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兜兜转转,来到了隆安殿外。谷雨从轿子里出来,抬眼便看见周成轩正笑盈盈看着自己。一时间竟觉得一切恍然如梦一般。他此次进宫,在周成轩这里还是凭着傅云出的身份,正想跟着无忧下跪参拜,又怕过于生分伤了周成轩的心,但要是一味在那站着,当着他身后大臣的面,又实在有些失礼,略一思量,急忙躬下身来道:“皇上。”
周成轩倒并没有走过来,只是笑着点点头道:“你回来了。”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倒像是谷雨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谷雨微微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周成轩身后的男人。那人大概五十如许,神色却极是威严,看着他的眼神活活像饿极了的老虎看着一只肥美的小绵羊,即便是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他的敌意。谷雨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理解有偏差,自己对于大周而言,或许才是那只危险的老虎吧。他急忙低下头去,先前的愤恨和抱负转瞬间消失的所剩无几。周成轩走了过来,那眼神却像含了火花一样,看着他粲然一笑,他本是极清俊的人,笑起来更是让人觉得温暖。他转过身道:“这是我舅舅,萧丞相。”
谷雨急忙躬身叫了声的丞相大人,模样十分乖顺。萧丞相却正眼也不肯瞧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前去接应的不是李副将么,怎么皇上也不跟臣说一声就暗地里换了人?”
他这话一出口,谷雨也觉得他越了本分。谁知周成轩却依然笑盈盈地道:“云出生来胆小,我怕陌生的人会吓了他,他和无忧认识,倒也便宜。”
萧丞相冷笑一声道:“他胆子很小吗,那倒不见得,胆子小的人,能把陈禁尉给杀了?”
谷雨闻言立即抬起头来道:“陈忠为人如何,丞相大人想必很清楚,他的死是咎由自取,就算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不会放过他!”
周成轩一愣,随即笑着对萧丞相道:“他终究年纪小,做事不会拿捏分寸,朕以后一定好好教他。”
谷雨冷笑道:“我确实不会拿捏分寸,但分寸这种事,也不见得年纪大了就会懂得,所幸云出虽然不识好歹,却也不敢冒犯皇上九五之尊,懂得身份尊卑有序,不会在皇上面前越矩。”
他话里有话,众人都是官场上滚打多年的,自然都听得明白。前面几位大臣都是一惊,萧丞相顿时气红了脸,但谷雨并没有明指,他也不能公然反驳,不由转过身来道:“皇上要把他送往何处?”
谷雨听出他话里狠辣,心里不由一惊,暗自后悔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他。周成轩笑着看向谷雨道:“出云殿一直给你空着呢,里面的宫女太监也没有更变,你就还住在那里吧。”
“不可!”萧丞相突然上前几步道:“现在整个天下都知道他是耶律昊坚的儿子,皇上难道还打算将他养在深宫?”
周成轩面露不悦之色,萧丞相却依然不依不饶道:“打仗讲的就是出师有名,他耶律昊坚公然造反,本来是落了口风,皇上这样岂不是给了他出兵的借口?!何况辽军如今已经兵临城下,我大周已经危在旦夕,皇上怎么能因儿女私情置国家于不顾,这样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众人一看不对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急忙躬着身退到远处。萧丞相早已是满脸通红,道:“臣从来觉得皇上聪慧过人,沉着冷静,当年你一举扳倒太子一党,也不过十七岁年龄,手段之狠辣,计谋之深沉,满朝文武,哪个不服?!可如今兵临城下,皇上不说积极应战,居然还为一个内宠,将我大周置于何地”!他说着看了一眼谷雨,吓得谷雨急忙低下头去:“不是微臣妄言,皇上此举不是保护他,反而会害了他!”
周成轩原不以为然,听到最后一句立即变了脸色,思虑了一会道:“将朝华公子押往梧桐台,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这萧丞相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物,连周成轩这样素来我行我素的人也要忌惮他三分。谷雨知道自己的祸福就在瞬息之间,紧张地大气也不敢出,周成轩唤了一个叫吉祥的小太监过来道:“你跟着去梧桐台伺候。”
谷雨瞧那国舅爷的脸色都变了,心里不由叫苦不迭,讪讪一笑道:“不用了,不用了,皇上身边的人,我可受不起。”
不想周成轩根本不听他的话:“吉祥为人机灵,功夫也好,跟着你我也放心些。你且在梧桐台住着,过些时日我去看你。”
听他这语气,一点也看不出他是用别人性命逼迫他来的,倒像是对个得宠的小美人。当着国舅爷的面,谷雨也不敢放肆,只得低眉顺眼地应承下来。那小太监倒是很沉静,悄声道:“吉祥参见公子。”
谷雨心想自己也算半个囚犯,自然不敢端架子,急忙笑着点了点头。周成轩道:“梧桐台倒和舅舅的府邸离的很近,不知道舅舅能不能顺道送他一程?”
