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万年来大大小小的宫殿看得多了,反正这三清四海八荒的大着去了,神仙又没几个,又闲得慌,就算是一个山大王也能兴建一座华美的宫殿,因此我之前进玉华殿时根本就没细看,没想到这流神宫外面看上去大气璀璨,里面却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金玉满堂,反倒是别具一格的清新雅致。
殿内与殿外不同,没有用上璀璨光华的琉璃瓦铺置,而是用了普通的石灰刷了白墙,再着人在上面铺了一层透明的薄纱帘子,上面轻纱薄影,翠竹碧叶,月华透过外面的琉璃瓦洒下来,在纱帘上缓缓流转而过,那竹子就仿若活了一般,随风摇摆。殿内屏风花架林立,许是因为今晚有喜宴的缘故,一些屏风都被推到了后面,但也是排得错落有致,倒把边缘附近给隔出了一条曲折弯绕的回廊来,既好看,又使得这偌大的玉华殿不显得空旷,没想到在三清风评如此差的流初神君竟有这般雅兴,真是超出我的意料。
“我是得意啊,”我终于理好了裙摆,刚抬头想继续说下去,沉新就坐在我身旁一手执起桌案上的玉壶,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手撑着额头,待斟满了,便轻轻搁下酒壶,举起酒杯,自在悠闲地笑道,“不管这玉华殿什么布置,最起码是我找到了这二者兼得的位置,不是你找到的。你要是厉害,你也去找一个啊。”
“你——”
“而且你不是说,我能找着这样的位置,就算我有本事吗?”他一口抿下杯中清酒,又赶在我开口之前凑近了我,狡黠一笑,睁大了眼作无辜状道,“龙族公主可一定是说话算话的哦?”
“……”
我忍,不过就是承认他有本事而已,承认就承认,反正我也不会少块肉,我大人有大量,他是小肚鸡肠,不妨就忍了这一回。
见我不答话,沉新轻笑一声,别过头自顾自地斟酒去了。
我咬了咬牙,忽然又想起刚才的意然一事来,灵机一动,自觉找到了可以嘲笑他的地方,连忙侧过头对他笑道:“是啊,你厉害,你有本事,竟连你那好师妹的话中话都听不出来。”
他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等一口清酒下了肚,再懒懒地提起一旁的翡翠玉壶又斟了一回酒,方随口问道:“意然?”
“是啊。”我暗自磨了磨牙,意然意然,叫得可真好听,这名字有什么好的?怎么你就偏叫得欢了!
“哦,她啊……”沉新轻笑一声,半垂了头看了一眼松松握在手中的琉璃翠玉杯,又抬头看向我,眼中荡漾着不知是月华还是酒水反射的波光。
他一手撑在桌案上,缓缓倾身向前,离我越凑越近,直到我坐不住想要避开时,方止了前倾,低声笑道:“我若是随了她话中的意思,你可不就要被气死了?”
他说这话时靠得我极尽,又盯着我看得很是认真,阵阵酒香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道飘了过来,若有若无,却反比扑面而来来得更撩人心弦,我一手紧紧抠着桌案边缘,僵着个身子看着他眼中的我,脸不知不觉地就红了起来。
“你……”
“咳咳咳咳——”
正当我忍不住开口要说些什么时,身后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剧烈到有些过了头,甚至显出了几分刻意来。
我被这咳声惊醒,方才意识到我和沉新现在的举动太过亲密,实在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现,脸更是又红了一层,连忙往后坐了坐,低了头不再言语。
沉新神色一顿,骨节分明的右手食指一敲桌案,就皱了眉往咳声发出的地方看了过去,在看清来人时有些恼怒地笑道:“司命?你几时也学会听人壁角了?”
☆、第81章 喜宴(二)
司命?
司命神君?!
听沉新这么说,我连忙抬起了头,和他一道向身后望了过去。
此刻沉新已经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我又往后挪了半座,我二人之间就敞开了好大一片地方,让我们身后的景象暴露得一览无遗。
沉新所寻的这两个席位靠近上首末尾之处,左侧和身后各立了一道绣花缕金的青书屏风,这样一来,就帮着我们挡住了来自左侧和后侧的视线,玉华殿上首又在我们右侧,因此也不影响我们纵览全局,他本是看中了这点才坐了下来,却不想让屏风后的人钻了空子。
此刻我们身后的屏风已经被沉新施法撤了,屏风后的景象就这么展露在我们眼前,竟是一位身着锦衣华服的公子哥。
他就是司命?
