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便是长久的沈默。
宁简垂下眼去,慢慢地蜷起指头。
然後他听到苏雁归的声音,带着一抹咄咄逼人的意味:「凤宁暄呢?」
──若是不小心被发现了怎麽办?
──我马上离开。
──若是小苏发现了你的身分,请你马上离开。
宁简的手握成拳,关节上微微地泛白,他没有等苏雁归问第二次,便缓慢地松开了拳头,在苏雁归掌心一笔一划地写道:「死了。」
「你写了什麽?」
苏雁归的声音很平静,彷佛真的只是揣摩不出来,询问着想让他再写一遍,只有最後一个字,泄露出了一丝极淡的不安。
宁简却觉得自己手上的颤抖逐渐消失了。
「凤宁暄死了。」
苏雁归微张了张口,终究什麽话都没有说。
宁简等了一会,便慢慢地放开了他的手,将刚才被苏雁归推开的被子捡回来,重新覆在他的身上。
窗外雪落无声,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得清彼此的呼吸,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
「那他一定很伤心。」
彷佛一切就在这一声中戛然而止,所有的平静与假象被打破,长久压抑的东西倾泻而出,以为无关紧要的伤口在这一刻分明痛了起来。
眼泪漫出眼眶的瞬间,宁简终於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哭了。
第十四章
眼泪一旦落下来,那份疼痛就显得更加明显了。
宁简惊惶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便顺着他的手背往下掉,落在被褥之上,彷佛发出了极大的声响。
苏雁归却一直很安静,好像那一句话不过是他的喃喃自语。他垂着眼坐在那儿,过了一会,便累极似的闭上眼,往後靠了靠。
「阿风?」
宁简一惊,猛地抬头,却不知道该做出什麽反应来。
「是不是……有什麽掉在我被子上了?」
宁简又是一惊,好半晌才将手在衣服上用力地擦了擦,微颤着伸过去抓起苏雁归的手,写道:「是药汁滴到上头了。」
苏雁归偏着头感觉了一阵,才道:「药汁?」
「是。」
「很多吗?」
宁简愣了很久,才意识到他是在问滴在被子上的药汁。
「就一滴。」
苏雁归似乎呆了一下,便浅浅地笑了开来:「眼睛看不见,其他感觉就特别敏锐,总觉得好像滴了很多,既然只是一点,就不管了。」
宁简连话都接不下去了,却见苏雁归又闭上眼昏昏沈沈地靠在那儿,便扶着他往下扯了扯。
苏雁归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我睡一会,你也可以到外面走走。」
宁简回应,扶着他躺倒了,又将被子小心地覆在他身上,而後习惯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苏雁归闭着眼彷佛已经睡着了,却在宁简站直身时,突然道:「高热早退了,不要担心,要有不舒服我自己会说,你们不要总摸我的头。」
宁简下意识地把手收到身後,片刻才想起苏雁归看不见,便支吾着应了一声,也不管苏雁归听见了没,转身便仓皇地逃出了房间。
直到房间门关上,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才慢慢地放松下来,宁简觉得自己连呼吸里都带着颤抖。
他并不是去试苏雁归额上的温度,只是习惯地,如同多年前还在叶城、还在月牙镇时那样,用简单无害的接触,给予那个人睡梦中的安抚。
多年以後已经养成习惯了,哪怕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能被发现,可一旦心中某处被攻溃,就会下意识地做出相同的动作来。
不知过了多久,宁简终於忍无可忍似的,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柱子上。瞬间升起的後悔和惊惶、长时间压抑下的烦躁和不安让他心中一片混乱,他想要找一个宣泄口,却又彷佛怎麽都找不到。
柱子上有细小的粉末散落下来,宁简却又慢慢地收回了手,靠着柱子在台阶上坐了下去。
廊外飘雪落在他的脚上,轻得几乎感觉不到,片刻就融化了,在靴子上晕出淡淡的水痕。
紧接着,那斑斑点点的水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到後来,就已经分不清落下来的,究竟是雪还是眼泪。
宁简觉得很害怕。
苏雁归的那一句话就彷佛一个古老的咒语,说「一定很伤心」,他就真的伤心了。
父亲,三哥。
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其实很少。
那时他无法表达出悲痛,只能惊惶无措的问「你能不能不要死」,只能拼命地否定对方的话,指责别人说「你说谎」。
他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对是错,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麽,只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因为太少,他不敢去想自己失去了多少。
不知道就跟没失去一样。
可是苏雁归问了,彷佛给他一一算清,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一直支撑着他生活重心的哥哥。
他多年来为之努力、为之不惜代价的目标,在他将要成功时,都消失了。