由萧丞相相送,他要避嫌疑,自然也就不敢妄下杀手。萧丞相一怔,点点头道:“就怕朝华公子不肯。”
谷雨知道周成轩的心思,心下十分感激,急忙点头道:“那有劳相爷了。”
周成轩看了谷雨一眼,道:“梧桐台不比宫里,要有什么事,只管去找丞相,丞相为人热忱,一定会帮你的。”
谷雨诚惶诚恐,点点头道:“知道了。”
周成轩将他送到宫门前,一行人便驾车直往城东驶去。谷雨和吉祥共坐一车,他仰头瞧见那渐高的日头旁浮来大片浓厚的云朵,不一会竟将那太阳给遮住了。凉风袭来,街旁的梨树沙沙作响,似波浪一般起伏过去,是很美丽的景色。
吉祥望着天际道:“怕是要变天了。”
北国篇:梨花落尽春欲了 第89章 白狐迷情(上)
梧桐台原名夏宫,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行宫,里面流水淙淙,旁边不远便是规格更大的清凉台。那宫殿虽然不如皇宫里来的气派,却也是皇家风范,青砖黛瓦,显得十分素净。
谷雨从车上下来,由吉祥领着进了偏门。那一路凉荫密布,本就是极其清爽的地方,这时突然又起了风,只听树叶沙沙作响,满眼的青色好似碧水一般要倾泻下来。两个人沿着弯弯曲曲的花架到了一处庭院,吉祥道:“这是皇上以前住的宫殿,咱们就住这里。公子觉得怎样?”
那一院子的青藤萝蔓,风一吹飘飘荡荡,又是清爽又是潇洒。谷雨心里欢喜,笑着道:“果然是个好地方。倒要多谢萧丞相。”
吉祥推开门笑道:“天底下做囚犯做到这份上的,也就公子一个了,可见皇上待你的情意!”
谷雨淡淡一笑,却没有说话,只见凉风吹动殿内薄纱,飘飘荡荡拂过去。他走近殿内,推开窗笑道:“这殿里没人么?”
吉祥笑道:“今日清凉台那边有事,这里的丫头都过去帮忙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昨夜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一时困得厉害,谷雨草草吃了午饭,便靠着榻睡了一觉,待到醒过来的时候,外面早已经暗了下来。他沿着院子溜达了一圈,这才发现梧桐台虽然幽静,但是守卫森严,几乎每个拐角都有人把守,里面的人难得出去,外面的人也很难进来。
他一路走走停停,觉得那凉风实在舒服,便靠着那湾水池旁的凉椅坐了下来。刚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水面上突然泛起水花,竟然滴滴答答下起雨来。雨水最能勾起愁思,谷雨也不动弹,躺在椅子上想起青袖的处境,又想起耶律昊坚,满心的惆怅似阴天里的浮云一般,心里苦涩得厉害。他正要起身,头顶突然撑起一把油伞,却是吉祥,弯着一双眉眼笑道:“公子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入神,连下雨了也不知道?”
谷雨闻言一笑道:“我想着这里虽好,终究不得自由,想要出去一趟也不容易。”
吉祥正色道:“公子还是不出去的好,待在这里比较安全。”
谷雨有心套他的话,两个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话来,讲着讲着就说到了自己的家乡。吉祥是北都人,家里实在养不起他,就把他送了人,后来兜兜转转,便进宫做了小太监。谷雨直替他惋惜,吉祥面容细白,长得十分秀气,若是生在好人家,必定也是翩翩佳少年。吉祥却不以为意,道:“我觉得还好,在宫里吃的饱也穿得暖,更难得的是皇上器重。我现在时常有些闲钱,倒也能帮衬一点家里。”
谷雨微微一笑,道:“你还能时常回家看看,也算是不错了,我都一年多没有回去了。”
吉祥并不知道他的身世,听了自然吃惊,问道:“你不是凤起人么?”
谷雨就开始讲述自己的离奇遭遇,说的半真半假,倒把吉祥说的红了眼眶。后来说到他的家乡,便把扬州夸了一番,他说的宛如天堂,后来连自己也怀念起江南的春江水暖,绿水绕人家。吉祥笑道:“看公子的相貌,也知道扬州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
时间过得飞快,不觉就过了七天,到了五月时节。谷雨这几日暗地里观察了一番,发现吉祥虽然活泼机灵,但是却是一个极有心机的人,况且遇事出变不惊,的确是见过世面的人,这样的人最难笼络。他只好死了心,老老实实等待时机。
他虽没有出门,却也零零碎碎从殿里的丫鬟口中听说了一些。辽军驻扎在城外一月有余,如今已经粮草不济,加上辽城的周军日益扩大,耶律昊坚的处境十分危险,心里不由得十分焦急。萧丞相打算几日之后派大周名将田放出城迎战,北都之战一触即发。
殿里的丫鬟都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又没经过风浪,很有些天真烂漫,说起这些事毫无忌讳,常常把耶律昊坚说的凶神恶煞,言语间十分痛恨,丝毫不顾虑谷雨的想法。因此说到耶律昊坚恐怕要打败仗,一个个兴奋异常。唯有一两个年纪长些的,说什么耶律昊坚长得极其英俊,很是可惜之类的,听得谷雨哭笑不得。
这几日天气一直不好,时常变幻无常,不过晴了两日,天色又开始阴沉起来。谷雨正在睡懒觉,忽视吉祥急匆匆跑进殿来道:“公子快点起来吧,青城公主来了。”
谷雨吃惊不小,急忙起身穿好衣裳,草草束了头发,便跟着吉祥走了出来。只见殿外一顶小轿,一身浅白薄衫的青城微微一笑道:“公子。”
谷雨笑着道:“公主怎么过来了?”
