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拾脸色一沈,慕容林已经惊叫出声:「什麽?」
「还能听到声音,只是平常你们说的,他听不清了。」
慕容林一下子回头去看荆拾:「金子……」
荆拾皱起了眉头,并不说话。
「是毒发吗?」宁简咬了咬牙,问。
过了好一会,荆拾才道:「还不至於,只是快要压不住了,再这样下去……」
宁简心中焦急,嘴上却拙。那边的慕容林已经叫了出来:「金子,你别只说一半啊!」
「未必能熬过这个春天。」
宁简手上短剑匡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着荆拾:「你……不是神医吗?」
荆拾看着掉在地上的剑,脸上阴寒,就像被人踩到了痛处,好半晌才道:「毒不是不能解,只是缺一道药引。」
「什麽药?」这一次宁简倒问得很迅速。
「天心草。」
宁简皱起眉:「那是什麽?」
「一味传说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药。」荆拾的话里带着一丝讽刺,「其实不过是能舒筋活络的药罢了,若拿来做药,也不过就是跟寻常草药一样的功效,可若拿来做引,便能将药导入五脏,功效其佳。我少时曾遇过一株,却毁在了不识它贵重之处的人手上。」
「现在找不到?」
「跟小苏交好的人,大都尽力去找了。消息倒是有的,只是多半是假的。」
宁简听出了些矛头:「那真的呢?」
慕容林听他这麽问,心中一动,接过话道:「皇宫里应该是有一株,二十年前进贡的,现在如何,很难说。而且皇宫御苑,禁卫森严,若找不到药反赔上性命,可就亏大了。」
宁简只一转念,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没有说话,只是问:「还有呢?」
荆拾看了慕容林一眼:「刚才在屋里的那两人便是江陵双杰,他们兄弟在西关附近找了月余,在天仞山的峭壁上见到相似的,只是天仞山高入云霄,山壁陡峭,怪石嶙峋,便是有绝顶轻功,要在峭壁上采一株药草,也绝非易事。
「他们自知能力不够,想着要看我们有没有别的办法,才转而到逍遥山庄来,恰好救了我们一把。」
见宁简始终不说话,荆拾敛眉,「如今可靠的消息,也就这一二了。」
过了好一会,宁简才终於微微地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慕容林这麽轻易就把消息说出来,本就是打了宁简的主意,想依靠宁简与皇室的渊源,把宫中那一株天心草的事打探清楚,若能把药要回来就更好不过了,只是没想到宁简听了之後却一句话都不说,不禁有些失望了。
荆拾似乎也明白慕容林的心思,只是默不作声地拍了拍他的肩,双眼始终看着宁简。
「你留着也是好事。来找小苏要剑谱宝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手段也会越来越厉害,即便江陵双杰不走,凭我们几人之力,也未必能护得他周全。多你一个,也算是大大的助力了。至於药,我会去信给其他人,让他们想想办法的。」
宁简却摇了摇头:「你让其他人来帮你们,我去找。」
荆拾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讶。他自也跟慕容林一样,觉得宁简若肯去皇宫里探个究竟是再好不过的。
只是他心里比慕容林清明。
当初他们反对,宁简尚且坚持要留下来,现在这个状况,宁简更不会轻易离开苏雁归身边。他特地说了那麽一段话,也不过是想让宁简安下心来。可是万万没想到,宁简沈默了这麽久,再开口时居然就如了慕容林所愿。
慕容林也很是意外,脱口便问:「你确定?」
「我留下来没有用。」
宁简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表情也极平静,慕容林二人在一旁,却还是隐约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跟慕容林对望一眼,荆拾才开口:「好吧,既然如此,我回头将天心草的模样画下来给你,还有采集之後处理的方法。你什麽时候启程?」
宁简又沈默了,片刻之後才垂下眼去:「天亮後。」
一夜寒风,落尽苍凉,逍遥山庄却是一夜不眠,天微亮时,慕容林带着一身疲惫地捧了药走到苏雁归房间,将那气息不稳的人从睡梦里叫了起来。
「天亮了?」苏雁归还没彻底清醒过来,被人叫醒了,也只含糊地问了一句,挣扎着坐起来。
慕容林一边扶着他,让他略为梳洗,才把药送到他唇边:「金子说半夜不好把你叫起来,让你现在先把药吃下去。」
苏雁归本已经伸手扶住了碗沿,这时听到他说话,不觉手上一顿,微微偏过头:「慕容?」
看着他的模样,分明是没有听清,才会问那一句,慕容林想起夜里宁简跟荆拾说的话,不禁心中一酸。
慕容林学着宁简那样捉过苏雁归的手写道:「是我,阿风被我遣去下山办事,找不到旁人,只好老子亲自来伺候你。」
苏雁归愣了一下,随即笑骂:「你家没有别的下人了?」
「这事只有他能做。」
