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将要如何判这段旧案。
升高来求无可厚非,但古铭飞也来了,这就让雁落感到不解:“古老板,您确定?”
“嗯。”古铭飞十分冷静地回答道:“我细细想过一夜,这世间的事儿,就好像是蜘蛛结的网子,密密麻麻却又出人意料的清晰可见。而我们则是那没头没脑的小虫子,硬要撞上网子吃了苦,才明白天大地大,却没有真正的容身之地。”
雁落若有所思地扶起古铭飞,她迟疑了片刻说道:“我知道了。”
与此同时,知府大堂内一派肃静,三四十根粗大的白色蜡烛点在两侧,跳动的火光让马三姐的头更晕了,一夜未睡加上滴水未进,她只觉得从胃里泛上来一股酸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搅拌着,和弄着。她一弯腰,哇啦哇啦吐了一地,那腥臭的黄褐色液体不光落在了地上,还溅在她的衣衫上,挂在她的嘴角上。
“威——武——”一阵整齐的喊声吓得马三姐一屁股坐在了呕吐物上,她下意识地挣扎着双手撑地,似跪似趴地冲着高高在上的案牍。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清光一拍惊堂木,缓缓说道。
“小民升马氏。”
……例行问了几个问题之后,清光再度拍了拍惊堂木,厉声说道:“升马氏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马三姐点了头,清光没做多想便判马三姐杀人偿命,秋后于菜市口行刑。
整个案子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结了,听到最终判决,马三姐反而感到无比轻松,不知是因吐出酸水,还是说出真相,她觉得眼前一片清明,不再提心吊胆,不再担心东窗事发,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虽不是什么大老爷们,但这一次总算是活出了点尊严,哪怕这点尊严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
毒死那个孩子,是压在她心头最沉重的石头,现在,这块石头终于被搬走了。
“退堂!”清光说罢,一挥袖子便转身下了大堂,像一阵清风似的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马三姐被判了死刑这件事就传遍了整个叶城,升高听后一头扎在地上昏了过去,倒是古铭飞沉着冷静地瞅着雁落。
“南归……”雁落轻声唤道。
“你确定,自己可以说服清光?”南归有些担心地问道。
雁落点点头:“确定。”
南归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起身送雁落去了知府衙门。
到了门口,雁落冲南归做了一个放心的手势后,便随着衙役进了后堂,七拐八绕走到了书房,衙役代为通报之后,雁落便被请了进去。
这是雁落第一次见清光穿官服,她带着一种既厌恶又好奇的心态打量着清光。他似乎又长高了些,后背越发的挺直,乌黑的眉毛下面是那双熟悉的杏核眼,比起之前那几次见面,这一次清光的目光中似乎多了几分平和。他举止高雅,但不经意间却散发出某种光彩。莫非这才是真正的清光?!雁落坐在木椅上,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局促与不安,她有意无意地变换着坐姿,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她觉得后背全是汗,薄薄的夏衣贴在皮肤上,有种很刺痒的感觉。
此时清光正端坐在堂前,认真地翻看着卷轴。他虽面无表情,但却时不时的偷偷瞄上雁落一眼。他读书,她坐在身侧,这样的情形曾经出现过无数次,但却没有一次令清光如现在这样感到亲切与安宁。
仿佛他和雁落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龌龊事,仿佛天安那场闹剧不过是噩梦而已。这些天,清光时常回想,当时那样对雁落是对是错。备考之前,他感到肩头扛着巨大的压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否则就要回云岭子承父业。
雁落就像是一团挥之不去的乌云,那里面包裹着一种名为家的气息,是他拼命想要逃离的,所以他才会刻薄的对待雁落。仿佛只要雁落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他就会暂时遗忘云岭,遗忘自幼成长的故乡。
然而,等雁落真正离开了,他又觉得呼吸困难。家的印记牢牢地刻在了他的骨髓里,像是空气,平日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若失去了,就会窒息而死。
金榜题名让他暂且松了一口气,美酒佳肴暂时抚慰了他心中那难言的苦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再甘甜的酒也敌不过雁落亲手熬的一杯酸梅汤,再精致的菜也敌不过雁落随意做的一盘炸酱面。某个时刻,清光曾感到有些后怕,若是与雁落就此天涯两隔,他该怎么办呢?
