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陆川一时没弄明白,露出不解的神情。
“陆川。”
“少帅。”
“你是想降职去训新兵了吗?”
陆川低下脑袋,头皮一阵发麻。
欧阳伊耀见他不说话,哼了一声,抬脚上车。
滂沱的大雨下,车子缓缓行进,西子胡同路窄,车子根本开进不去,天上还打着闪,不时有雷声滚过,胡同口的老柳树在风雨中摇曳,张牙舞爪的,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片黑黄的混沌。
“车子停在这里,我自己下去。”欧阳伊耀吩咐道。
陆川赶紧跳下车为欧阳伊耀打开车门。
“伞给我。”
“少帅,我跟您一起去。”陆川的手紧紧的握着伞柄,表示自己的决心。
欧阳伊耀看了他一眼,陆川立刻噤若寒蝉,怎么大小姐人回来了,少帅的脸色却更难看了呢。欧阳伊耀凌厉的目光下,他终于撑不住默默的将伞柄递到欧阳伊耀的手中。
硕大的雨滴不断的打在黑色的伞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欧阳一直朝胡同里走进去,七万八绕来到一扇窄门前停了下来,黑色的小门,因为长期的腐蚀,漆面已经开始脱落,露出里面的木质面板,有些地方已经开裂出了大缝,门的右上方挂着一面很小的胡桃木的铭牌,上面刻了三个小字儿:“泥人张。”
欧阳站在窄窄的薄木板搭建的粗糙的雨棚下收起了伞,他伸手礼貌的敲了敲门。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老迈的声音。
“老张,是我。”
欧阳的话音刚落就听到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出来,破旧的黑漆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老人笑起来一口的黄牙,他费力的用浑浊的眼睛辨认着来人,许久才用低哑不堪的叫了一声,喉头里像是喊了一口化不开的浓痰:“少帅,里面请。”
欧阳点点头,跟他走进去,黑洞洞的小屋,却收拾的非常整洁,昏黄的煤油灯下,放着一只斑驳的木箱子,木箱子上头的架子上插着各种各样的小泥人儿,孙悟空、猪八戒、金童玉女等,一个一个,栩栩如生。
老人搬了家中唯一一把竹凳子放在欧阳伊耀的面前,恭恭敬敬的道:“少帅,请坐。”
欧阳摇了摇头,将老人搀扶到原位上坐下,然后就地蹲在老人的跟前:“老张,我要的东西,做好了吗?”
☆、等
米雅坐在堂屋里看着外面,雕花的门扇大开着,大雨刚过,风停了,一轮明月挂在当空,更显得清冷。
敏儿站在她的身后,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
此时,管家张君清正好进门,米雅微微的转头对着身后的人道:“敏儿,这位是管家,张伯伯,你们见过了吧。”
“敏儿见过张管家。”敏儿小碎步走上去福了福,她来到府里的时候,管家正好不在。
“敏儿姑娘。”张管家很是客气的对她点了点头,又转头对米雅道:“大小姐,少帅不在办公室,手下的人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今晚不一定回,你看你舟车劳顿,要不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敏儿见两人的注意力转移,这才打眼儿去仔细看张管家。他是一个50岁上下的老头,留着山羊胡子,半白了头发,长袍马褂的穿戴跟沈家的福伯没什么差别,只是身形更为高大,大约因着是北方人的缘故,方脸,高鼻,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儿,倒像是个教书先生的模样。
米雅依旧端坐在原地,纹丝不动,半晌她启口道:“张伯,麻烦你带着敏儿下去休息。让大家都早些回去休息。”她说道这里顿了顿又道:“我今天就在这里等他,哪儿也不去。”
张伯抬眼就看到米雅眼中笃定的眼神。他在这个家已经待了30多年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原本以为大小姐一出嫁,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可今儿个的情形,着实让他担心,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作了个揖,带着敏儿匆匆下去。
下人们匆匆的撤离,悄无声息。
米雅眼前的茶早早的已经冷掉了。
笃笃的更鼓声传来,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坐的有些累,伸出手托着腮,定定的看着前方。
离开了这么久,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她7岁的时候,欧阳伊耀牵着她的手走进了大帅府,那时候她还没有从惊吓中完全的抽离,像个小尾巴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紧紧的拽着他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肯分开,那段日子他甚至在她的床下打着地铺,寸步不离的守着。
