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啊,起来吃早餐。你需要来一点儿么?”顾里看着顾源,礼貌而美好地微笑着,她闪烁在精致妆容下的一双眼睛,散发着玻璃珠般,空洞的光。
我的心突然一沉。
那天之后的日子里,顾里和顾源的这股异常礼貌的对峙,都没有停止。其实并不能说是对峙,准确地来说,应该是顾里单方面地把顾源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并且一天一天地用力,把他朝更远的地方推去。
我和南湘默默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很多时候,我们都忍不住想要伸出援手,但是,我们总是悬崖勒马,浪子回头。我们和顾里的矛盾刚刚化解没多久,就算要引火上身,那也得等到我们都穿好了消防服,否则,以顾里的威力,我和南湘能在几秒钟之内就变成一堆装在陶瓷盒子里供奉起来的灰。
不过,我和南湘还是有良知的,而且我们知道这件事情上,其实顾源并没有什么错。叶传萍能够仿佛出入自己家客厅一样,气定神闲地坐上《M。E》董事会最中间的那把椅子,又不是顾源的错。我相信这件灵异事件的背后,一定闪烁着宫勋的幽灵。所以,我和南湘都默默地打算好,等再过一些时候,等我们两个自身安全了,我们再出马,来撮合他们两个重归于好。这种事情,在我们过去的岁月里,实在是干得太多了,轻车熟路,熟能生巧,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在这个方面,毫不谦虚地说,我和南湘是熟练工种。大不了就像大学时一样,制造使其软弱、生病、受挫的机会,关掉空调或是推进湖里,老规矩旧风格,只不过把对象改成顾源就行了。
连续几天的暴雨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周六。
因为暑假的关系,整个上海挤满了人,天南地北的游客都趁着学校放假,赶在世博结束之前,带着小孩儿来一览上海的风光。整个外滩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和春运的火车站没有太大的区别。顾里心情极其地糟糕,她最讨厌的就是小孩儿:“我情愿外地游客们携带着炸药包或者硫酸瓶来参观上海,也别带着小孩儿来啊,他们是有多仇恨上海啊!”
寸土寸金的外滩,此刻变成了老百姓们的天堂,曾经傲视四方的外滩1号到外滩27号,此刻仿佛从宫殿里流落到凡间的绝世女子,任谁都可以观赏。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风水轮流转,再牛逼的老虎也有可能落到平阳被狗追,再牛逼的凤凰也有可能摔进烟柳巷里变流莺。
装修一新的和平饭店前,一身高级西装的门童愁眉苦脸,因为蜂拥而至的游客让整个酒店的大堂变成了打折时的家乐福,更糟糕的是,这些游客进来只是拍照、留念,家乐福好歹还有营业额,而此刻的和平饭店,恨不得把门关起来,进门必须先刷个银行卡什么的。
但是,这个城市总有办法显示它残酷的一面,外滩27号刚刚落成的罗斯福俱乐部,这个曾经的美国总统家族,如今落户这里,在顶楼那个号称全外滩最大的露台上,拦起了一道“会员费十八万”的过滤网,所以,你依然可以在旅游高峰时期的外滩,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阳光灿烂的露台上,俯视着整条黄浦江,看着对面魔方一样的各种怪异建筑流光溢彩,然后感叹高处不胜寒。
就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南湘决定去修剪一下自己的头发。这可称得上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因为我记忆里,从高中开始,南湘就没有动过她的这一头乌黑亮丽的招魂幡。如果不是她同意了顾里的安排,决定进入《M。E》做美术编辑的话,那么我相信她在优雅地睡进坟墓之前,这头秀发都将伴随着她的每一场征服男人的战役。
为了这个决定,我和顾里以及唐宛如,我们都欣然陪同前往。唐宛如不用说,任何的活动只要不违法国家的宪法,她都“欣然前往”,我们不用担心她会拒绝,我们需要担心的只是她不要“过于欣然”。但顾里想了想就“欣然”同意了,这一点我和南湘倒挺意外。不过我心里明白,其实自从大学毕业以来,我们四个人在一起聚会的机会越来越少,所以,在这样一个明媚的周末,能够和自己的好姐妹在一起虚度光阴,浪掷人生,岂不美哉?
不过,有一点,我和南湘必须提前告诉顾里。南湘从包里掏出两张预约卡和代金券,对顾里说:“这家新店开业,是我大学同学让我去的,她说我第一次去不要钱,但这家店……”南湘深吸了一口气,握着顾里的手,悲痛地继续说:“这家店,在浦东!顾里,你可考虑清楚了!”
顾里面容惨白,忧心忡忡:“一出中环,我就会过敏的。”
我怜悯地抱住顾里的肩膀:“坚强点儿!”