那位公子哥坐在我们身后,正一手握了拳,兀自低着头咳嗽,陡然听见沉新一句话,吓得手一抖,又在片刻之间收回了手,清了清嗓子,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对沉新笑道:“那什么,沉新,没想到你居然也会来我二哥今日的喜宴,真是出乎我意料啊,出乎我意料。”
沉新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我坐在他身旁,也没有出声,而是默默地打量起这位为世人所常道的司命神君来。
和传闻中的一样,他的右眼上方有一片直至发际深处的黑色印记,虽然被垂落下来的发丝覆盖了大部分,但仍可窥见其张牙舞爪的模样,神秘又妖异。
不过这印记虽黑,却并不像凡间的胎记那样可怖,反倒是因为它的图案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息,加之又与发丝同色,倒也不显得怎么突兀。
“呃……”见沉新不答话,我也不开口,司命明显有些坐不住了,他在我和沉新之间来回转了一圈目光,最终看向正默默打量着他的我,拱了拱手,抱拳笑道,“在下天宫司玄,掌司命簿,坐镇司命府,世人常说的司命神君正是区区不才在下。不过我虽然本名司玄,司命二字却更广为流传,大家都喜欢这么叫我,姑娘也可以如此。对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我微微一笑,矜持地点了点头,柔声道:“小女子龙宫听碧,见过司命神君。”不是我想故作姿态地装矜持,只是刚刚出了那么大一个丑,保持一些神女该有的姿态还是必要的,不然丢了龙宫的面子可不好。
只是这回答许是太柔和了一点,非但坐在我身旁的沉新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就连我面前的司命神君也神情一滞,缓了好一会儿的神后方笑道:“原来是听碧姑娘,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久仰大名?这司命就是这么跟初见的人打招呼的?我一小小龙女,好像在三清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啊,这年头还真有人这么客气地打招呼?
“真是出乎意料,出乎意料。”我虽然心中疑惑,但并没有表现在面上,因此那司命也不知我心思,仍在那里继续笑着,还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镶黑竹骨的折扇,一敲手心,耐人寻味地看了沉新一笑,笑道,“我就说这家伙怎么会来流神宫,原来是有佳人相陪,还是听碧公主,怪不得呢……出乎意料,出乎意料啊。”
“你也一样出乎我的意料,”沉新之前一直懒散地靠在桌案上看戏一般地看着我和司命一问一答,没有开口说话,此刻被司命一说,终于没了先前看戏的样子。他仍旧靠在桌案上,不过却是懒洋洋地开口说了一句话,非但如此,还笑了一笑,让我脊背无端一凉。“偷听我们说话也就算了,还咳得跟痨病一样,司命,你是没事干了还是活腻味了?想体验人生疾苦,就下凡轮回去,用不着在这咳个不停的。”
他一手搭在司命神君的桌上,指节轻轻一敲,就让那司命眉头跳了一跳。
不过那司命神君到底是在神霄殿任职的,见识的多了,胆量和面皮也非我等可能企及,只见他一手握拳抵在唇边,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就挺起胸,理直气壮道:“偷听?我这是在提醒你们!沉新,不是我说你,这大庭广众之下的,你就这么跟人家姑娘凑这么近?她又不是你婆娘,你不要脸,人家姑娘还要清誉呢。”
他这一通话说完,又伏在桌上对我讨好地笑了笑:“对吧,听碧姑娘?”
婆娘?!
什么婆娘,谁的婆娘,怎么说话的呢!
我猛地沉下神色,敛了眉正想开口嘲讽他一下,沉新就先踢了那司命身前的桌案一脚,皱着眉低声喝道:“司命,你说话给我悠着点,别什么话都往外蹦!”
“得得得,我不说了行吗?”司命被他这脚一踹,神色僵了一僵,似乎也知道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只是等他把把桌上倒下的酒杯等物一一扶起后,却又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一声,“我说沉新,我也不过就是随口说了一句,你用得着冲我发火吗?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你平日里不还老是跟我一唱一和的,怎么今日就变了模样了?”
“你也知道是平日里啊。”沉新冷笑一声,他鲜少如此神情,看来是真的动怒了。“现在可不是由着你发昏的平日,龙宫不比天宫,可不像你们天宫这么——”
他没有说下去,我直觉他想说的是管教无方这四个字,不过是看在司命的面子上忍了下来罢了。
司命讪笑着搔了搔头:“我这不就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啊,也对。”沉新一挑眉,看上去像是认真思忖了片刻,而后笑道,“你二哥既然能够随手抽散我苍穹弟子的魂魄,你能这么随口一说,倒也算是情理之中。”
“好好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能别说了成不?”这话算得上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司命终于受不住了,举起双手讨饶,“是我说话时不经过大脑,说错了话,行了吧?你别再说了,再说下去,这整个天宫都要被你骂一遍了。”
沉新就微微扯了下嘴角:“说得好像你们天宫有多清净似的,神霄殿也就罢了,西殿这边……”他目光微微一偏,笑了笑,好歹还顾及着司命的面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转移了话题。“再说了,你和我道歉作什么,正主就在你面前,你不向她赔礼道歉,却向我来讨饶?看着她好欺负?”