七岁,按理说也不小了,有不懂事的小丫头在背后嚼舌根,被欧阳伊耀听到,当天就被赶出了帅府的大门。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少年的模样,神色冷厉起来却已经是相当的吓人了。从小就在兵营里长大的他不同于一般的纨绔子弟,眉宇间已经有淡淡的威仪。
其实她当时并没听清楚,那两个丫鬟说的是什么。
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地里议论这件事了。
成长仿佛是一件极快的事情,帅府的名头越来越响,也有人专程上门说亲。
养父有时候也会叫他去,可是他总是没有好脸色。
下人们的话渐渐的又多了起来。
而她也出落成人,举手投足之间,有了少女的娇艳。
终于,他看的她眼神变了。又或者,他只是在等待她的成长。
这本是极好的事,可是她的心却有些微微的变化了。
☆、哥哥
后来,嫁入沈家,其实是早已注定的事,也是她自己的意思。
欧阳伊耀得知此事,第一反应是冲进她所住的院子,问她是否自愿。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想在却像是心上的疮疤,不愿意在揭起。
虽说嫁的匆忙,嫁妆却一项也没有少,这些本是该当家主母操办的,因为大帅府的特殊情况,竟都落到了欧阳伊耀的头上,他在她身上总是花了心思的,出嫁的那天整齐的列兵队,七十二抬的嫁妆,引得多少人驻足围观,新娘还没出门,围观的人群已然堵住了路口。
前一天的傍晚,蔷薇一路喊着,跑到屋中来告诉她欧阳伊耀与养父的争执,她心中五味杂陈。
在江宁郊外沈家的别墅夜宿的那一个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她从不是这样的人,连欧阳伊耀都说,她有时候冷的像是没有心。他自然不知道她的纠结和踌躇,瞪着床上锦色的帐子,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她穿了沈家特地送来的江南贡锦,被西城最好的裁缝做成大红色绣双凤呈祥的旗袍裙,细密的金丝线在红底的映衬下闪闪发光,耳朵上带上欧阳伊耀特地托人从南洋带来的钻石耳钉,阳光下闪着点点的光。
铜镜中是她苍白空洞的脸,眼底的青白清晰可辨,右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直到他遣了陆川来敲她的房门。
蒙上红盖头,上了花轿。他始终没有再看她第二眼,丞沈昱被一群人簇拥着来踢轿门的时候,她抓住红绸子的另一头,下了轿子,从红色的盖头下面精准的找到他的马,在她跟前儿踢踏了两下,掉了个头,便再也不见了。
她跟着沈丞昱走着,心中似乎有什么落了地,生生的,又空又疼。
正想着,就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隐隐的车声,是汽车的轱辘碾过刚下过雨的地面,路上的积水哗啦啦的喷溅起来的声音。门被打开,米雅隔着那面照壁似乎都能够看到他的模样。
欧阳伊耀绕过那面双龙戏珠的照壁就看到她,陆川本在后头紧紧的跟着,只见他脚步一顿,差点没直直的撞上去,正在疑惑,顺着少帅的目光看过去,就瞧见大小姐的身影,也惊呆了。
已经是三更十分,万籁俱寂,大小姐一袭青衫坐在屋内,只朝着这边望过来。
“少帅……”
“你回去罢。”欧阳伊耀只这般吩咐着,却并没有回头。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黏住了,无暇分神顾及其他。
陆川将那只木匣子,放在欧阳伊耀的手中。
米雅只是端坐在原处,朝他微微的笑。欧阳伊耀面色平静,可脚下的步伐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踏入堂屋的一霎那却又好像被人定住了身形。
米雅看着他,容颜冷酷刚毅,眼底有血色,还是旋身就走时穿的那一身戎装,在他身上笔挺妥帖,居然没有褶皱,再往下看黑色的军靴上居然有几滴泥点子,她轻轻笼起眉头。
“你在做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
“在等你啊,哥哥。”
☆、替身
欧阳伊耀看着她,眼神灼热,似乎想要如此就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里。他背在后身,握住木匣子的手,手指的关节微微的泛白,似乎在努力的控制自己。
“等我做什么。”语气,依旧是凉薄而陌生的。可却能听出来事话到了唇角,才将温度骤降。
她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边,站住的时候离他那么近,近到踮起脚尖就能触碰到他的鼻尖。
