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勾缩着腰身,脚步小心轻放,走得极其谨慎,生怕踩碎一块。
是不是这样的神态,给人以偷窃之嫌呢,才会被人误解?正当我接近一栋大屋的门帘,手刚要触摸那些华美布帘时,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扎过来。
〃站住!〃
我慌忙转身。却看到一个小扎巴(藏语意为:和尚),十几岁的小扎巴。满脸是惊乱的汗水,像是天要塌下来。
〃你,你怎么闯进这里来了?!〃小扎巴急速地问。随着他声音落下,又有几个扎巴天兵天将般冒出来。
〃我?哦我是顺着那道敞开的大门进来。。。。。。〃我朝小扎巴局促地笑,指着身后,不知所措。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想看看这个门帘,它,上面的图案。。。。。。很漂亮!〃
几个扎巴又惊又慌,相互交头接耳。
〃一个女人!〃我听到其中一位这样说。然后他们表情严肃。一个年长扎巴拉过最先发现我的小扎巴,对他匆匆耳语一番。小扎巴即后便冲上来。什么也不说,一把抓过我。
一下我的眼前即黑起来。我感觉自己被小扎巴推进一扇大门里。门被沉闷地打开,合拢,关闭。我才意识到:自己被人关起来了。
唉,他们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关起来?难道我冒犯了什么?
刚才,门外还阳光灿烂,但现在我感觉门内是一个神秘幽深的空间。漆黑一团。这黑,巨大而紧密,虚像而执拗,没有一丝光线。
这是什么地方?屋子?黑暗而通透,阴风袭入,不像一般屋子。那么是佛殿?佛殿怎会这样寒碜?我也感受不到些微佛光的温暖。
女人不得入内(2)
我用手四周摸索,但是刚伸手,却碰到一堵石壁。阴凉而生硬。难道这是岩洞?寺庙里怎么会有岩洞?再沿着石壁摸索前行,脚下却时时被凌乱石块和碎木绊住。感觉它更像是一个寺院库房。
要是库房,那总归会有人开门进来拿东西吧?
我想返身往门口摸索,却找不到门了。唉,只要那扇门不开启,那就跟这石壁是一样的:黑暗,坚硬,冷漠无情。我无能为力。
好了,我只能坐下来等。黑暗劫持了我的眼睛,叫我不能行走。陌生空间也封锁了我的声音,叫我不得不把语音转化成思维再过半小时,最多一小时,月光还不能看我返回,他肯定知道我出事了。刚才他目送我走出碉楼,肯定会想到我要顺着碉楼旁的通道爬上山顶,走进寺庙来。现在,他肯定已经过来寻找。再是遇见刚才的小扎巴。小扎巴问,'那女子是谁?'他说,'是来草原上工作的好心人。''哦!那我们误会了!'然后小扎巴歉意地替我打开大门。
但愿是这样的!
可是,蒋央,当黑暗开始袭入我的心灵之时,我再也不能佯装糊涂。不知道时间,身体里渗满冰凉,又冷又饿。刚才在泽仁家吃的糌粑,现在居然饿了。按照胃的消化时间,我想我至少在黑暗中已经捱过了几个小时。月光呢?唉,小扎巴把我推进来难道就不管了?莫非他们忘了?或者他们推我进来压根就没想过要放我出去?天!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难道是。。。。。。我突然惊出一身冷汗,两手抓在地上,胡乱摸索,心想会不会摸到一块死人骨头!越想越起疑心,心跟着扑腾,〃咚咚〃乱撞,却是大气不敢喘出一个。疲惫又担心,两只眼睛洞口一样地张开,惶惑未知的视觉不敢有丝毫松懈。此刻,我想即便是最细微的地气散发之声,我也能探听出来。
何况那么响亮的开门声!