「那你得找一个比他更好的给我。」
慕容林听着他的话,微微苦笑,正要说些什麽,却听到门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回头,便看到宁简就站在那儿,显然已经打点好一切,准备启程。
「怎麽?」感觉不到慕容林的响应,苏雁归问了一声。
慕容林只是看着宁简,宁简也听到了苏雁归的话,便小声道:「我只是想跟他道别。」
慕容林挑了挑眉,扬声道:「小苏,阿风来了,说是办事前先跟你道声别。」
苏雁归一直侧着耳朵听,等他说完,便不大确定地重复:「道别?阿风?」
慕容林没有应他,只让开一步,等宁简走近,才小声道:「我跟他说,阿风被我遣去办一件非他不可的事了。」
宁简点点头,弯下身,捉住了苏雁归的手。
「阿风。」苏雁归勾起一抹浅笑,唤了一声。
宁简犹豫了一下,在他掌心写道:「阿风要替少爷办事,不能伺候苏公子了。」
「没关系。」
苏雁归脸上笑意不变,声音里多了半分温柔。
宁简想了想,又写道:「保重。」
「好。」
轻巧的一个字,将要说的话都断在了那儿,宁简不知道还能说什麽,便站了起来,放手就要离开。
然而就在他放开手的刹那,苏雁归却一把捉住了他的手。
宁简倒吸了口气,猛地睁大了双眼,不知所措地看着苏雁归。
「我送你出门。」
苏雁归依旧笑得温和,一手捉紧宁简的手,一边下了床。
「我……」宁简已经完全懵了,等看着他穿着单衣赤着脚地站在那儿,才慌乱地回头去找衣服。
慕容林在一旁看着也有些莫名了,帮着宁简替苏雁归穿戴好,一时间竟也没想到要阻拦。
三人走到大门口时,宁简终於停了下来,无措地望向慕容林。
慕容林知道他的意思,拍了拍苏雁归的肩,提高声音道:「到门口了,让他下山吧,我们回去。」
苏雁归微微眯起了眼,笑容始终没有褪去:「好,保重。」
宁简的心慢慢放下,开始小心翼翼地要从苏雁归掌中把自己的手抽回。
苏雁归却居然没有放开,反而用力一扯,欺身上前。
「你!」
宁简惊叫出声,随即便感觉到苏雁归放开了他的手,转而伸长手臂一揽,将他抱了个满怀。
宁简满目惊惶,指尖都僵住了,只感觉到苏雁归大狗一般地抱住自己,低促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回荡。
「紧张什麽,相处了这麽些天,临别抱一抱嘛。」苏雁归却语气轻快,彷佛占了极大的便宜。
宁简慢慢低下了眼,没有挣扎。
苏雁归也始终抱着他,没有再说话。
天地寂然,风过无声,彷佛时光又回到了从前,什麽都还没有发生。
不知过了多久,苏雁归慢慢地松开了手,宁简提着的心也一点点地落回原处。然而在分离的刹那,宁简却听到耳边响起了苏雁归的声音。
再抬头时,苏雁归已经在慕容林的牵引下走远了,一切彷佛都只是错觉,宁简却觉得自己的手开始发冷。
那个人的声音轻而缓慢,却非常清晰。
他唤,宁简。
第十八章
「你什麽时候发现的?」一直回到苏雁归的房间,慕容林终於忍不住问。
苏雁归听不见,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怔怔然不知想着什麽。
慕容林拍了拍他,在他手上写:「何时发现?」
苏雁归眼睛一弯:「你把他领进来的第一天。」
慕容林的脸色变了一下,便听到苏雁归继续说下去:「他是我什麽人,怎麽可能认不出来。」话里有几分得意。
慕容林愣在那儿,半晌噗地笑了出来。
便是只有一分的相似……荆拾那时候说过的话,他如今是明白了。
「你说他喉咙受过伤,脖子上还有疤。昨天下山时,我就找了个借口,在他脖子上摸了一遍。」
最初只是怀疑,哪怕再相似,可他看不见也听不清,就算揭穿了,旁人也大可来个死不承认。
可如今确认过了,「阿风」脖子上并没有什麽疤痕,知道慕容林说了谎,只要去猜想个中缘由,就可以很轻易地肯定,那个人就是宁简。
慕容林叹了口气,突然心中一动:「你刚才是故意的?你昨天跟他说了什麽?」
「是故意,我就是要告诉他,我一直都知道他是谁。」苏雁归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因为我昨天故意跟他说起旧时的事,告诉他说我爱不起。」
「爱不起?你?」慕容林脱口大叫。
苏雁归皱着眉头,听得并不清晰,却还是能猜到慕容林的反应,半晌灿然一笑,道:「我恨他狠心无情,故意吓唬他,不可以?」
「你这根本就是小鬼撒娇吧?」
慕容林忍不住啐了一声,却并不打算在苏雁归手上把话写一遍,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写道:「不怕他一去不回?」
苏雁归就像恶作剧被揭穿了一般,笑容挂不住了,咬牙切齿地道:「慕容林你真讨厌,我这不是故意赶他走嘛。」
慕容林愣了一下:「为什……」
字还没写完,他已经反应过来了,手指一转,改道:「怕连累他?」
一边写着,他还一边喃喃道:「怎麽就不见你担心连累我们……」
苏雁归就像是听到他的话似的,眯眼一笑:「朋友才是要来连累的,心上人当然得护着。」
慕容林不禁翻眼,一掌拍在他肩上:「他奶奶的,你连命都赔上了,还把人放心上?」
