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你能行行好,让我也做一次,就像你答应过的那样。你确实答应过我!”在他的留言里,德罗纳没有提及他是从哪里弄到的卡茨的手机号码,不过这不难猜测:多半是他在巡演期间把自己的号码写在了酒吧的餐巾上,留给了某个他搭讪的女孩,而后来又通过博客交流传给了德罗纳。毫无疑问,他一定也收到了邀请他做访谈的电子邮件,数目可能要比电话留言多得多,但是自去年夏天以来,他就一直没勇气冒险上网。德罗纳的留言过后是俄勒冈小妞欧弗洛绪涅的电话;然后是澳大利亚墨尔本的一个兴高采烈、嗓门很大的音乐记者;再然后是衣阿华城大学电台的一个听上去只有十岁的流行音乐节目主持人。所有人都想要同一样东西。他们希望卡茨再说一遍——不过措辞要稍有不同,这样他们就可以以自己的名义将其贴在网上或者发表出来——他已经对扎克利说过一遍的那番话。
“那个访谈太棒了,哥儿们。”访谈发布后的一个星期,扎克利在怀特街的屋顶上对他说,当时他们正在等待扎克利的心上人凯特琳。被人称作“哥儿们”对卡茨来说是个叫人恼火的新体验,不过这倒和他与采访者打交道的经验完全吻合。一旦他答应了他们,他们就会抛开先前假装出来的所有敬畏。
“不要叫我哥儿们。”他还是说出了他的不爽。
“好的,随便。”扎克利说,在一块釜山木板上走着,瘦巴巴的胳膊伸在两侧,就像在走平衡木。这是个空气清新的下午,刮着大风。“我只是在说我的计数器简直疯狂了。全世界都有网站在链接我。你看过你的粉丝网吗?”他说。
“没看过。”
“我现在被你最好的粉丝网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我可以把我的电脑拿来,给你看看。”
“真的不需要。”
“我想人们非常渴望听到有人对权势说些真话。当然了,有那么一小部分人说你听上去像个浑蛋,就知道抱怨。可是那些不过是得了红眼病的边缘人而已。我才不会把他们当回事呢。”
“谢谢你的安慰。”卡茨说。
当那个叫凯特琳的女孩在两个女友的陪伴下出现在屋顶的时候,扎克利仍然站在他的平衡木上,酷得不肯为他们作介绍,与此同时,卡茨放下手里的钉枪,忍受着访客们的审视。凯特琳一身嬉皮装扮,即穿着卡罗尔·金和劳拉·尼罗'48'曾经穿过的那种锦缎小背心和灯芯绒外套。在与沃尔特·伯格伦德见面后的这个星期里,如果不是又开始成天想着帕蒂,对卡茨来说,这个小妞绝对值得一追。可现在,和一个优质的年轻女孩见面,就好像当你渴望一块牛排的时候去闻了闻草莓。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女孩们?”他说。
“我们为你烤了一条香蕉面包。”两个女伴中矮一些、胖一些的那个女孩说,一边挥了挥她手里用锡纸包着的面包。
另外两个女孩翻了翻眼睛。“她为你烤了一条香蕉面包,”凯特琳说,“和我们可没有半点关系。”
“我希望你喜欢胡桃。”面包师女孩说。
“哦,好的。”理查德说。
谁都不再说话,令人困惑的安静。直升机旋翼拍击着曼哈顿下区的上空,和风声混杂在一起,炮制出一种古怪的声响。
“我们非常喜欢《无名湖》,”凯特琳说,“我们听说你在这里修建屋顶平台。”
“对,正如你们看到的,你们的朋友扎克利和他说过的话一样可靠。”
扎克利用他的橘黄色跑鞋晃动着那块釜山木板,假装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单独和卡茨待在一起,以此展示着他的泡妞基本功。
“扎克利是个出色的年轻音乐人,”卡茨说,“我非常喜欢他。他是个值得一听的天才。”
女孩们转头看了看扎克利,脸上是不感兴趣的厌烦表情。
“说真的,”卡茨说,“你们应该和他下楼去,听听他弹吉他。”
“我们其实更喜欢另类乡村音乐,”凯特琳说,“对男孩摇滚可没什么兴趣。”
“他也有一些很棒的乡村曲目。”卡茨坚持道。
凯特琳挺了挺胸,像个舞者那样展示她的身姿,从容地看着卡茨,似乎在给他机会以修正他对她表现出的无动于衷。她显然不习惯被无视。“你为什么要修建平台?”她问道。
“为了新鲜空气和锻炼身体。”
“你还需要锻炼吗?你看上去很健康。”
卡茨觉得非常,非常的累。无法让自己陪凯特琳玩哪怕十秒钟她想玩的游戏意味着他理解了死亡的诱惑。死亡是他摆脱压在他身上的负担——女孩心目中的理查德·卡茨——最利索的方式。在他们所处位置的西南方,耸立着艾森豪威尔时代修建的那座庞大的公用事业大厦,它几乎破坏了三角地每一个顶楼住户观赏那片十九世纪建筑的视野。曾经,卡茨觉得这座大厦非常碍眼,有违城市建筑美学,可是现在他喜欢它,因为它碍了那些占领了这个区的百万富翁的眼。它像死亡一样笼罩着它下面的这些人所过的精彩生活;对他而言,它已经成了类似于朋友的存在。
“咱们来看看你做的香蕉面包。”他对那个矮胖女孩说。
“我还为你带了一些冬青口味的口香糖。”她说。
“我为什么不给你在口香糖盒子上签个名呢,然后你可以留着它。”
“那太棒了!”