伸出手指为他整了整衣领,其实一点都不乱,只是怀念这种感觉,就像是许多年前她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然后她垂下长睫,幽幽的道:“记得从前,哥哥总是穿我烫过的衣裳,那时候天真,觉得哥哥之所以会这样坚持是因为我做的事对哥哥而言是不一样的。”
欧阳伊耀低着头,看着眼前她从高高的衣领下露出的雪白纤细的脖颈,没有说话。
她放下双手,又接着说:“可如今,我不在这个家里了,哥哥却依然活的逍遥快活……嗯……”
话音还没有落下,欧阳伊耀已经伸手揽住她的柳腰,将她狠狠地抱在胸前,两个人的身体紧紧的贴着,她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身上还未褪尽的丝丝凉意,是军装上吸收的看不见的雨水。可是透过那潮湿的布料,他裹在里面的身体是温暖而熟悉的。
他的手掐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米雅没有挣扎,凌乱的留海下,是一双闪烁如星子般的眼睛,深深地倒映着他的脸。
那种妥帖的感觉在欧阳伊耀的心中升起又落下。
终于,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看过了无数的替代,他又回到了这双朝思暮想的眼睛里。
念着她,看着她,抱着她,一切都真实的让人心醉。
他的唇角紧紧的抿着,米雅歪着头,又抬手去抚摸他的眉眼,人世间不再会有别人拥有这个样子了,他是那样独一无二,才会让她泥足深陷。
他的眼神那样复杂,有审视、有恨意,也有深深的沉迷。
是不是他知道了什么,米雅的心沉了沉。
放开她,也是一瞬间,刚才支撑在腰间的力量一瞬间的抽离,只留下一片火辣的触感,下巴有一点点的痛,米雅弯起手指放在下面,抚慰受伤的皮肤。
“以后,不要再这样等我。”他的声音很沉,却像是卯足了精神才发出的,眼光如利剑一般,从她的脸上扫过,转身便走。脚步是前所未有的匆忙,就像是个急于逃命的布衣,不管不顾的离开一个让人恐惧的地方,害怕再迟一秒,就无法逃出生天。
***
魏静姝的房门几乎是被撞开的,她从锦被中惊起,张口想要唤自己的丫鬟,却看到了自己丈夫的脸。
他早已经红了眼,眼底有她从未见过的狂热。那种热度再对上她的眼睛时,更是浓烈的化不开。
“你……呀……”
她还没开口,他已经扑上来,内衫的襟扣是被他撕开的,魏静姝惊慌失措,又不敢吭声,只能在他怀中剧烈的扭动。
欧阳伊耀的眼里,只见得她里面的绫罗肚兜是水绿色的,桃花灼灼,一直烧到他的眼睛,枕上的女人乌云半掩,雪肤花容,有八成像个那个女人。
而此时厅堂里,只留下米雅一个人听更漏夜磬,子时艳歌。
☆、那儿啊
米雅在堂屋坐了许久才回房,换了件衣裳,推开窗瞧了瞧,外面天色晦暗不明,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寻思着怎么出去走走。
小时候跟着欧阳伊耀一同长大,潜移默化的,脾气性子都有点像男孩子,突然有一日养父找来了一个婆子来教她女红,刚开始的时候不想学,寻见机会就会偷溜出去找他。后来被抓回来,养父坐在堂上,让管家请来家法就要惩治,他就扑上来抱住她紧紧的不肯松手。
她偷眼看上去,养父像是发威的天神一般坐在堂上,拿起桌上的青花瓷茶盅,见状就似早已料到似的依然沉声吩咐:“给我照打,重重的打。”
大帅发话,仆从一点也不敢含糊,下了狠力一下一下,本该在她身上的板子,全都落在他的身上。
欧阳伊耀永远是那么嘴硬,竟然能够忍下来,一声都不肯哼出来。
似乎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家法终于停了,他昏迷之前依然惦着她,昏昏沉沉的问:“你没事吧。”之后重重的倒地。
管家把他抬进去上药,养父站起身,斜睨着她问:“以后还敢吗?”
一双手的长指甲已经掐进了肉里,那家法像是打在自己的心上,淤青一片,最后双手扣在地上重重的磕头,咬碎了一口银牙一个字一个字的回话:“雅儿再也不敢了。”
养父哼笑一声让她退了。
大概是那时候起,他就隐隐知道她和欧阳之间会发生什么。
再后来,她的女红做的极好,连教她的婆子都自愧弗如,其实没什么难,一要用心,二要静心。想学会什么不用教,只看书就行了,人们口口相传的天衣无缝针法,也不过如是。
其实倒是件好事,她开始看书,帅府的书房里,从古至今一屋子的书,挚爱《春秋左氏传》。
读书这件事她提了十二分的小心,来去匆匆,不露马脚,书都藏在床下,不敢叫人看见,表面上则是一般闺秀的模样,养父教诲“女子无才便是德”,她总默默点头,说谨记在心。
然而,谨记在心的,不只是这些。
有些事,刻在骨髓里渗入血液中,午夜梦回亦不敢忘。
米雅去了后花园三弯两绕找到那扇小门儿,门房儿不知道去做什么,走开了,正好儿给了她个空子,闪身出去。
出来后站在那乌瓦白墙之下抬头望天,日出东方,映得半天的流金,像是铺展开来的彩锦。头顶上“吱”一声脆鸣,雀儿略过墙头,她顺着望过去,帅府的高阁老树,在日出里竟显得威仪森森。
出了胡同向外走了一些,就看到有车夫拉着车子跑过来,见她穿的极为素淡便以为是府里头的丫鬟出来采购,讨好的问:“姑娘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