他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麽。
「宁简……」
最後是房间里传来的一声轻唤把他从翻覆的思绪中拉回,宁简猛地站了起来,回头盯着紧闭的房门,久久不敢再动。
里面却又安静了下来,只有时重时缓的呼吸声,彷佛那一声只是他的错觉。
好久,宁简才慢慢地动了一下,走到门前,推开了门。
门内有药香扑面而出,床上躺着的人卷着半张被子,双眼紧闭,却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做着什麽噩梦。
宁简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站在床边定眼看了苏雁归很久,才慢慢安下心来。
只是梦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苏雁归又张了张嘴,低弱而清晰地叫了一声:「宁简……」
只是两字,就如细针直刺入宁简的心脏,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了抓胸口,却又发现疼痛并不是从身体里传来的。
苏雁归没有再发出声音,眉间也渐渐舒展开来,似乎噩梦已经过去。
宁简站了很久,才慢慢地伸出手,抚过那曾经蹙起的眉头。
宁简,宁简。
回忆里是这个人反反复覆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叫错的、改正过来的,带着各种各样的情绪。
自己偶尔会提醒他,叫师父。
但也往往只是那麽一句提醒,彼此都并不在意。
不知道从什麽时候起,苏雁归就再都不肯叫他师父了。自己也从来不在意,也许是从一开始就明白,所有的联系都是虚伪的,终究有一日,自己会杀了他。
自己明白,这个人也明白。
可是宁简觉得,到这一刻,他连自己当初为什麽一定要杀这个人,都想不明白了。
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答应凤宁安的建议,不明白在山中那个人问自己会不会不舍得时,自己为什麽没有点头。
指尖从眉间落到左脸,上头的温度似乎比指尖还要冰冷,宁简收回手,目光却停在了那苍白的容颜上。
曾经在幽暗的山中,有人指着这个地方,满眼热切地望着自己,那双眼睛微微地发亮,好像连同四下的黑暗都被照耀了。
他其实明白那个人所求的是什麽,却还是装作不懂,只依着他的指示,极敷衍的蒙混了过去。
──亲一口。
记忆中的声音响起,带着青年的活力,还有隐藏在耍赖和满不在乎之下的,小心翼翼的期盼和紧张。
宁简鬼使神差的低下头,闭上眼轻轻的在那脸上亲了一下。
唇与脸相触的瞬间,他便如遭雷殛地抽离,满眼仓皇地看着床上的人。
他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哥哥,世上与他紧密相连的人,也许就只剩下这麽一个。
然而,指尖抚过脸颊,唇与肌肤相触,他们的联系,也只就剩下这麽多。
他看不见、他说不得。
恍惚间有什麽夺眶而出,彷佛不甘心一般,宁简的指尖以更大的力度压在苏雁归的脸上,而後一寸一寸的下移。
最後他低下了头,在指缝之间,吻上了苏雁归的唇。
唇与唇的接触只是很小的一块,几乎感觉不到属於人的温度,宁简却很自然地闭上了眼,任记忆在黑暗之中飞掠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抽离,睁开双眼的时候一下子就僵在了那儿。
苏雁归不知道在什麽时候已经睁开了眼,毫无焦距的双眼圆睁着,让宁简觉得他就是在看着自己,专注得跟过去很多次凝望一样。
「我……」
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口,踉跄地往後急退两步,靠在床边不远的桌子上。
苏雁归微微地动了一下。
几乎同一时间,宁简也心虚地又叫了一声:「我……」
「我」怎麽样,却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
宁简慌张地站在那儿,因为无形而巨大的压力张口喘息着,一次又一次的眨着眼,不断地思考着怎麽办,到最後却发现脑海中一片混乱,他只能感觉到心脏剧烈的跳动。
「阿风?」
好一会,苏雁归张口,轻唤了一个名字。
宁简浑身一震,那喘息彷佛在一瞬间就平复了下来,心随着不知名的东西急速落下,他定眼看着床上的人,没有再动。
「你还在吗?」
没有等到回应,苏雁归又问了一声。
宁简沿着桌子又往後退了一步,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苏雁归一直等不到响应,也没有再问,只是慢慢地掀开被子,开始摸索着要坐起来。
宁简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过去。苏雁归正伸着手往周围摸索,刚碰到他的衣角,便一下子捉紧,笑了起来:「你果然还在。」
宁简看着他,苏雁归的手已经摸到了他的手上,他下意识地反握住那只手,犹豫了很久,缓缓写道:「对不起。」
苏雁归的脸色似乎白了一下,又似是没有任何改变,半晌才微笑着问:「为什麽道歉?」
「冒犯了你。」
「果然不是做梦。」苏雁归却很随意的笑开了,「你喜欢我?」
宁简微颤了一下。
──我喜欢你。宁简,我喜欢你。
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重复着的话,明明相差无几,这时的问话,却像是用力地把什麽揭开,带着伤疤被揭掉时一样的疼痛。
「阿风?」
苏雁归的一声,又让宁简动了一下。
