去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也不在了。
……
诸如此类的材料,已足以供邱子东去推演与想像了:杜元潮用油麻地的油、油麻地的砖瓦、油麻地的鱼、菱角、藕与新米,在城里打通了关节,搞到了一块地皮,盖了一幢房子,并且是一幢大房子,青砖青瓦,独门独户,是一处好地方,这幢大房子里住着程采芹,等到几年后杜元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