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令带着苏晋来到了一处算不得多么富丽堂皇却也不朴素的院中,由于是取心头血这等大事,燕景帝和谢后也都到了场,外面围了重重的宫中禁军,太医院的所有太医也都从谢醉之的屋子请到了这里,端的是严正以待的态势,若是胆子小些的人,恐怕早在见到那些杀气重重的禁军时就吓软了腿,再动弹不得了。
苏晋看着这么大的阵仗只是微微一笑,侧首对一旁候着的宫女颔了颔首,那宫女就端着一碗汤药走到了司徒令跟前。
“请公主用药。”
司徒令看向他。
“是这样的,”他笑着解释,“取心头血之痛并非常人可以忍受的,公主乃金枝玉叶,虽少不得要受些苦楚,但也不比像旁人那样硬捱,这碗药是草民熬制的安神药,喝下这碗药,公主就会陷入沉睡,到时候就察觉不到什么痛楚了。”
“有劳道长了。”司徒令点点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按照苏晋的吩咐躺到了虎皮铺着的卧榻上,不过片刻就陷入了沉睡。
宫女退下后,苏晋空手一弹,东南西北四角摆放着的香炉中就燃起了焚香,他又上前几步,伸手拂过立在正中的香炉,原本空荡荡的香炉中就凭空出现了一株通体泛黑的短香,且已经被点燃了。
短香一燃,立刻就有两名禁军双手捧着一条细长的黑匣子走上前去。
苏晋一挥手,匣盖无风自开,暗红色的褥子中,与长冥有九分相似的洛家刀静静地躺在其中。
紧接着,那长刀自动从匣中飘出,悬在了半空之中。
这一番动作下来,在不远处观望着的燕景帝跟谢后都目露赞叹之色,外面等着的太医们也都看得一愣一愣的,甚至已经有人在下面低声呼着神迹了。
做完了这一切,苏晋盘腿坐在殿中,周围霎时狂风大作,司徒令缓缓从塌上浮起,以入定的方式坐在了苏晋对面。
风势很大,在附近的燕景帝都有些抵挡不住,让宫人拿了四顶蒲扇挡住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司徒令却是发丝衣袂分毫不动,任由苏晋施法,她也闭目沉睡着。
苏晋长发飞扬,衣袖被风鼓得猎猎作响,白衣几乎要和殿中舞动的帷幔融在了一处。
洛家刀开始在半空中缓缓转动,他双手挪移,司徒令和洛家刀逐渐靠近。
在洛家刀缓缓移到司徒令正对面时,苏晋双掌虚悬交互,掌心间出现了一点雷光,直冲着洛家刀而去!
在谢后的惊呼声中,雷光击在刀身正中,沿着乌黑的刀身迅速蔓延开来,雷光噼里啪啦地四处散开,刀身雷电环绕,司徒令的脸庞在不断的雷电交加下显得异常苍白。
就在洛家刀全部刀身都没入雷电中时,随着滋啦啦的雷电声,刀身中央迅速裂开无数条细缝,燕景帝大惊着站起,眼看着那些细缝化成了无数道细小的利刃,尽数刺向司徒令的心口!
帝后二人大惊。
“令儿!”
“令儿!”
那些通体雪白透明的短刃在刺入司徒令的胸口后迅速变得鲜红起来,司徒令仍在沉睡,好似察觉不到任何痛楚,她的细眉微蹙,面上却没有丝毫痛苦之色,身上的白衣也是纤尘不染,没有沾染上一滴鲜血,那些利刃却是在眨眼之间尽数变成了红色,鲜艳无比。
风势渐缓,苏晋双手缓缓放回身侧,那些利刃也随着他的动作从司徒令的心口处一个个离开,落入祭案上早就放好的玉碗中。
最后一枚利刃落下,连同碗中其余利刃一道化成浓厚的血水,恰好与碗口留有一线距离。
黑色短香和四炷焚香在同时燃尽。
司徒令软下身子,倒在地上。
“好了,”苏晋起身,对那些连忙上前去扶司徒令的宫女道,“将另一碗药端给公主服下,其余人按照我先前的吩咐,随我去将军那。”
接下来的事就如苏晋先前跟燕景帝承诺的那样,他将整碗心头血都喂进了谢醉之肚中,又摆祭案大做了一番法,让帝后二人和众太医又惊了一回才罢。
当四四方方的玉制小幡停下了旋转后,苏晋收手而立,与此同时,躺在榻上的谢醉之传来了咳嗽声。
“他把整碗血都喂给了谢醉之?”我看着谢醉之缓缓行转,有些不可置信,“这不会有问题吧?!”
谢醉之是流初转世,做的事到最后都会报应到流初头上,他现下喝了一整碗凡人的心头血,这这这……这岂不是违了天条吗?