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支三福记号笔,“你叫什么名字?”
“莎拉。”
“很高兴见到你,莎拉。我会把你的香蕉面包带回家,作为今晚的甜点。”
凯特琳带着一股类似于义愤填膺的情绪审视了一会儿这番对她那美丽自我的不敬之举。然后她朝扎克利走去,另一个女孩紧跟其后。卡茨心想,这未尝不是个办法:不要想着去干那些他憎恨的女孩,而是干脆忽略她们了事。为了把注意力集中在莎拉身上,不去理睬那个有磁力的凯特琳,他拿出他买来帮助戒烟,好让他的肺休息休息的斯库尔无烟烟草,往牙龈和面颊间塞了一大撮。
“我能试试吗?”胆子变大了的莎拉问道。
“你会觉得恶心的。”
“可是,就试一点点?”
卡茨摇摇头,把烟草罐装回口袋,于是莎拉又问,她可不可以试试发射钉枪。她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向人们宣传她接受的新式家庭教育的广告:你有权利提出要求!仅仅因为你不漂亮并不意味着你不可以提出要求!你的努力,如果你够勇敢作出这些努力,会受到这个世界的欢迎!她的这种烦人劲和凯特琳那种一样让人厌倦。卡茨纳闷,十八岁的他是否一样无聊,还是说,如他此刻体会到的这样,他对这个世界的愤怒——世界于他是满怀敌意的对手,因此配得上他的愤怒——使得那时的他比这些自负的年轻人有趣一些。
他让莎拉发射了钉枪(钉枪弹回时她一声尖叫,几乎把枪扔在地上),然后打发她走人。忽略凯特琳这招非常有效,后者连再见都没说就跟着扎克利下了楼。卡茨走到主卧的天窗附近,想瞄一眼扎克利的妈妈,但看到的只有那张DUX大床、埃里克·菲斯克'49'的油画和平板电视。
卡茨对过了三十五岁的女人的迷恋是有些让他觉得难为情的一件事。而令人感到悲哀且有点儿病态的是,这种迷恋似乎和他那个没有伴他成长的精神错乱的妈妈有关,但他大脑的基本构造就是这样,没法改变。年轻女孩永远都对他有吸引力,但也永远不能让他满足,就像可卡因给他的感觉一样:每次戒掉可卡因,他都会记起它有多么美妙,多么无与伦比,于是又重新变得如饥似渴,可一旦又开始吸食,他又会记起它一点儿也不美妙,并且乏味而空虚——它机械地作用于人的神经,带有一股死亡的味道。尤其是现在,年轻女孩们在性爱中都极其活跃,她们匆忙地尝试人类知道的每一种体位,这样做了那样做,阴部刮得干干净净,毫无芬芳,甚至有些不像人体器官。而他和帕蒂·伯格伦德度过的那几个小时,留给他的回忆比他十年里睡过的所有年轻女孩留给他的回忆还要多。当然,他和帕蒂是老相识,而且始终被她吸引;长久的期待无疑起了一定作用。但是,和那些年轻女孩相比,帕蒂身上还有某种固有的更加人性的东西。更加困难,更加丰富,更加值得拥有。既然他那有预见性的老二,他的探测杖,又一次将他引向她的方向,他想不通为什么上一次他没有更充分地利用他和她的机会。某种现在的他无法理解的具有迷惑性的关于正派的定义阻止了他去费城的酒店和她见面,阻止了他去更多地享用她。既然,在那个寒冷的北方夜晚,他已经背叛了沃尔特一次,他就应该再背叛几百次,这样他就不会总想着这件事了。他有多么渴望这样去做的证据就在他为《无名湖》写的那些歌里。他把未得到满足的欲望变成了艺术。但是现在,歌写过了,可疑的奖品也拿到手了,他没有理由继续拒绝一样他依然想要的东西。而如果到时沃尔特也觉得自己有权和那个印度小妞上床,不再烦人地坚持他的道德观,那么对所有牵涉在内的人而言,都最好不过了。
他乘周五傍晚的一列火车从纽瓦克起程去华盛顿。他仍然无法听音乐,不过他那个非苹果牌的MP3里装着一段粉红噪音——白噪音向低频转换后的结果,能够中和这个世界可能向他周围投掷的任何声音——他戴着有软垫的大耳机,侧向着窗户坐着,面前举着一本伯恩哈德的小说,在火车到达费城之前,他都得以完全地沉浸在个人的世界里。在费城站,上了一对二十出头、穿着白色T恤衫的白人情侣,他们一边吃装在蜡纸杯里的白色冰激凌,一边在他前面刚刚空出来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在他眼里,他们T恤衫的那种煞白就像是布什政府的颜色。女孩很快就把她的座椅往后调,侵入他的空间,几分钟后,当她吃完冰激凌,她从座位底下把纸杯和小勺朝后一扔,正好扔在他的脚上。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拿掉耳机,起身把纸杯扔进她的怀里。