也许,他还是那个威风凛凛的清光,也许,他会把家这个字眼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但他们俩终还是再相遇了。就好像无形中有那么一根红线,一直缠在他和她的小指,令他们无论相隔多远都能找到彼此。
清光从未担心过雁落会爱上别人,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比自己出色。对于清光来说,雁落变了,变得成熟了,变得漂亮了,变得独立自主了。但她终还是雁落,是他的发小兼玩伴雁落,只要自己轻唤一声,仍会毫不犹豫跟在自己身后的雁落。
至于现在胡同里越传越凶的雁落情定南归一事,清光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不过是雁落为了和自己赌气而耍的把戏,她要自己吃醋,自己就偏偏表现的沉着冷静,待她慌了手脚,再把她绑在自己身边也不迟。
若爱情这样简单便好了……
“你是来求情的?”清光放下手中的卷轴,幽幽说道。
雁落一怔,她缓缓起身走到清光面前,恭敬地行过礼之后沉声回话道:“是,大人,小的是替古铭飞来求情的。”
“她儿子惨死,如今逮到了凶手,她不放炮庆贺,反而跑来替凶手求情?”清光直视着雁落的眼睛。
“杀人偿命,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这万事里缠着一个情字,谁又能说清呢。”雁落自嘲般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女儿猝死,在马三姐最需要关怀的时刻,丈夫却跑去了古铭飞家里,如果说女儿的死是一道重重的伤口,那升高的做法就是在这伤口上撒一把辣椒面。后来马三姐因愤恨而下毒害死了古铭飞的儿子,一桩血案,两个不懂事的孩子,她们都得到了教训。眼下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爱的恨的早就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后悔与懊恼,这样的惩罚足够重了。”雁落回望着清光。
曾几何时,雁落是一个黑是黑,白是白,眼中绝没有灰色的人。她有些时候正直到略显迂腐,对待不平的事情,总是抱着一种令清光无法理解的责任感与正义感。说她笨吧,她却总能洞察到鲜为人知的秘密,说她机灵吧,那些不该碰的秘密她却总是想插上一脚。
殊不知,有些秘密,还是埋藏在内心深处比较好。
清光曾因为雁落不通人情世故而数落过她许多次。情与法,法与情,并非三言两语能讲得清楚。但在叶城乃至整个明国,更多的是情在法上,法中含情。杀人偿命,乍听起来无可厚非,但若是盲目的依法判决,定会惹来民众的非议。
关于法,清光曾认真地思考过,并有自己的一套阐释。比如像马三姐这个案子,她杀人是事实,但这里面有包含了诸如丈夫的背叛、痛失爱女等一系列引人同情的事件。虽时隔多年,但她还是主动自首,就凭这点,也不致死罪。清光之所以在堂上判了马三姐死罪,是为了在叶城百姓面前做一场政治秀。
他早就料到,升高和古铭飞会来求情,甚至南归和雁落也会来求情,弄不好,半个叶城的人都会跑到衙门口请愿。到时候自己穿着官服出去转上那么一圈,假装是倾听民众的声音,然后华丽丽的改判,这为官的头一脚就算踢出去了。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南归会放心地让雁落只身前来找自己。不能不说,那个叫南归的男人实在是太精明了,他恐怕早就预料到自己的计划,故意不给自己作秀的机会,直截了当派雁落来求情。面对雁落,自己绝摆不出官架子,这件案子自然而然会处理得很低调。这时候百姓们只当是雁落借着和自己非同一般的关系求情成功,而雁落又是南归的手下,这功劳到最后定会算在南归头上。南归这招棋实在是太妙了,清光觉得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事已至此,他只好写下判书交给了身边的衙役:“放了马三姐。”衙役接过判书便去了大牢。偌大的书房只剩下了清光和雁落两个人。
雁落起身想要告辞,清光却疾步走到她面前,一手扶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不是还恨着我?”
雁落瞪圆了眼睛瞅着清光,许久之后才牙咬切齿地冒出了两个字:“不恨。”
“哦?”清光一挑眉,露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雁落撇撇嘴,弹开了清光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清光不依,雁落抬脚狠狠地踩了他一下,这才逼得清光退后了几步。带着得胜的心情,雁落哼着小曲离开了知府衙门,殊不知,清光蹲在地上,一边揉着脚趾一边微笑着。
她还是恨他的,只要还有恨,就好,总有一天,这恨会再度转化为爱,清光十分确定那一天迟早会来到。
第十四章:大尾巴蛆跃龙门
自马三姐一事过后,已半月有余。马三姐和升高关了鞋行说是去探望住在天安的表妹,古铭飞也以捡漏寻宝为由离开了叶城,一时间,猫耳胡同清净了不少,连带着霜叶茶馆里的生意也不如往日红火。掌柜南归对此倒是颇为满意,少了那群好嚼舌根的无聊人士在耳边聒噪,他时不常的带着雁落偷得浮生半日闲一把,湖边散步也好、骑马吹风也罢,总之是尽可能的利用时间约会来促进感情。
只不过,这自在的日子没过几天,就有事儿找上门来了。
猫耳胡同背阴地一家空着的铺子搬进了人,老店关张,新店开张,在商业气息浓郁的猫耳胡同本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平日大家也在闲谈时说上两句而已。可这次却大不相同,一群人聚在茶馆门口,等着开门进去好向南掌柜汇报最新八卦消息。
南归听他们在外面吵吵嚷嚷十分烦人,便差程贝贝出去提前开门放他们进来。前脚门一打开,后脚就呼啦呼啦涌进来三四十口子。
“南掌柜,您猜猜谁回来了?竟然是当年那条大尾巴蛆!”