是阿风。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慕容家一个叫「阿风」的下人而已,如果「阿风」消失,他就要离开了。
「小人不敢。」他低下眼,在苏雁归手中潦草的写下四字。
过了半晌,苏雁归才很轻地哼笑了一声:「有什麽好不敢的,跟你家主子倒是一个样。」
宁简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慕容林。慕容林是怎麽样的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无法响应苏雁归的这一句话。
想了很久,宁简只能在那掌心重复地写道:「对不起。」
「你喜欢我吧?」
苏雁归彷佛没有意识到他所写的三个字,只是又问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丝宁简无法理解的情绪。
宁简看着他的脸,对上他的眼,却始终无法看进去。最後他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苏雁归的手,掌心之上是自己的指尖。
「是。」
苏雁归笑了,灿若朝阳:「既然如此,为什麽还要道歉?」
宁简不懂了。
「这本来就没有错。喜欢的人在面前,占点小便宜是正常的,偷个吻、揩油,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看着喜欢,这怎麽能忍得住的呢?」
宁简呆在了那儿,已经完全反应不过来了。
苏雁归的笑容越发灿烂:「我还喜欢着人的时候,那是拼了命地逮着机会占便宜啊,他不会发现,肯定要死命摸个够,就算他会发现,偷了吻、摸一把,也不过是被敲打几下瞪几眼,划算。」
宁简很自然地便想起了从前苏雁归拼命往自己身上凑的情景。
顺着苏雁归的笑容,宁简也不自觉地勾起了唇,心中却又不期然地升起一抹不安,彷佛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我这可不是鼓励你以後多占我便宜。」苏雁归笑着抓了抓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是说……你没有错,可是我不会喜欢你的……不对不对,是我不会再喜欢人了。」
「为什麽?」宁简脱口而出。
苏雁归像是没有听见他那句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等了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宁简的动作,便更小声地道:「不是你的错,是我不敢。」
「不敢?」
宁简一笔一划地写,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写错了。
「我只有一颗心,给了人,然後没了……剩下一条命,是一群朋友给救回来的,不敢拿来赌,怕他们会揍我。」
苏雁归的唇边始终盈着笑意,「你也知道,像你主子啊、荆拾啊他们几个,都不是好惹的主,我功夫不好,打不过他们。」
就像小时候说「我不够强壮,打不过他们,只好拼命逃跑」是极相似的话,那时只觉得这孩子不够争气,随口教训了几句,就把他赶出去练功了。
可是现在听在耳里,却莫名地觉得难受。
宁简不知道为什麽,他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苏雁归的手,无措地站在那儿,不知道一个下人在这时该做出什麽反应来。
第十五章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用力地推开了,荆拾一边走进来一边阴恻恻地道:「苏雁归,听说你不肯吃药?」
宁简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
苏雁归也似怔了一下,却很快就又笑了起来:「没有、绝对没有。药早喝光了,不信你问阿风!」一边说着,他一边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把手从宁简掌中抽回,道:「所以你也不必太执着。」
本是有意压低声音说的,只是他耳朵听不清,对於声音的控制自也不如常人,话说出来,不但宁简听得清楚,荆拾也听得清晰。
荆拾不禁挑了眉,看了宁简一眼,问:「执着什麽?」
宁简一个字都答不上来,倒是苏雁归很自然地接道:「阿风说再几天就过年了,要带我下山去凑凑热闹,我说你一定不准的。」
荆拾又看了宁简一眼,宁简垂下眼,有些心虚。
苏雁归不知道跟前的人是谁,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谎,可荆拾是明眼人,知道那儿站着的是宁简,自然知道宁简不可能说出这些话来。
可他也没有拆穿,只沈默了半晌,便淡淡地道:「也没什麽不可以。你不要胡闹,好好吃药,等到元宵那天,若一切还好,就让他陪着你去逛逛吧。」
宁简一下子就僵住了,苏雁归却笑着叫了起来:「当真?」
「我看不是他要下山走走,是你想下山走走吧?」
苏雁归只笑不语,表情很是高兴。
宁简在旁边站了很久,才终於忍不住,小声地问荆拾:「那样没关系吗?」
荆拾盯着他,半晌一笑,笑容中是一丝冰冷:
「等到了正月,外出找药的人也该回来了,若药找到了,他身上的毒解得彻底,『阿风』自也该消失了。若药找不到,他的身体怕也不会比现在更好,能不能出门都难说,何况下山?再说,现在离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