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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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莫言-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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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有人遛鸟、有人拉二胡……背景变换标志着她逃跑时路过的地方。 
陈眉抱着孩子奔跑着。一边奔跑一边口中发出许多与孩子有关的颠三倒四的话。 
陈眉:我的宝贝儿啊……妈终于找到你了……妈再也不放你啦…… 
小狮子、蝌蚪等人在后追赶。 
小狮子:金娃……我的儿子啊…… 
场上,有时是陈眉一个人在奔跑,她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观看。有时还向路边人喊叫: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有时,逃跑者和追赶者同时出现在舞台上。陈眉向路人求救:救救我们!小狮子等人则向前面的人喊叫:拦住她!拦住这个抢孩子的女贼!拦住这个疯子…… 
陈眉摔倒。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 
急促而尖锐的京胡演奏与孩子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自幕起至幕落。 
——幕落 
 
第八幕 
电视戏曲片《高梦九》拍摄现场。 
舞台布置成民国时期县衙大堂模样。虽有改革但基本上还是沿袭旧制。大堂正中高悬一块匾,匾上有“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匾额两边悬挂一副大字对联。上联: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青天;下联: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蛮。堂案上供着一只硕大的鞋子。 
高梦九身穿黑色中山装,头戴礼帽,胸前口袋里露出怀表的银链子。舞台两侧站立着几个衙役,手持水火棍,但服装却改穿黑色中山装,看上去颇为滑稽。 
导演、摄影、录音等电视剧工作人员在忙碌着。 
导演:各就各位,预备——开始! 
高梦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呜呀呀呀……烦恼!(唱)高知县坐大堂审理疑案一有张王二家人争夺田产一张有理王有理家家有理一到底是谁有理还看本官!——本县,姓高名梦九,原本是天津卫宝坻县人氏,少年从军,跟随冯玉祥冯大帅转战南北,屡建奇功,被冯帅提拔为警卫营长。某日,部下一兵戴墨镜携妓女招摇过市,恰被冯帅瞧见,冯帅责高某治军不严。高某羞愧难当,深感辜负大帅栽培之恩,即辞职还乡。民国十九年,当年袍泽乡党韩复榘兄主席山东,三顾茅庐请高某出山,高某难却韩兄厚谊,赴鲁上任,先任省参议员,后任平原、曲阜县长,今春改任高密。此地民风刁顽,匪盗猖獗、赌博盛行、烟毒肆虐,社会治安相当糟糕。高某到任后,大刀阔斧,锐意改革,根绝匪患,提倡孝道,尤好微服私访,善断疑难案例,(悄声)当然也闹出了一些笑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圣贤就没过了吗?乡绅们送高某一副对联:一阵风一阵雨一阵青天,半是文半是武半是野蛮。写得好!好!他们还送了高某一个外号:高二鞋底!其源盖因高某好用鞋底打那些刁民泼妇的颜面也!(唱)乱世做官用重典 该野蛮时就野蛮 诡计诱杀众土匪 鞋底打出个高青天 我说伙计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准备妥当了没有? 
众衙役:妥当了! 
高梦九:传原告被告两家上堂! 
衙役甲:传原告被告两家上堂哆——! 
陈眉抱着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上。 
陈眉:包大人,您可要为民女做主啊—— 
小狮子、蝌蚪等人陆续跟上。 
原戏中扮演张、王两家的演员也掺杂其中,混乱上场。 
导演:(气急败坏地)停!停!这是怎么回事?乱七八糟的!剧务,剧务! 
陈眉:(扑跪到大堂前)包大人,包青天,您可要为民女做主啊! 
高梦丸:本县不姓包,姓高。 
陈眉:(在孩子的哭声申)包大人哪,民女有千古奇冤,您可要秉公审理啊! 
袁腮和小表弟拉住导演,悄声地说着什么,导演连连点头。只能依稀听到袁腮说:我们公司赞助十万! 