“老天!”她厌恶地尖声嚷道。
“嘿,你怎么回事?”她那个显眼夺目的白色同伴说。
“你把纸杯扔在我脚上了。”卡茨说。
“她可没把这个扔进你怀里。”
“你女朋友把湿乎乎的冰激凌纸杯扔在别人脚上,你还能这么义正词严,”卡茨说,“这可真了不起。”
“这是公共火车,”女孩说,“如果你没法和其他人相处,就应该坐你的私家飞机。”
“好啊,下次我会记着这么做的。”
在去往华盛顿的剩余路程中,他们两个不断地向后靠,想要超越极限地把座椅后背进一步推进他的空间。他们似乎没有认出他来,而如果他们认出来了,他们肯定会很快在博客上写写理查德·卡茨是个什么样的浑蛋。
虽然过去他常常来华盛顿演出,这个城市四平八稳的布局和它那些令人恼火的呈对角线的街道却总是让他心烦。他觉得在这里,他就像一只走进了政府迷宫的小老鼠。依坐在出租车后座上的他判断,司机不是在带他去乔治城,而是要把他拉去以色列大使馆详加盘查。每个街区的行人看上去都像是吃了同样的邋遢药。仿佛个性是一种会消失在华盛顿那些缺乏想象力的人行道和大得过分的广场上的易挥发物质。整个城市犹如一道向穿着破旧骑士夹克的卡茨发出的单音节命令。说着:死。
然而,乔治城的这座豪宅倒颇有特点。就卡茨所知,这栋房子并不是沃尔特和帕蒂亲自挑选的,但它却依旧展示出他们那绝佳的都市上流社会品位,对此他毫不意外。房子有着石板瓦铺就的屋顶、很多扇屋顶窗,一楼高高的窗户朝着类似小草坪的景观。门铃上方有一块铜牌,含蓄地标明这里是蔚蓝山基金的办公地。
杰西卡·伯格伦德打开了楼门。自从她上了高中,卡茨就再没有见过她了,看到她如今长成一副小女人的模样,他高兴地笑了。可她看上去却气呼呼的,只是心不在焉地跟他打了声招呼。“你好,嗯,”她说,“先来厨房这边吧,好吗?”
她朝一条长长的镶木地板走道看过去。那个印度女孩正站在走道尽头。“你好,理查德。”她喊道,紧张地朝他挥了挥手。
“等我一会儿。”杰西卡说。她阔步走进大厅,卡茨则提着小行李包跟在后面,他们先穿过一个摆满了办公桌和文件柜的大房间,然后是一个放着会议桌的小房间。这地方闻上去就像热乎乎的半导体和新鲜的纸制品。厨房里有一张法式乡村风格的大餐桌,他认出是从圣保罗搬过来的。“稍微等我一会儿。”杰西卡边说边跟着拉丽莎进了房子后面一间看上去更像是执行官办公室的套房。
“我是个年轻人,”他听到她在那里说,“好吗?我才是这里的年轻人。你明白吗?”
拉丽莎说:“是的,当然。所以你愿意回来帮我们,这是件大好事。我只是想说我自己也没有多老,你知道的。”
“你已经二十七岁了!”
“这不算年轻?”
“你多大年龄才得到你的第一部手机?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网的?”
“上大学的时候。可是,杰西卡,你听我说……”
“大学和高中有很大的差别。现在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完全不同的沟通方式。一种我这个年龄的人比你更早就开始学习的沟通方式。”
“这我知道。我们对此没有什么不同的看法。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你会这么生我的气?”
“我为什么生气?因为你让我爸爸以为你是个了不起的了解年轻人的专家,可你不是,正如你刚才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的那样。”
“杰西卡,我知道短信和电邮的区别。我刚才会说错,是因为我太累了。这星期我几乎没好好睡过觉。你这样挑剔我是不公平的。”
“你发过短信吗?”
“我不需要发短信。我们有黑莓,它做同样的事,只不过做得更好。”
“那完全不一样!老天。这就是我正在说的!如果你不是从高中起就开始用手机,你就无法理解你的手机和你的电邮是非常,非常不一样的。那是完全不同的联系方式。我的有些朋友几乎已经不怎么查看他们的电子邮件了。如果你和我爸爸想要面向大学生开展活动,你就必须搞清楚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