“……奇怪,”司命上前,仔细看了眼苏晋为谢醉之解魇术的情景,疑道,“我之前来三生镜前的时候没看到这一幕啊……”
他忽然神色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地闭口不言了。
沉新这回连正眼都懒得给他了,直接向我看来,却不想和我直接对上了视线,我和他皆是一愣。
“……”他咳了一声,“谢醉之领兵打仗,这几年来手上也没少沾血,若是一桩桩一件件都要算到流初头上,那神霄殿还不得算死?而且这是司徒令自愿献出的,损不着什么功德。不过苏晋居然没用那碗心头血来大做文章,这和他的行事风格不符啊,”他摩挲着下巴,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里面肯定有诈。”
我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很认同他的话,苏晋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放过谢醉之和司徒令,他既然出现,就一定有他的目的,只是不知道这回被他害惨的人会是谁。
……不过话说回来,流初和问露都在天宫成了亲,苏晋这回……好像没害到什么人啊?
谢醉之醒来,燕景帝和谢后虽然高兴,但最开心的应当要属谢老将军和其夫人了,当时苏晋让谢家人全部跪在宗祠里,也不知他是何用意,但在谢醉之醒来不过半个时辰,将军府就迎来了谢府浩浩荡荡一大批人,谢老将军首当其冲,几乎把太医都给挤出了主殿。
谢醉之堪堪从魇术中醒来,额头还渗着冷汗,见燕景帝和谢老将军以及谢老夫人都在他榻前,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声音嘶哑地开口:“爹,娘,陛下,我、我这是怎么了?”
谢老夫人握着锦帕,喜极而泣:“我的儿,你终于醒过来了,你可知你昏迷的这几天里,娘都快担心死你了!”
“我这是……”
谢老夫人拭着泪将事情都说了,谢醉之一脸迷惑,看来果真如苏晋所说的那样,他把魇术中梦到的东西都忘记了,但当他得知司徒令为救他献出了一碗心头血后,他不顾众人的劝阻,立刻就挣扎着下了床,想要进房去看一看司徒令,却在院门口被苏晋拦住了。
☆、第111章 同魂(壬申)
看到苏晋,谢醉之露出了几分面对陌生人时才有的警惕,又见苏晋拦着他不让他进去,他当下就有些神色冷然,几乎要叫侍卫过来,还是从院中出来的谢后给他说明了苏晋的身份后,他才恍然大悟地对苏晋抱了一拳,谢过了他的救命之恩,又为方才的莽撞道了歉。
苏晋颔首受了他这一礼,见谢醉之神色着急,显然心系司徒令安危,便淡笑道:“我知将军牵挂公主,只是公主失却了心头血,元气大伤,又阳气外泄,此时此刻委实受不得一点不洁之物靠近,将军身上余毒未清,若是此刻贸然进去见公主,恐怕公主会受此毒所累,还请将军忍耐几日。”
“无妨,”谢醉之当即道,“令儿身体要紧,我在外面多待几日也不碍事。只是她此番为了我献出了心头血,不知道要受什么苦,我……我实在是……”
苏晋微微一笑:“公主对将军的情谊令草民十分佩服,请将军安心,公主福大命大,且有老天庇佑,不会有事的。”
……啧,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呢?
“这样就好。”谢醉之大病初愈,面色仍有几分苍白,这让他看上去有几分虚弱。明明是沉新的脸,却带着不属于沉新的虚弱与苍白,这让我怎么看怎么觉得看不顺眼,之前看他和司徒令初见时的那股子不舒服又出来了。“今日道长救了我一命,是我夫妻二人的大恩人,可否请道长相告道号大名,也好让我夫妻日后为道长建庙立祀,以报道长大恩。”
话音刚落,谢后就笑了出来:“你这话说得真是跟令儿分毫不差,令儿也想为道长建庙立祀,没想到你也跟她想到一块去了,真真是夫妻间心有灵犀啊,令儿若是知道了,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她也这么说?”谢醉之有些意外,也随着谢后笑了,笑容难得地有几分赧色。
冷静,冷静,这不是沉新,这不是沉新这不是沉新这不是沉新……
不是沉新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顶着沉新的脸!那流初还真是吃饱了撑的!
