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的成熟不在面容上,而在眼神,她早已比年妃大太多了。
两个女人间的目光一交汇,已然被合上的门扉彻底阻隔。
八日壬寅,因“皇考升遐倏周三载”而必须谒祭景陵的雍正帝,自圆明园起驾浩浩荡荡的出发赶赴河北遵化,云烟自然跟在他身边。而贵妃年氏已然重病昏迷留在园中。
十四日戊申,雍正帝一路长途跋涉,回銮京城,准备冬至祭天大典。斋戒加上祭天大典进行了几天,圆明园内侍对贵妃年氏重病的奏报接二连三:贵妃年氏自昏迷中苏醒,但病重不治,时日无多,求见陛下最后一面。
十五日己酉,雍正拿着御笔写给礼部的上谕给云烟看,云烟替他用玺——
“晋封贵妃年氏为皇贵妃,病如不起,礼仪视皇贵妃例行。”
她曾风光入门,最后家破人亡,孑然一身。而她没有身份,没有大轿,从未得势,亦从未失势。在这种时候,她想起多年前那场她站在暗巷中永远高攀不上的婚礼,想起十里红妆,只剩唏嘘。
贵妃年氏似乎一直在苦苦支撑着等见雍正一面,十八日壬子,郊祭结束,雍正銮驾便返回圆明园。
云烟从未和皇贵妃年氏争过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有,更不用说是死者为大的此时。两人披着同色系厚厚的紫貂披风,踩着雪,手牵手走进天地一家春的西院里。
冬至刚过,已经下雪了,云烟没有陪雍正进内室,只在窗前看雪,将最后的时刻留给他们。
雍正拉开内室门的时候,云烟走到他身前去,两人双手交握在一起。内室里模糊传出一句:
“皇上,臣妾……只求……”弥留病哑的声音竟显得无比凄惨与悲凉。
云烟的心间一撞,仰头去看他。雍正垂着眼睫,下颌紧了紧,带上门,拉她离开。
气氛无疑是沉重的,大雪纷飞里,又埋葬了多少红颜枯骨。桌上的鎏金双龙香炉里不断的喷着徐徐的香气,九州清晏里一片寂静。
夜里,雍正告诉云烟,年氏最后求的恩典是——“从葬”。
云烟忽然不说话了,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历史的车轮没有半刻偏颇吗?历史就是历史。太多年了,她没有在提前正视这个悲伤的问题,如今放在眼前,却真的如此让人难受。
皇后,皇帝,如今再加上皇贵妃。不论生死,他的身边总会如此拥挤。
还有出路吗?她还用不用去反对,历史就写在那里。这个恩典,不再是加封贵妃或皇贵妃或皇后,她发现自己说不出这个好字。
生不能一双人,死亦不能?来生来世亦不能?
想到此处,竟然心如刀绞。
她让过的太多,不在意的也太多,但这“生死同衾”,她真的是在意的,很在意。她如何跟他说,这辈子她什么也不要,等他们死了,只要与他两个人,不要任何人。
雍正从未见她如此沉默表现,已然敏锐去摸她脸,竟然一手泪湿。
他惊道:“云烟”
云烟不知道自己何时满脸泪湿,似乎也被自己吓到,忙抬手擦泪狼狈的转过身去,她还没有想好。一个大胆想法从她脑海中忽然蹦出来,却被她迅速按压下去。
194、铁血与柔情
十一月十九日;雍正没有走出九州清晏殿;在外殿御案里发出关于各省缉盗与蠲免江南四县赋税的两道上谕。
雍正刚搁下笔扶额;案上依旧堆着一堆奏折,眉目上却是难得的焦躁之色。
云烟从夜里听到皇贵妃年氏要求从葬的消息已经沉默了大半日;她的异常反应让皇帝的心情显得尤为不好。
夫妻几十年过来;两人闹别扭的时候几乎屈指可数,尤其是历经磨难后,更是心意相通,呵护备至。平日里,她总会站在他身边陪着他,研墨换盏。不论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她总会静静的倾听;然后与他一起分享,同甘共苦。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不浮躁也不厌烦,平平淡淡中带着真实的芬芳。
当他闭目停了停,又拿起一份奏折来。可这内容却让他深深眯起了双目,他似乎不可置信的再快速去翻手下的其他奏折,脸色越来越差,奏折也乱了,最后被他一把全部从御案上扫下来,哗啦一片,狼藉不已。
雍正趴在桌案上喘息,手指死死的扣在御案边,手指上的玻璃种血美人戒面恍惚映得他眼眸都有些发红,脸色已经铁青的骇人。
苏培盛听到声音进来探看,忙带着两个小太监轻手轻脚的进来收拾满地的奏折。
“叫三阿哥滚到这来!”