青袖道:“听说二哥把你囚禁在这里,我怕你在这住的不习惯,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的。”
青城虽是公主,却很尊重谷雨,素来只称他公子,如今她突然称你,倒叫谷雨受宠若惊,笑道:“有劳公主挂心,我在这过得很好。”
青城公主淡淡一笑,不知怎的,谷雨总觉得她的眉间隐隐似有哀伤。谷雨引着她进了院子,青城突然摒退了众人,两个人兜兜转转,来到一处寂静处,青城忽然低声道:“你住在这里,到底不如宫里安全,我带了个侍卫过来,叫霍期,他的功夫极好,希望你能让他留下来守护你。”
谷雨朝后面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个身着褐色衣裳的男子,长得很是周正,额上有一块暗色的胎记,便笑道:“他是公主的人,要是留在这里,谁来保护公主呢?”
青城走过拐角,道:“我整日在宫里头,能有什么危险,公子不要推辞了。”
谷雨只得道了谢,心里正想着要不要托她打探打探青袖的消息,青城却突然一个趔趄,直直倒了下去,他急忙伸手去扶,手腕碰到一旁的假山,登时划出了一道血印,但所幸扶助了青城没有倒下。
青城惊魂未定,察觉谷雨的手扶在她腰间,不由面色一红,道:“多谢公子。”
谷雨抚着手腕一笑道:“前几日刚下过雨,这里又背阳,地上全是青苔,时常有人滑倒,怪我忘了提醒公主。”
青城抚上他的手道:“糟了,流血了,要不要找太医看看?”
谷雨笑着放下袖子道:“不过是沁出点血渍,哪有那么娇贵。”
两个人沿着一丛芭蕉走过去,凉风迎面吹来,好像又要下雨的样子,谷雨看了看天色道:“怕是要下雨了,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
话一出口,他便觉得不妥,倒像是他要赶人走一样。他慌着正要解释,一抬头,这才发现青城不知何时双眸盈满泪水,她轻轻福了身,道:“身在帝王之家,有诸多身不由己,青城若有对不住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千万记着,等到了来世,青城愿意为奴为婢,终生伺候公子。”
谷雨诚惶诚恐,急忙回礼道:“公主这是哪里话。公主对谷雨的恩情,谷雨终生难忘。”他说着拿出一绢丝帕来。青城接在手中,却没有擦泪,只从手腕上脱下一串珠链,泪水滴落在莹白的指甲上,沾湿了那串姻缘珠,盈盈如同湖泊。
“这是公子给我的,上次公子走的匆忙,青城没有来得及送还,还请公子见谅。”
谷雨接在手中,却见青城微微侧过头去,泪水滴答滴答落了下来,那样迷离伤情的姿容,教谷雨看了也觉得哀伤。
青城又叫来霍期嘱咐了几句,那样子亦是十分悲伤。谷雨将她送出殿去,天空颜色晦暗,风吹动一院的草木青郁,似乎转瞬便风云变幻。眼见她上了轿子,谷雨便回身向里走去,刚走了几步,忽听见身后青城喊道:“公子!”
谷雨急忙转过身来,却见青城掀着帘子,长长注视着他,泪水盈满眼眶道:“此次一别,不知道今生还能不能相见,公子多珍重罢。”
谷雨也是伤感,便点头一笑,到:“公主也多珍重。”
青城微微低头,便放下帘子来,轿子缓缓驶出了梧桐台。
谷雨立在风里愣了好一会,才转身往回走去,走到水池边坐了下来。簌簌地风声的吹乱了一池碧水,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非但没有下雨,反而渐渐亮了起来,天光照亮了整个院落,那满院子的绿色也熨贴的无限温情祥和。
因为这一遭缘故,谷雨连晚饭也不曾吃便上床歇息了。虽然已到了五月时节,殿里却也凉爽,谷雨听着窗外的流水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或许是白日里青城公主的哀伤感染了他,竟然连梦里也十分哀伤,谷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湿了眼角,但却不记得是做了什么梦。他忽然觉得口渴,便披了一件薄衫,悄悄走下床来。殿门并没有关,外面却是极其澄明的夜色,乳白色的月光笼着一院的绿荫,倒是白日里见不到的好看。他忽然看见有个人影从殿前一闪而过,心里一惊,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殿来。
殿前高高的灯笼下面,却是一片的静谧安然,殿前的守卫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