苏雁归被他拍了一下,整个人一震,脸色已白了几分,笑容还没敛尽,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慕容林这才想起苏雁归的状况,吓得连忙扶住他,扯着嗓子喊问:「怎麽了?」
苏雁归张了张口,最後只是摇了摇头。
慕容林看着他,实在不大放心,最後将人扶到床上:「我找金子来。」
苏雁归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温顺地闭上了眼。
荆拾被慕容林叫来,给苏雁归下了一轮针,才回头冷冷地扫了始作俑者一眼。
慕容林顿时垮下一张脸,把经过交代了一番,最後可怜兮兮地道:「我是听了他说的话,一时太激动……」
荆拾没有说话,面沈如水。
倒是躺在床上的苏雁归睁开眼来,颇惹人嫌地问他:「金子,我是不是快要死了?」
荆拾的脸色又黑了几分,让一旁的慕容林看得很是心惊。
苏雁归却自顾自说了起来:「如果我死了,你们就马上散播消息,说那什麽破剑谱宝剑都烧了熔了拿来给我陪葬,让那些人死心吧!这样你们就可以各自过活,不用像现在这样陪着我折腾了。」
荆拾眼中又染了半分怒气,人却反而显得更加冷静,只是捉起苏雁归的手,慢条斯理地写道:「死心吧,你死不了。」
「这样啊……那真是可惜啊……不过活着也有活着的好,我还记得慕容还欠着我一千两银子,无花大师欠我三坛二十年的女儿红……」
荆拾手上一用力,把苏雁归喋喋不休的话生生掐断了。
「你最好想清楚了,宁简这次下山,是给你去找药。」
苏雁归本还咧着的嘴慢慢抿了起来。
「若他找到了天心草,你的毒解开了,身体就会恢复。」
荆拾本写得极慢,最後却像是觉得这样交流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便凑到苏雁归耳边,一字一句地冷声道:「可你若是死了,他说不定会给你陪葬,倒也是你毕生心愿啊。」
苏雁归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最後呵呵地干笑一声,很不争气地缩进了被子里装睡。
荆拾挑了挑眉头,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
慕容林在後面追了出来,才听到他轻轻地吐了口气。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天气并没有暖和起来,江湖上的躁动也并没有停息。
到白浮山找逍遥山庄麻烦的人一天比一天多,慕容林不敢再离开山庄一步,山庄里也陆续住进了好几个武林中叫得出名的人,让光明正大找碴的人稍微收敛起来,暗闯的人却越来越多。
一连两月,找药的事始终没有进展,宁简也好像彻底消失了,完全没有跟慕容林等人联系。
到二月底,苏雁归就彻底听不见了,情绪也变得暴躁了起来,他还记得荆拾说的话,再没有问过一声自己会不会死,只是常常逮着慕容林就不断地问自己会不会永远看不见、听不见。
慕容林心里也一样焦急,却还是打趣他说,也许宁简就是嫌弃你又聋又瞎,跑了就不回来了。
每到这时,苏雁归才恢复往常的模样,很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跑了就跑了,等我好了,他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能把人捉回来。
「他这一辈子都是我的。」
慕容林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听苏雁归说这话了,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将下人送上来的信笺和一个小布包来回翻动。
布包裹得很仔细,里面似装着碎杂之物,摸上去硬,捏起来却是碎软的。
一时不确定那是什麽,慕容林也没有马上打开,只是把那信笺抽出来,然後只看了一眼,他就呆住了。
信上只有很简单的两句话:随信附上天心草,请加善用。剑谱宝剑我带走了。
落款上「宁简」二字隽秀端正,笔划如钩,就像写它的人。
慕容林的手慢慢地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他把那布包打开,便看到里面裹着四、五株草药,叶色碧然,他又回头把信上的话反反复覆地看了好几遍,才忍不住惊喜万分地回头去看苏雁归。
苏雁归并不知道他在干什麽,只是极安静地靠在椅子上,闭眼不动。
慕容林吸了口气,压抑着声音中的轻颤,转身跑出门口,直奔荆拾住的地方:「金子!」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中毒和解毒也一样。
有了天心草,荆拾要将苏雁归身上的毒拔干净倒是不难,只是要修补他身上因为中毒而造成的损伤,却要花上好几倍的力气。
一直到春末,苏雁归才勉强能看清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