是的,不知是不是幻觉,最终我听到〃哑〃的一声,厚重的大门被缓慢地推开,一道雪亮光芒刺进来。
我听到光芒中月光在小声喊,〃梅朵。梅朵。〃
我循着声源想回应,可是扎入的亮光打花我的视线,我看不见月光。他也看不见我,因为有人也遮住他的视线。我感觉一袭苍红朝着我罩过来。再抬头,听到月光在谨声恭敬地说,〃梅朵,嘎拉活佛来看你了!〃
我才能辨识,那苍红不是别的,正是活佛脚下宽大的裙摆,它把我和月光分离开来。
〃活佛。。。。。。〃我嗓子干渴得哑了,叫不出声,也看不清活佛面目。但是我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我被泽仁汉子扶起来。这个男人扶住我。现在,我只在真切地感受着泽仁那小心紧迫的气息,他就在我身旁。我很害怕,为什么在这样时刻,我却不能感应月光也在身边。我真实地听到他的声音,却抓不住他的人。
泽仁朝我低声耳语,说,没事了,这是一场误会,姑娘,活佛已经明白了。
〃是,汉姑娘,我们的人与你误会了。你自己也太冒昧!〃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大门在这个声音里被完全地打开来。黑暗围拢的亮光里,浮尘兴奋,灰离子在光波中上下浮荡。仿佛沉睡万年的阴暗世界顷刻间笼罩凡世的温暖气息。我才发现,我置身的这是一座老殿堂;这个寺庙第一世嘎拉活佛修建的原始殿堂。本来寺庙即是凿山而建,寺庙原始的地基即是我面前的这堵高大石窟。几百年前第一世活佛在此石壁上凿雕的石头菩萨依稀可见。有黛蓝色青金石与珊瑚粉混合画出的彩绘还能透过光线在斑驳中显露精致一瞥。但是陈年蛛丝网膜和永久的黑暗深锁着这些华丽。
我好想流泪,或者耍点小脾气。可泽仁几乎是提起我绵软的身子把我带出神殿。月光跟在活佛身后恭敬小心,不与我招应。
一世活佛神殿的大门迅速被关起来。那些描绘着珍贵天然矿石颜料的原始佛像就被收入新的一轮黑暗中。
我被活佛请进一间偏小的僧室里坐下来,说是压惊休息。活佛本人再没进屋。只听他在室外严肃地责备泽仁和月光,〃你们啊,也真是太大意了!菩萨念她的无知宽恕了她,开这个先例,我需要在菩萨面前念经三万八千遍了!〃
泽仁〃嗡〃地一下,趴倒在地,这个男人唯唯诺诺,〃活佛开恩了!菩萨开恩了!唵嘛呢叭咪吽!〃
然后我听到月光紧迫的声音,〃活佛,我回去放生一头牛,还要供养您的寺庙!〃
活佛严厉着声音对月光,〃你是更多地粗心了!多农喇嘛把她交给你,我们的规矩你就应该早早地对她说清楚才是!〃
〃是!活佛!以后这方面的事情我一定多多注意!〃
〃哦呀!神灵念你也是在为草原上做善事,好吧,你们带上这姑娘先回去,关于我的妹妹那边,等寺庙念完大经后,我会亲自去处理。〃
蒋央,你也不能明白我为何遭此一劫吧。原来这个寺庙此时正在三年一度念大经。念经期间,当地规矩,女人如若进入寺庙,或者住在紧临寺庙周围的村庄里,都会搅乱道场,那样会给整个地方招来晦气。这个寺庙下方有一条大河,河边有一排牛棚和水磨房。每逢寺庙念大经期间,女人都会拖儿带女住进牛棚和水磨房里。最低三十天,女人的生活将会在野外度过,不得回村庄。
泽仁汉子为没能及时与我招应此事而心头难过,他认为发生这样的事完全是因为自身对于佛祖的粗心大意,因此决定回家后要上麦麦草场一趟,赶几头大牛供养嘎拉活佛。
阿嘎的神(1)
我和月光告别嘎拉活佛,打马回程。再也不敢穿越白玛雪山,却是费时三天,经县城绕道回来。在月光家又是等待数日,待七月中旬,才把嘎拉活佛给盼过来。
