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地带。
老三在阳台往下望,看见北门的救护队仍在忙碌地工作者,伤者的呻吟声隐约可闻,像一堆堆的黑蚂蚁,却不知道什么是主宰他们命运的神。
这时风雨却渐次减弱了,他的悔恨是老四伤得实在冤枉,要不是他坚持要下去救助,老四就不会受这种无妄之灾了。他把头枕在双手里,然而自双手的指缝间看到,栖下零南车站牌旁倒着一个妇人,慑蠕地动着。他立刻赶了下去,只见这妇人身旁有一面招牌,是从附近商店梁上掉下来了,匾牌的一角还有血迹。
老三扶起了妇人,那妇人因移动而痛得叫起来,老三忙不迭的说:“不要紧的,你的伤不要紧的。”
那妇人呻吟了一声,翻起眼睛来,好像很努力但却仍望不见东西,开着嘴巴,老三趋耳过去,只听那妇人说:“先生……谢谢你……如果我不行了……麻烦你——”老三接连不断地说:不会的,不会的,抱着她就往北门那儿去,风声阻堵了她的话语。老三把她送入了救护车的当儿,这妇人急着双手痉挛的直伸,老三连忙抓住她的手,只听这妇人急速喘息着,说:“我在那儿等我……我儿子……只有七岁……麻烦你……”
老三握紧她的手说:“我替你等好了,你放心,他什么时侯来?”
那妇人喘得无以复加,“他……他早该……来了……”
这时救伤车就要开动了,老三急问:“他叫什么名字。”
那妇人竭力自喉间逼出一个名字:“陆……小……祥……”
老三脑门里似轰隆地被击了一下,这时救护车已经开走了,那妇人颈一歪,老三也没看清楚她怎么了。
陆……小……祥……陆—小—祥!陆小祥!多么一个不幸的名字,老三想起那跟他打了一个照面,满脸是血却如熟睡中的童!这时风势也似肆威到了他魇足的时分,渐渐的把那张拉紧天地的网,似云朵般垂罩下来。
七月卅一日。深夜十二时。
还有一些小小的风,流萤般布哨在窗外,灯火也因电力的恢复,亮开了。
袁老先生坐在窗前,越发可以感觉到那逐渐退去的风声雨声,就在前一些时刻,这城市曾被狂风暴雨所震慑、颤栗、惊惧,而袁老先生在房里,越发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恐惧因垂老而加深,一到风雨凄迟,心里便如窗前抖索的寒枝,风是他的哀唬雨是他的泪,风雨也是他命运的摧残;而现在雨小了,由停电到亮灯,他才感觉到在黑暗里,他像穿过乱山碎石的幽魂,而灯亮才使他恢复一切活动,他感觉到他的手足冰凉的,可是渐次恢复了活力,而窗外的城市亦然,他几乎可以听到对屋的住户们对灯再复亮的舒气与赞叹!
袁老先生更加能感受到生命和谐之美,尤其是在日之夕矣的年纪,暴风暴雨过后,他曾拿了一叠稿纸,刚想把构思写成作品,电就停了,他就一直坐到现在。
他现在很想提笔就写,可是心中也许大感于生命之美,有一种很深邃的感觉,使他不知从何下笔。他只想什么都不做,只想在那儿冥想、思索,然而他又觉得这样很不好,生命面对自我也是最枯寂的时候,于是他又翻桌面上的剪贴簿。他特意地再翻到“纽约大停电”的一页,他的眼睛如顺着流水般看下去,这些显赫夺目的大标题:“纽约停电漆黑一片,七百万人乱成一团,火警报不绝,有人趁火打劫,市长毕姆宣布进入紧急状况”又有一张附图,一些人,包括男、女,在纽约市区停电后,住在布朗区的居民打破一家超级市场的门窗,爬进去抢夺各种日常用品。据报导,共有两千多人因为打劫被捕。这一张图片正是玻璃裂开处,一个银发全白的老人和一个穿短裤的少年自窗内跳出来,外面有数名妇孺接应。
袁老先生看到这里,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难道一场停电,便可以测出人心充满着这么多伤人利己邪恶的意欲。纽约是个物质文明的机械大森林啊。一旦失去了火,便成了只有兽的世界,虽然里面住着的都是“人”。
窗外的风雨如泣如诉,窗映枝叶摇摆,像一个人,或许多人,摇头、叹息。袁老先生枯寂的心灵像一管箫,幽怨的吹出了声音,虽然没有人听,大合奏也听不见。袁老先生继续再鼓起很大的勇气读下去,只见另外一栏的标题:“纽约恢复‘光明’,事后追究‘黑暗’卡特下令调查何故停电,州长市长震怒不已,三千多名丑陋的美国人暴力罪行将受严惩”袁老先生苦笑了一下,忽然觉得最近市场上那么多灾难电影,为什么电影公司不计划去拍这一部,纽约的大灾难,在黑暗中见出人性,戏名不必多费思,就叫做“丑陋的美国人”,反正美国人崇尚自由,喜欢以揭自己疮疤为荣。至于在台译名,照原译一定不可,现在反正流行片名之前都有一个“大”字,“大法师”、“大逃亡”、“大地震”、“大鱼”、“大太阳”、“大白鲨”,现在就来个“大黑暗”。
这黑暗是停电,也是人心的灯光泯灭……想到这里,袁老先生彷佛觉得他已策划了一部片子,很得意地微笑起来,这时隔壁他女儿的房间忽然传来广播的声音,随着音乐:“……各位朋友好,台风来了也过去了,大家能在家里,趁这样的一个天造的良机里全家欢聚一堂,也是一件平常忙碌的日子中所难以享得的事……”
袁老先生听到这里,忍不住要叹道:唉俟,可怜的现代人。不过回想一下这虽是台风夜,却仍有一种出奇的宁静。他又看“纽约大停电”剪贴稿中最后的一张,标题是:“纽约为何大停电,卡特下令查原因,五十五场大火,景象十分恐怖,五百警察受伤,三千多人被捕”
这时袁媛媛房间里播放的音乐忽然停了,改由一女音报告:“根据初步估计,‘薇拉’台风造成之损失,死亡人数有三十八人,其中台北市廿三人,台北县二人,桃园县九人,基隆市二人,新竹县一人,南投县一人;失踪人数三人,重伤二十二人,轻伤一百五十三人……面对着北门承恩门口的延平南路高架路桥上,右边的一根长达二十六公尺重逾四十吨的钢梁,挣脱了固定的钢钉,带着两座钢管桥墩轰然砸下,造成数辆汽车的遭殃……随着右边钢梁的倾塌,左边钢架也跟着幌动起来,又是一阵巨响塌下,造成更多的灾难……事情发生不到一刻钟,消防大队与市警保安大队已赶到现场,由于风雨凌厉,钢架又十分笨重,救灾工作十分困难,伤者哀号声不绝于耳,然而工作人员个个俱有冒险犯难的精神,全力抢救……更难得的是一些见义勇为的市民,纷纷冒着危险,协助警方人员进行抢救工作……还有数名仗义的市民,因而受伤,也被送入救护车中……”
袁老先生听到这里,霍地盖阖了剪贴簿,心里不知是怎样的一股流泉,是泠或熟,自起心田,却涌上了眼:风雨中、伤难处,人们和工作人员呼喊、抢救,奋不顾身,不遗余力……袁老先生立刻在白白的稿纸上写下了题目“台风”二字,他发现在暴风雨过后的子夜,竟是温暖如昼的……。
完稿于一九七七年八月廿一日晚上十一时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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