看着谢后和谢醉之都笑开,苏晋也笑了,不过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就是了。他把对司徒令说的话又对谢醉之说了一遍,再次婉拒了建祀之议。
“道长果真高风亮节,世外高人四个字,不外如是。”见他执意不愿如此,谢醉之就一笑而过,也很知趣地没有再继续追问他的姓名。“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多问了。只是还有一事,还望道长相告。”
“将军请说。”
“这个……我何时能进去看我妻子?我、我实在忧心她的身体——”
苏晋就低头一笑,还别说,这时候的他看上去还真有几分平易近人的味道,只可惜这都是暂时的,估计再过不久,他的真面目就要露出来了,也不知到时这大燕国运会如何变化。
“七天之后,待草民将将军身上余毒清除,将军便可进去相陪了。”
谢醉之大喜过望,对苏晋抱拳谢了一礼,又问了谢后司徒令现下如何,便随着奉了燕景帝之命来请他去前院的宫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苏晋交代了谢后几句照顾司徒令时需要注意的事项,也随之走开了。
他在长廊中缓缓向外边走去,看似步伐缓慢,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长廊尽头,我看着他的白衣消失在拐角,看着周围又一次陷入了黑暗之中,默默等待着下一幕情景的到来。
只是我等了半晌,周围都一片死寂的黑暗,没有一人光亮。
“没了?”心下奇怪,我不由得问了一声。
“人还没被苏晋玩死,怎么可能没了。”沉新说了一句,“司命,接下来的事呢?”
司命正皱着眉低头沉思着什么,闻言随意地挥了挥手,简短地说了三个字:“看前面。”
这周围的情景也不知在何时起了变化,等我听了司命的话看向前方,周围的黑暗就被一间屋子替代了。
是之前苏晋取司徒令心头血的那间侧殿。
果然是皇家风范,就算只是将军府中的一个侧殿,这里也都装潢得富贵非常,层层叠叠的帷幔垂落在地,镂空雕花的屏风转了一道又一道,司徒令闭目躺在榻上,不知是还在昏睡之中,还是已经醒过一次又睡下了。
屏风后安静地立了四个宫女,屋中熏香袅袅升起,窗门紧闭,竹碳烧得极旺,有一宫女见火势减小,还上去又夹了一块,虽然此刻已入了冬,但尚未到大寒天,碳火这么厉害地烧着,我看着都替司徒令觉得热。
那宫女加完银竹碳后又回到屏风后立着,和另外三个宫女低声交谈了几句,另一个宫女便起身上前去倒了一碗茶。
茶水倒入杯中的声音在殿里响起,那宫女放下茶壶,正要拿起茶杯,身子却忽然毫无预兆地往前一倒,扑倒在了桌上。
其余三名宫女大惊,上前作势要扶起她,却都接二连三地倒在了地上,没了声息。
殿中一片死寂。
明明已经门窗紧闭了,却无端有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吹了出来,帷幕被吹得轻轻飘起,拂过了雕花的红木屏风。
白纱落下,留下一抹白色的身影。
苏晋一袭白衣,静静地立在殿中。
原本在榻上安稳睡着的司徒令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一样蹙起了眉,脸色也变得有些差起来。
苏晋悄无声息地走过那四个倒在地上的宫女,走过一道又一道雕花镂空的屏风,走向了昏睡在床榻之上的司徒令。
直到离卧榻只有一丈之远,他停下了步伐。
“仙子……”他听不出什么情绪的声音在袅袅熏香中缓缓响起,“可以醒了。”
“苏晋给司徒令喝的药有问题!”沉新忽然的一声恍然惊呼让我一个激灵。
“什什什么?”
“那些汤药!苏晋给司徒令喝的药根本不是什么致人昏睡养人元气的补药,而是轮回汤!”
“轮回汤?”我心一跳,又马上摇头,否定了他的这个说法,“不可能,问露她被鬼君封了法力和记忆,就算她喝下了轮回汤,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恢复记忆。”
“心头血。”司命叹了口气,终于在苏晋出现之后第一次抬头正眼看向我们,“我、苏晋取司徒令的心头血只是在做样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借雪刃将他的法力注入司徒令体内,破开鬼君的封印,接着再一日一次地不断给她灌轮回汤,恢复二嫂身为神仙时的记忆,简直是易如反掌。”
“可苏晋要问露恢复记忆干什么呢?问露她的法力不像你们两个那么厉害,也没什么神兵利器,身份更不像洛玄君言那样特殊,苏晋要她恢复记忆干什么?”
司命闭眼叹息一声:“他行事……一向出人意料,他没有对我二嫂做什么,只是让她恢复了身为神仙时的记忆,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个举动,我二嫂才会在这一世倾心我二哥,与我二哥喜结连理。只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他看我二哥一个人孤身多年,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再继续这么形单影只下去?”
他似乎也觉得这话有点可笑,摇了摇头:“不,他不会这么无聊的。”
“司命,你和苏晋认识吗?”我盯着他。斟酌着字句慢慢问他,“听起来……你跟他很熟?”
“……我和他最多只能算是认识,相熟二字……还是免了吧,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要做什么。”
……这话我怎么听着有些奇怪呢?他没说错话吧?一般来说一脸哀怨地说出这种话的不该是被负心人抛弃的姑娘家吗,怎么他一个大男人……
——不会吧,他跟苏晋!
“你想什么呢,”我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是不是面上的惊讶之色太过明显,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