顾里坐在她家的宝马里,表情仿佛一个正扛着炸药包冲向敌军阵营的烈士一般庄严肃穆。唐宛如特别体贴,一直坐在她边上,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反复念叨着:“顾里,你放松,放轻松……深呼吸……感受一下,别害怕,深呼吸,用力……”我听了几分钟后,一直错觉她接下来就会说“把腿分开”。
顾里没有答理唐宛如,她痛苦的瞳孔此刻来回扫射着浦东宽阔的大马路,高大的写字楼,稀少的行人,马路中间隔绝起来的防护栏,飞扬的尘埃和满眼看不见绿化的水泥马路……她叹了口气,说:“真可怕,太可怕了……这里多像北京啊!”
到了那家新开的理发店门口,抬头看见巨大的店面外墙上,是一排时尚的插画,画面上是几个时髦的沙滩男孩儿正拿着冲浪板、沙滩排球、蛙蹼等等,并排而站,他们健硕的身材、搓衣板般的腹肌和那几张一看就是按照欧美偶像雕刻出来的脸,足以对大街上来往的女孩儿们构成绝对的吸引力。店门上巨大的灯牌是龙飞凤舞的英文“BEACH BOY”。
“BITCH BOY ?婊子男孩儿?这店也太大胆了吧,现在反三俗风声那么紧,你同学怎么没被反掉呀?上面有人吧?肯定是哪个高官的腿子。”唐宛如抬起头,看着那两个英文,一边念,一边忧心忡忡地说。
我和顾里南湘,我们仨都默默地一齐掏出墨镜戴上,加快脚步甩开了她走进店里。
刚进店门,南湘的大学同学就仿佛一朵秋菊般迎了上来:“哎哟,我的大美女南湘,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呀?”他穿着一身竖条纹的西装,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吃错了药的焦虑的斑马,我能理解,自从进入《M。E》之后,我总能看到这些公关们,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着这种高四个调的声音,无论是他们刚刚睡醒,还是忙了一天刚刚躺下,只要电话一来,或者碰见“潜在客户”,他们的声音都能迅速调整到这个频率,而且他们无论说什么内容,都能保持这种略带惊悚和兴奋的语感,将每一句都以“Oh my God!”为开头同时以“Really?”为结尾。
——天哪,你妈住院了?真的假的?!
——天哪,你怎么在这里?你也出来买菜吗?真的假的?!
——天哪,你带你的狗去洗澡啊,我也在那家宠物店给我的狗洗澡哎,真的假的?!
——天哪,你姨妈也得了乳腺癌?我姨妈也刚死呢!真的假的?!
——天哪,你现在也做公关了啊?真的假的?!
南湘拉过那只焦虑的斑马,朝我们介绍说:“这位是我的同学,Eric。Eric,这三位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是一个大学的,这是林萧,这是唐宛如,这是顾里。”
Eric目光迅速地划过唐宛如,然后在我身上停留了两三秒钟,然后继续划向了顾里,在看见顾里的瞬间,他的眼珠子就像是插上了插头的灯泡,通电后亮了起来。
“天哪,是顾里呀,真的假的?!我们在一起上过公共课呢,《现代社会结构研究》,我就坐你前面呢,你还记得我么?”Eric很显然将顾里锁定成了他的“潜在顾客”,于是他迅速调整成了他的职业嗓音。我有点儿惋惜地轻轻摇头,没打算告诉他,顾里是一个自认为到浦东就会过敏的人。同时她还认为在浦东接电话要算长途漫游费。她还认为浦东没有地铁。当她听说浦东的国金中心会聚了超越恒隆的时尚品牌数量时,她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说:“What's wrong with those people?”
顾里摘下墨镜,打量了一下Eric,脸上是一个虚假微笑,看起来就像一个喝空了的矿泉水瓶子。她尴尬地维持着那个笑容,直到那个笑容变成两条停留在她嘴边的法令纹,她也没说出啥话来。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Eric摆出一副非常失望,失望中同时又带着娇嗔,娇嗔里又透露着高兴,高兴里又隐含着埋怨的“职业”表情。
“我是不是上课的时候曾经叫你不准挺直身子,否则如果挡到我抄笔记,我就把口香糖揉到你的头发里?”顾里歪着脑袋,仿佛陷入了回忆。
“对对对!”Eric看起来像突然被打了一管鸡血。
我和南湘相视一笑,耸耸肩膀。
“哦我想起来了。”顾里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那你现在在这里帮人洗头啊?”