我第一次在益西医生家正面拜见嘎拉仁波切。没想到这位拥有几百喇嘛的大寺庙活佛,在离开寺庙之后,却是一位平凡低调之人。穿的一身普通僧袍,一般的丝绵质地,超大一身绛红。有些皱褶,有些陈旧。因为夏天,脚也*着,套上一双皮凉鞋。人很高大,身躯稳健,绛紫色的朴实肤色,看起来亲切可靠。而那端正和肃穆的面相却与神龛里的佛像有着丝丝意会的缘分:深厚,庄严。他手捻菩提子的念珠,不紧不慢地一颗一颗拨过去。光滑的植物珠子,泛出清亮的光。那些光,我想它会温暖阿嘎孩子。事实上,作为佛的授意者,活佛之所以受到人们的爱戴,不单从精神上他能给人指引光明,生活中,也在切实可靠地扶危济困,才会叫人由衷地敬爱。
我们在益西家宽敞华丽的客厅里商谈阿嘎之事。上次我们来,见不到阿嘎,事实上在我们进入碉楼之前,阿嘎孩子是被夫人送进了她们家碉楼的最底层、搁置柴火的地方了。那个一半埋伏在山岩间的碉楼底层,深暗而厚实,密不透风。孩子放在那样的地方我们怎么会见到!估计若是不请来活佛做工作,怕是夫人一直会沿用这种简单笨拙、但我们却也无可奈何的方式来回避我们的。如此想来,月光当初的建议也不无道理。
现在阿嘎坐在嘎拉活佛身旁,满手都是活佛塞给他的食物。
锅庄里茶水烧得半热不热,栗树柴火蓝色的火舌怏怏不乐地舔着锅灶。现在不是阿嘎,是益西夫人在烧茶。心不在焉的女人,一边塞柴火,一边垂面,视觉在火焰上忽闪。心情有点乱。但不管怎样,活佛的话出口,无论结果如何,她也须要洗耳恭听。
活佛的手,温和地抚摸在阿嘎头上,漫不经心的声音,在说,〃小娃子,要么,你进寺庙里去。要么,就跟上汉姑娘去读书吧。〃
阿嘎瞟一眼益西夫人,神色慌乱,并不敢立即回应。
我紧忙提起嗓门招呼他,声音响亮而坚定。
〃阿嘎!你要是愿意跟我们走,现在就可以去收拾行李!活佛说了,只要你自己愿意,你就可以走!今天就可以离开!现在就可以!〃
益西夫人坐在锅庄前,一边的脸在朝活佛恭奉着笑意,一边的脸却极不乐意。
〃就这么走啊?。。。。。。哥哥,我想先把他送回他自己家里。〃
〃不是说他阿爸去别的国家了吗?那家里应该没人了吧?〃活佛问。这话问得极其到位,夫人因此哑下口去。
〃家里没人就不用回去,跟姑娘去吧。好心的多农请来的汉姑娘,肯定也是位好心姑娘。阿嘎跟上她是放心的。〃嘎拉仁波切对自己的妹妹说。
〃是。。。。。。〃益西夫人恭敬又无奈地回应活佛。
〃阿嘎,还不快去收拾行李!〃我望起阿嘎,瞧这孩子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当中回不过神,即大声提醒他;〃阿嘎!!〃
阿嘎适才反应过来,急忙抽身收拾行李去了。
〃嘎拉活佛,谢谢您。。。。。。〃我说,心里还有更多感激的声音在相互攒动着,要出来,嗓门却是打不开。活佛望着我,意味深长,温婉的笑意挂在眼角间。
〃不,汉姑娘,应该我们谢谢你。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你辛苦了!〃
阿嘎麻利地收拾完行李。我们很快告别活佛。出门前阿嘎一头趴倒在活佛脚下,朝活佛磕响头。说不出话,脸胀得红亮。嘎拉活佛给阿嘎一个〃摸顶〃(代表神灵给予孩子一个祝福),又〃嗡嗡〃念上一段经语,然后说,〃走吧小娃子,神灵会保佑你!〃
阿嘎的神(2)
阿嘎恭敬地,小心地倒退着身子离开客厅。他下楼梯,在视觉完全脱离出活佛的地方,却是一溜烟跑了。尽管被他喂养得壮实的大狗们在门口狂吠不已,阿嘎还是狠心地,或者慌不择路,顾不得和他的亲密伙伴们作个告别,就跑了。两只小脚风车叶子一样地转动,跑得连在了一起。
〃阿嘎慢点,都出来了,慢点!〃我跟后招呼。孩子却不应声,一口气跑到小河边才收住脚。等我和月光气喘吁吁赶上来,他却撂下手里的包裹,站在那里抹汗,望着我笑。
我的脸在这个孩子的笑意里荡漾开来。月光也在笑,满脸欣慰。蒋央,你知道此时我们的心里,荡漾着巨大的幸福和希望啊。你想,经受那么多苦难才把阿嘎带出来,从此他就是我们的孩子了!