我原本想找司命算账,见被沉新抢了先,也就安心地坐在一边看戏,冷不防被他提起,下意识地就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也正往我这边看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我怔怔地盯了他片刻,忽然想起之前司命笑话我们的话来,连忙撇过了头,不再看他,一颗心也因为紧张而怦怦跳个不停。
“我、我真是冤枉啊!我几时说过不对听碧姑娘道歉了?”司命被沉新这么一说,当下就喊冤叫屈了起来,他边说边拿起桌上的玉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十分满的酒来,双手捧起,对我郑重其事地赔罪道,“听碧姑娘,方才是我大意,一时不察,才说错了话。我这话不过无心粗话,姑娘可千万不要放进心里去。我自罚一杯,就全当做是对你的赔罪了。”
他说完就一仰头喝下了那盅酒,我连客套的推辞都没说出来,只能无言地看着他喝完后将酒杯放下,噎了一噎,才笑道:“不碍事的,我——”
一句话尚未说完,殿门口就传来一阵热闹的骚动,吹吹打打的喜乐一瞬间就从外面飘了进来,打断了我的话。
我和沉新司命同时往大殿门口看去。
原来是流初和问露他们在外面行完了礼,进了殿来,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也都一同进了大殿,怪不得这么热闹。
正主都上场了,殿内一时陷入了无比的热闹之中,喜乐唢呐之声不断。此前问露和流初握着的红绸已经被人取下,问露面前的珠帘也撩到了凤冠两边,她随着流初一步一缓地走入玉华宫,低眉顺眼的。没有向之前在外面那样抬头四顾。但珠帘已去,我又在上首,自然看清了她的神情。
她双颊酡红,朱唇黛眉,娇羞二字不足以形容,艳丽又太过,但无论如何,我在她脸上没有看到一丝不情愿或是惆怅。
这就好……
我松了口气,正想收回目光,眼前却不期然闪现了之前问露看到沉新时的神色,不由心中一紧,低头的动作就顿了顿,这一顿,就让我和另外一个人的目光碰上了。
沉新的师妹,当年天宫那桩往事一切起因的翠鸟仙意然。
我一惊,那意然在和我对上目光时也是一愣,而后就移开了目光,只是在那之前她似有若无地往我身边看了一眼,神色有些阴沉。
我收回目光,怔怔地坐在席上,心中滋味百般,无法言说。
……
因为流初和问露此前已经在神霄殿拜过天地了,所以这流神宫也就是摆放筵席的一处地方,今晚上天宫各地都摆了几百桌流水席,只不过因着流初的寝宫是这里,所以流神宫比其他地方热闹,看着像是主殿罢了。
他二人入殿之后就开了筵席,精致罕见昂贵的菜色一道道被宫娥端了上来,碧落的第一次开茶也正式开始,我心念碧落茶已久,当下就喝了一口,果然是回味无穷,只是因着它的特性,茶水端上来时已经被晾冷了,沉新说我还没开胃,不能多喝,硬是把我的茶盅给抢了过去。
我气得不行,又抢不过他,只能气哼哼地任由了他去,同时死命地夹菜吃东西,力争要把这胃给全开了不可。
司命坐在我们身后直呼受不了,被沉新一个眼刀过去,立马闭口不言了,也和我一样安静地埋头吃菜了。
☆、第82章 喜宴(三)
等到我终于能安心地喝上一口碧落茶时,筵席已经过了一小半,大家吃了半顿、喝了几巡下来,也都喝开了,或是高声笑谈、或是低低私语,好不热闹。
我早在开宴伊始时就一一偷眼觑过了,还好还好,殿上除却一批我当日在昆仑虚的同门和几个交好的友人之外并无其他熟人,龙宫的更是一个也没见着。我一方面感到心安,另一方面又觉得就这么撇下正在忙乱中的龙宫有些不大好,爹爹他们正忙着抓捕七扇金鱼消除魔气,我却在这优哉游哉地吃吃喝喝,未免有些太逍遥了,但转念一想,我这点子微末的修为恐怕还不能够帮上爹爹什么忙,去了也是添乱,更何况当初那些金鱼还被我抓了不少放在宫里,也算是为今晚的行动出了一份力了。
……不对呀!如果爹爹他们看到了在我宫中的宫灯,那肯定也知道我偷偷溜出来了,那可怎么办?
……算了算了,反正都已经过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我还是安心吃我的菜吧。
流初和问露来到殿上不过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