导演走到高梦九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导演对摄影等做了个继续的手势。 
袁腮走到蝌蚪和小狮子身边对他们低声交代了几句。 
高梦九:(拿起鞋底,猛拍案桌)堂前民女听着,本官今日法外开恩,加审一案,将你的姓氏、籍贯、所诉何事、所告何人,从实讲来,若有半句虚谎,你可知道本官的规矩? 
陈眉:民女不知。 
众衙役:(齐声)呜喂——! 
高梦九:(抓起鞋底,猛拍案桌)若有半句谎言,本官就要用鞋底抽你的脸! 
陈眉:民女知道! 
陈眉:大人容禀。民女陈眉,系高密东北乡人氏。民女自幼丧母,跟随姐姐长大成人,后随姐去玩具厂打工。一场大火,烧死了民女的姐姐,又烧毁了民女的面容…… 
高梦九:我说陈眉。你摘下面纱,让本县看看你的面容。 
陈眉:包大人,不能摘啊—— 
高梦九:为什么不能摘? 
陈眉:戴着面纱,民女是个人;摘下面纱,民女就成鬼了。 
高梦九:我说陈眉,本官判案,是讲法律程序的。你戴着面纱,我知道你是谁啊? 
陈眉:大人,你让他们都捂着眼睛。 
高梦九:都捂上眼睛。 
陈眉:大人,您可看好了。大人啊。民女命苦啊 (放下孩子)摘下面纱,又用双手遮脸。 
高梦九对堂前示意,小狮子猛扑上去将孩子抱到怀里。 
小狮子:(哭腔)宝宝,金娃,小金娃儿。快让妈妈看看……蝌蚪,你看,金娃这是怎么啦……这个狠心的疯子,把孩子摔死了啊! 
陈眉:(一边喊叫着,一边疯狂地向小狮子扑去)我的孩子……大老爷啊,她抢了我的孩子…… 
众衙役将陈眉制住。 
姑姑缓缓上场。 
蝌蚪:姑姑来了! 
小狮子:姑姑,你看看金娃是怎么啦? 
姑姑在孩子的某几个部位掐摸了凡下。孩子哭了起来。蝌蚪将一只奶瓶递给小狮子,小狮子将奶瓶喂到孩子嘴里,哭声停止。 
陈眉:大老爷啊,不要让她给我的孩子喂牛奶啊,牛奶里有毒,大老爷,我自已有奶啊……不信。我挤给您看哪,大老爷…… 
陈鼻、李手上。 
陈鼻:(用拐杖捣着地)天地良心啊!天地良心啊…… 
高梦九:(悲恻地)我说陈眉,你还是把脸蒙起来吧! 
陈眉:(惶恐地摸到黑纱蒙上脸)大老爷,我吓着您了吧……对不起大老爷…… 
高梦九:陈眉,你的案子既然落在本官手里,本官一定要问个明白。 
陈眉:谢大老爷。 
蝌蚪、袁腮簇拥着小狮子欲走。 
高梦九:(鞋底拍案桌)不许走!本官尚未审理判决,哪个敢走!衙役们,把他们看住! 
导演对高梦九打手势、使眼色,高佯装不见。 
高梦九:民女陈眉,你口口声声说这个孩子是你的,那么我问你,孩子的父亲是谁? 
陈眉:他是个大官,大款,大贵人。 
高梦九:无论他多大的官,多大的款,多大的贵人,也应该有个名字吧? 
陈眉:民女不知道他的名字。 
高梦九:你跟他何时结婚? 
陈眉:民女没结过婚。 
高梦九:噢,非婚生子女。那你何时跟他……行过房事? 
陈眉:大老爷,民女不懂。 
高梦九:嗨,你何时跟他睡过觉,怎么说呢?做爱,你明白? 
陈眉:大老爷啊,民女没跟什么男人睡觉,民女是处女。 
高梦九:嗨,越讲越不清楚了。没跟男人睡觉,如何能怀孕,生孩子?你难道连这点生理常识都不懂吗? 