瞧着阿嘎,我和月光都充满感慨。而这孩子却闪身跳上河岸旁的一块石头,站在上面朝我喊。
〃娘娘,您见过山猴跳舞的模样吗?〃
〃好了孩子,往后你叫我老师吧。嗯,山里的猴子怎样跳舞?〃
〃我来跳一个给您看吧,娘娘。。。。。。老师!〃
这孩子便朝我笔挺起身子,作预备。一忽后,他突然叉开双腿,猫下身,翘起屁股,作出山猴直立行走的模样,又是挤眉又是吊睛又是龇牙,扭着腰身朝我作妖魔鬼怪状,一面摆弄一面问,
〃老师,我这个像么?〃
〃哈哈这么张牙舞爪的!不像不像!〃我只捧腹大笑了。
月光在一旁起哄,说他的不像,那你来跳一个?
〃跳就跳嘛!〃我立马也摆开架势,把身子蜷曲起来,勾着腰身,吊起双手,作出一个标准的猿猴造型。现在轮到月光在好笑了,〃阿嘎,你的梅朵老师这个是她们汉地城市的猴子吧!〃
青年咧开两排洁白的牙齿,很是耀眼。
阿嘎却不能明白,只停下来问月光,〃城市?阿叔,城市是什么?有读书的猴子,那有大狼吗?老师,我再来跳一个大狼的舞给您看。〃
阿嘎又灵敏地变换了姿态,整个手臂伸展开来,身子扭成一只懒猫状,眯上两眼,前后左右地扫视。狼是小眼聚光,阿嘎解释:所以就是我现在眯上眼睛的模样。
就看阿嘎孩子在那里龇牙咧嘴,摇头晃脑,是怎么夸张怎么做,怎么让我发笑怎么做。我一直在笑,他一直在做。细亮汗珠早已渗透他的额头,也是停不下来。
我说好了,好了,孩子,下来,我们赶路吧。这样招呼时,眼睑内早有丝丝潮湿沁出来。孩子停下动作,望着我不知所措。月光却是扭头朝着一河咆哮的浪涛唱起小调来。
奔腾的河水,像是一条洁白的哈达,
驱逐草原上的灾难。
好心的姑娘,像是一片温暖的阳光,
抚慰少年的忧伤。
我们从这里出发,走上佛光的大道,
去向远方。
阿嘎小孩那脸,在月光的小调中又恢复了生动。他从石头上跳下来,意犹未尽,一边跟随我们行走,一边抬头张望小河对面的地方。
那个小河对面,并不遥远的视觉景象里,有一排似是遗弃的破旧碉房。碉房旁砌有三座石头佛塔。看似年代久远,风雨磨平了塔沿四周的棱角,塔身也岌岌可危。
那应该是一座废弃的河沿小寺。
阿嘎脚步停下来。〃老师。。。。。。〃孩子望着小河对面欲言又止。
〃阿嘎?〃
〃老师,我们可以到河那边的佛塔下转经吗?〃
〃哦呀,当然可以!〃
阿嘎听我这话,眼睛立马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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