南归立在楼梯口,眉毛不自觉地抽了抽,大尾巴蛆,不是早就被撵出猫耳胡同了吗?
大尾巴蛆其人,小矮个,五短身材,头发像是用糨子黏到了一起,乱糟糟的堆在头顶上,斜楞着一双芝麻绿豆眼,浑身上下就像八百年没洗过澡似的,又酸又臭,夏天净招苍蝇,要多寒碜有多寒碜。虽说凭他这副尊容,不次于粪坑里的蛆,但他这外号却另有所指。
大尾巴蛆从小就在猫耳胡同里混,却怎么着也混不出个名堂来。早年间他在胡同口卖艺,表演走钢索,没走两步就摔下来,生生砸折了一位看客的腿,不光赔了银子,还讨得了一顿好打。后来他又经营上了皮行,该当丁香座子,专治痔疮。他一个混星子,大字不识几个,哪里会通医理,不过是设局来唬人。
这局一般设在旅店里,先点上七八支香,弄得人一进门就晕晕乎乎。待病人坐好之后,解开裤头,他就用针在病人的屁股上放血,所谓见红。然后嘴里含着一个羊肠管子,里面灌了些动物的血水,趁病人屁股被扎得疼痛难耐的时候,把管子里的东西挤在伤口上,下面放着一盆清水接着,手术完毕后,便把那盆脏水拿给病人看,算是治完了。
这种买卖通常骗骗外乡人,倒也十有八九能成功,只不过有一次让大尾巴蛆恶心得够呛,而他的绰号也是从那次得来的。
那日他又哄骗了一个外乡人到旅店来,说是帮他治疗,谁知那病人正好闹肚子,被他冷不丁地用针这么一扎,没控制住,那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稀里哗啦全都落在大尾巴蛆的脸蛋上了,他当场吓得昏死过去。再醒来,人已身在何烈的诊所里。
他一身大粪味儿,赛过茅房里的蛆,所以便有了大尾巴蛆这个称号。
可惜,他这人不懂什么叫吃一堑长一智,不干丁香座子之后,改去守坟了。守坟就好好守呗,可他半年三更趁四下无人,竟勾结外人盗墓挖坟,事发之后又是一顿好打。
得罪了一大帮子人,他只好躲在野林子里,摸黑到附近地里偷点土豆玉米棒子垫肚。风平浪静了一阵子之后,大尾巴蛆瞧上了巧绣坊的小掌柜商紫梅,那时候商紫梅还未成年,娇滴滴水灵灵一个女娃子,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大尾巴蛆的眼。他是朝思暮想,□难耐,半夜竟然翻墙进了商家的后院,见厢房亮着灯,就要闯进去行那不轨之事。
谁知他却摸进了商紫梅奶奶的屋里,别看她奶奶年岁已高,但身手利索,眼睛清明,当即攥住烛台,照着大尾巴蛆的脸就是一刺,吓得他屁滚尿流,夺门而逃。
出了这档子事,他自知猫耳胡同里的英雄好汉们不会轻易放过他,索性撒丫子颠了。
没想到多年之后,他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新开张的丽颜坊掌柜,听说身边还跟着五六个高大壮实的小伙。
这事儿,有得瞧了!
“南掌柜,您可不知道,大尾巴蛆盖得那二层小绣楼,别提多各色了。不是咱叶城传统的四合院式,也不是天安流行的那种穿斗式,而是颇有几分异域情调的新式绣楼。”
“不光如此,建房的全是外地人,我听人说,那屋里面的砖上全都刻着画呢。没想到大尾巴蛆出去这几年,竟然还讲究起装潢来了。”
“看来这小子是发迹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谁说不是呢。”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雁落悄悄来到南归身后,她伸手轻轻拉了拉南归的袖口,说道:“看来你对这人是讨厌得很。”
南归一抿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雁落的手,有意无意地挠着她的手心:“他可不是什么讨喜的人物。”
“哦?”雁落冲南归挤挤眼,故意压低声音说道:“该不是因为他曾惦记过商小姐吧?”
“你这只雁子……”南归无奈地捏了捏雁落的手背,谁说眼前这个姑娘迟钝来的?她这根本是大智若愚,那些乱七八糟、捕风捉影的事情记得比谁都清楚!明知道自己和商紫梅并无关系,却偏偏旧事重提,揶揄自己:“莫非是打翻了醋坛子?我都闻到酸味了……”南归故意贴在雁落耳朵上柔声说道,阵阵热气吹进雁落的耳朵里,她身子一颤,脸变得红润起来。
“我怎么没闻到?”雁落故意吸了吸鼻子:“该不是你的幻觉吧。”
“会吗?”南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身子却和雁落贴的更紧了,一时间,雁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南归强健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