陈眉:大老爷,民女句句是实,(指小狮子等)他们用玻璃管子给我…… 
高梦九:试管婴儿。 
陈眉:不是试管婴儿。 
高梦九:我明白了,就像畜牧站人工授精一样。 
陈眉:大老爷(跪下)求您开恩明断。民女本来想生出这个孩子,赚到代孕费替父还了医疗费就去跳河的,但民女自从怀上他,自从感觉到他在民女肚子里活动之后,民女就不想死了。同时与民女怀孕的还有好几个人呢,她们不爱肚子里的孩子,但民女爱。民女的脸上有伤,身上也有伤,每到阴天下雨。伤口就奇瘁奇痛,天气干燥时,还会崩裂出血。大老爷啊,民女怀胎十月,不容易啊。大老爷,民女忍受着说不尽的痛苦,小心翼翼,总算把孩子生出来了,可他们骗我说孩子死了……我知道孩子没死……我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了……我不要代孕费,给我一百万一千万我都不要,我只要孩子,大老爷,求您开恩把孩子断给我…… 
高梦九:(对蝌蚪、小狮子)你们两位,是合法夫妻吗? 
蝌蚪:结婚三十多年了。 
高梦九:结婚三十多年一直没生孩子? 
小狮子:(不满地)这不刚生了吗? 
高梦九:看您这岁数,五十好几了吧? 
小狮子:我知道你要这样问,(指姑姑)这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妇科医生,接生过几千个孩子,治疗过无数倒不孕症,没准连您都是她接生的吧?您可以问问姑姑,我从怀孕到分娩的整个过程,姑姑都可以作证。 
高梦九:本官早就听说过姑姑的大名,您也算个乡贤了,德高望重,一言九鼎! 
姑姑:这个孩子确实是我接生的。 
高梦九:(问陈眉)是她为你接的生吗? 
陈眉:大老爷,进产房前他们就给我蒙上了眼睛。 
高梦九:这案子,本官看来是断不清楚了!你们去做DNA吧。 
导演上去附耳对高梦丸说话。高梦九与之低声争辩。 
高梦九:(长叹一声,唱)奇案奇案真奇案——让俺老高犯了难——孩子到底判给谁——一条妙计上心间——(下堂)我说各位听着,既然你们诉到本官堂下,本官就假戏真做,把这案子给断了!衙役们——! 
众衙役:有! 
高梦九:如有不听本官号令者,用鞋底子掌脸! 
众衙役:是! 
高梦九:陈眉、小狮子,你们两个各执一词,听上去似乎都合情合理。本官一时难以判断,因此,请小狮子将孩子先交到本官手里。 
小狮子:我不…… 
高梦丸:衙役们! 
众衙役:(齐声)呜喂…… 
导演附耳对蝌蚪说,蝌蚪戳了一下小狮子,示意她将孩子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果真是个好孩子,怪不得两家来抢。陈眉,小狮子,你们听着,本官无法判断孩子归谁,只能让你们从本官手中抢,谁抢到就是谁的,糊涂案咱就糊涂了吧!(将孩子举起来)开始! 
陈眉和小狮子都向孩子扑去,两人拉扯着孩子,孩子哭起来。陈眉一把将孩子抢到怀里。 
高梦九:众衙役!给我将陈眉拿下,将孩子夺回来。 
众衙役将孩子夺回,交给高梦九。 
高梦九:大胆陈眉,你谎称是孩子的母亲,但在抢夺孩子时毫无痛惜之心,分明是假冒人母。小狮子在争夺时,听到孩子痛哭,爱子情深,生怕孩子受到伤害,故而放手,此种案例,当年开封府包大人即用此法判决:放手者为亲母!因此,援例将孩子判归小狮子。陈眉抢人之子,编造谎言,本该抽你二十鞋底,但本官念你是残疾之人,故不加惩罚,下堂去吧! 
高梦九将孩子交给小狮子。 
陈眉挣扎喊叫,但被衙役们制住。 
陈鼻:高梦九,你这个昏官! 