Eric仿佛被人在太阳穴开了一枪般停滞了两秒,然后重新活了过来,说:“顾里你真会说笑,我在这里做业务主管。”
“门店主管?……听起来好像事业不太顺的样子,这个头衔是干吗的?教人如何洗头?”顾里扫视着店面,特别自然地问着。
南湘一把把手上的代金券塞给其中一个店员,我知道,她是想要在顾里还没有把她同学惹毛、Eric宣布代金券作废之前,赶紧把头发给剪了。
我一看南湘的眼神就领会了她的中心思想,于是我一把拖着顾里和唐宛如,朝里面走去。南湘如释重负地洗头去了。
店里面人不多也不少,我拉着顾里走了一会儿,绕到了美甲区域。反正等在这里也得打发时间,况且这个区域人少,又可以坐着沙发听音乐翻杂志,同时还有人帮你把指甲按照你的要求弄得让你心满意足,无论你是希望在指甲上镶满碎钻、伸出十指就能照亮黑夜,还是你希望把指甲打造成你的贴身武器、以便在遇到歹徒时随手一戳就能放出半升血来,美甲师们都能做到。
“不如做个指甲护理吧。”我拉住顾里,冲那一排五彩缤纷的指甲油一伸下巴。
“也好,”顾里顺势坐下来,低头打量着我的双手,“你的这双手,是应该拾掇拾掇了,怎么说呢?这双手看起来过于勤劳了点儿,不知道你的人,还以为你刚刚在老家收割完了两亩三分地呢。赶紧的,做个手部保养,柴火妞。”
我心情极度复杂地坐了下来。我不服气,说:“你别小看柴火妞,现在的农村都是现代化,收麦子都用收割机,她们的手伸出来比大城市的都水灵。”
唐宛如在旁边点头支持我:“林萧说得对,我经常在中央三套《走近科学》里看到这种激动人心的画面,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里,钢铁巨人旋转着齿轮,哗啦啦的,无数的小麦就收割进了车厢里。”唐宛如说得很动情,感觉像在背诵小学语文课本。不过她憧憬的眼神突然犹豫了一下,然后她特别困惑地问我们,“不过我也一直很好奇,你说这荒郊野岭的大水田里,那些机器要开动,插头插哪儿啊?”
我和顾里再次沉默地戴上了墨镜。
瞎子般的顾里,想要支走唐宛如,于是她特别亲切地拉着她,说:“如如,你看,这里那么大,你也溜达溜达,找点儿什么服务项目,让自己美起来,年轻起来。不用担心我们,我们能照顾好自己。趁自己还年轻,是时候为你自己而活了!快去吧,如妹!”我看着顾里,她说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我看她都快被自己感动了。
唐宛如特别认同,看上去像是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她说:“是啊,这么多年体育生训练下来,大家都说我比你们看上去年纪大,比我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老,顾里,这里那么多项目,你说我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让我的外表看上去和我的年龄相符呢?”
顾里沉思了一下,非常认真地说:“把你的身份证出生年月改成1974年。”
唐宛如:“……”
我和顾里做完指甲之后,两个人仿佛螃蟹似的,十指用力岔开,张牙舞爪地走去找南湘。南湘已经洗完头了,此刻正坐在理发师边上,等待着剪头发,她那一头漆黑的头发在洗过之后泛出一种高级砚墨的光泽,看起来仿佛仕女图里的宫女般柔美动人。
而我和顾里两个人坐在她身边,表情淡定,但姿势诡异,我俩用尽全力地伸着十指,不时地甩动几下,让指甲尽快干透,这让我俩看上去就像两个在跳JAZZ的人。而唐宛如叉着腰站在我们的身后,看起来像一个城管。
理发师把南湘的脖子围上围兜,问:“美女,想剪一个什么样的头发啊?”
“时尚的!”我抢着说,“但是又不要太时尚的。”
理发师:“……”
“要诱惑的!”唐宛如凑上来,眯起眼睛,仿佛她是内行般地说,“但是又不要太诱惑!”
理发师:“……”
“要看起来职业化的!”我叉着双手,“但是又不能太职业化。”
理发师:“……”
这个时候,顾里忍不住了,她幽幽地翻了个白眼,一脸不耐烦又不屑的表情,冲我和唐宛如潇洒地挥了挥手,示意我们退下,她的气势实在太足,仿佛武则天似的,我真是差点儿没忍住就在喉咙里默念了一声“是!娘娘!”
顾里一甩头发,说:“这么说吧,她需要一个发型,能够在走进party的时候,刚好能够勾引起直男的欲望,同时又恰到好处地不至于引起gay们的反感,但同时不能激起拉拉们的性欲。”
理发师:“我懂了。”
我和唐宛如自叹一口气。我们输了。
顾里更加得意了,她继续发挥着:“而且,这个发型不能太风骚太前卫,要在浦西能勾引到男人,但同时在浦东这种民风保守的地方又不会被当做荡妇而被殴打。”
理发师有点儿怒了:“你们现在就站在浦东的理发店里,你几个意思啊?”
顾里点点头:“所以你就能理解我现在的恐惧了吧。到浦东来,而且是走出了内环,我冒了多大的风险啊?这对我来说,是在高二那年陪林萧一起去了外环参加一个劳什子的农家乐之后,我人生里最大的一次冒险。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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