李手:(戳戳陈鼻)老兄,就这样吧,我已经跟袁腮、蝌蚪说好了,让他们补偿陈眉十万元。 
——幕落 
 
第九幕 
姑姑家院子场景如前。 
郝大手和秦河还在捏着泥娃。 
蝌蚪手捏一摞稿纸,站在一侧,高声朗诵。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色彩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绿! 
都大手:(不满地嘟哝着)那么红呢?红高粱、红萝卜、红太阳、红棉袄、红辣椒、红苹果…… 
秦河:黄土、黄大粪、黄牙、黄鼠狼,就是没有黄金…… 
蝌蚪:如果有人问我,高密东北乡的主要声音是什么,我会骄傲地告诉他:蛙鸣! 
郝大手: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奏河:娃娃的哭声值得骄傲。 
蝌蚪:那像沉闷的小牛叫声的蛙鸣,那像忧伤的小羊叫声的蛙鸣,那像母鸡叫蛋一样清脆的蛙鸣,那像初生婴儿一样响亮和悲伤的蛙鸣啊…… 
郝大手:那么狗叫呢?猫叫呢?驴叫呢? 
蝌蚪:(恼怒地)你们这是跟我抬杠! 
秦河:我看这话剧,本质上就是抬杠。 
姑姑:(冷冷地)你方才念的这些话,是我说的吗? 
蝌蚪:是剧中的人物“姑姑”说的。 
姑姑:剧中的人物“姑姑”是我呢,还是不是我? 
蝌蚪:既是您,又不是您。 
姑姑:这话怎么说呢? 
蝌蚪:这是艺术创作的一条普遍规律,就像他们捏的这些泥娃娃,既是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形象,又加上了他们自己的想象和创造。 
姑姑:这戏真要搬上了舞台,你不怕带来麻烦?你用的可全都是真名真姓。 
蝌蚪:这是草稿,姑姑,定稿时我会把人名全部换成外国人名,姑姑换成玛丽娅大婶,郝大手换成亨利。秦河换成阿连德,陈眉换成冬妮娅,陈鼻换成费加罗……连高密东北乡,也要换成马孔多小镇。 
郝大手:亨利?这名字有趣。 
秦河:你最好把我换成罗丹,或是米开朗基罗,他们的工作性质与我沾边。 
姑姑:蝌蚪,演戏归演戏,现实归现实,我总觉得,你们——当然也少不了我——我们愧对了陈眉。最近,我的失眠症又犯了,那个讨债小鬼带着那群残疾青蛙每天夜里都来吵我,我不但能感觉到他们凉森森的肚皮,还能嗅到他们身上那股子又腥又冷的气味…… 
郝大手:你这是神经衰弱导致的幻觉,全是幻觉。 
蝌蚪:姑姑,我理解您的心情,这件事如此处理,我心中也感到愧疚,但不这样处理又能如何处理呢?不管怎么说,陈眉是疯子,而且是个严重毁容、面貌狰狞的疯子,我们将孩子交给她抚养,是对这孩子不负责任!而且,尽管我不是自愿的,但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我是孩子的父亲。当孩子母亲神志失常、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料理的情况下,孩子由父亲抚养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到了最高人民法院,也会这样裁判。您说是不是? 
姑姑:也许我们把孩子还给她,她就好了呢?母亲和孩子之间,那是可以产生奇迹的…… 
蝌蚪:我们不能拿着孩子去做这种冒险的实验,精神病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姑姑:精神病人也是爱孩子的。 
蝌蚪:但她的爱很可能给孩子带来伤害。姑姑,您千万不要为这事内疚。我们已经做到了仁至又尽。给了她双倍的补偿,还送她进医院治疗,包括陈鼻,我们也没亏待他。等到将来,她的病彻底好了,孩子大了,我们会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孩子真相——尽管告诉他真相只能给他带来痛苦。 
姑姑:实话告诉你们,最近,我经常想到死—— 
蝌蚪:姑姑,您千万别胡思乱想,您刚刚七十多岁,说您是正午十二点钟的太阳那是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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