东暖阁里有火炕,窗外下着鹅毛大雪,云烟在东暖阁屋内缝香囊,思绪却早已经不知飞到哪里去。忽然锥心一痛,针尖的血花一下氤在香囊上一点,她忙缩了手。隔音良好的东暖阁外却传来了模糊的争吵声。云烟一蹙眉,仔细插放好手中针线收到一边小盒里才起身来。而屋外的厉声却越来越清晰!还未及她走到门边,突然传来巨大的拍案声!
剑拔弩张!
“朕已经宽容了你太久,久到你竟然能参与允禩党谋逆!朕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不孝子!”雍正怒火冲天的声音已经清晰的回荡在九州清晏殿的整个外厅里,他带着帝王绿玉扳指和戒指的大手死死的攥着龙椅的把手,仿佛再不克制就要彻底爆发了。
“皇阿玛……儿臣是长子……可儿臣在皇阿玛心中是什么,儿臣的额娘又……”
跪在殿中的三阿哥弘时也红了眼,年轻气盛拗着脾气冲口硬上。
雍正猛然拍着龙案站起身来,右臂抬起来,手指直直的指着殿外厉声低吼道,几乎快要疯了。
“你给朕住口!滚出去!滚!”
“弘时的额娘不是年贵妃,弘时也不是弘历,更不是福惠!皇阿玛对弘时尚不如八叔九叔!弘时宁愿……”
三阿哥弘时像是彻底失控了,像个孩子般控诉着,通红的双目里积聚已久的委屈和怨恨!这
可他怎么忘了,他的皇父,既是父,更是君,他如何能,如何能触怒圣颜,抗旨不尊!
云烟出来时正听到这句,看到这幕,而雍正的目光已然变了,要出大事!
“三阿哥!”
云烟怔然站在厅口,她从未那么大声的打断过别人的话,此刻的她别无选择,焦急又果断的打断三阿哥弘时未出口大逆不道的话,奢望还能保有一丝他们父子间的底线,也同时不要把雍正的龙体气出个好歹。
雍正捏着拳头剧烈的喘息,整个都靠在龙椅上,连唇角的线条都是帝王之色。
“你让他说!他宁愿什么?”他的声音似乎伤透了心,字字句句变得冷酷和残忍。
云烟看着跪在殿中孤零零的身影,这个孩子,他才二十二岁吧,他还太傻了。
这世间哪里有公平,哪有按先来后到?同样是侧福晋,李氏只封了齐妃,而后来二十年的年氏却封了贵妃。要论最早,是宋氏,是李氏,但后来的那拉氏不一样是嫡福晋是皇后?要论最早,除了走掉的弘晖,除了夭折的弘昐弘昀,他是长子。但继位的一样会是弘历。所以他开始争了吧,像他八叔那样争。他知道不争便永无出头之日,可是争了就一定有吗?
秘密立储的诏书里早就写下弘历的名字,而历史也正是如此,不会给任何人让路。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如果他的八叔不争,或许还可以过些寄情山水的日子。但若不争,他也不是八爷了。
三阿哥弘时住了口,满脸苍白的不再说话,黑白分明的瞳仁里带着一丝狼藉的慌乱。
雍正缓缓开了口,低沉冷酷的嗓音一字一句的掷地有声的回荡在九州清晏,可云烟分明听出了那句句里的痛楚。
“来人,着朕口谕——即日起,三阿哥弘时过继为廉亲王允禩之子,连夜搬出宫廷,钦此。”
“皇阿玛!”三阿哥弘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的君父。
云烟也咬唇,绞住双手,还好,只是过继……还好。
“皇阿玛,哈哈……”弘时倔强的脸上有些雍正年少时的影子,而他似乎已经全然失控了,通红的眼角分明滑下泪来。进来的太监和侍卫被他一把推开。
他不失天潢贵胄举手投足的捋着袍裾,重重的磕头行了礼,字字颤抖道:“儿臣领旨,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时走了,倨傲倔强的背影里,分明是两败俱伤的痛楚,可那步伐却带着爱新觉罗家男子特有的骄傲。
雍正掀翻了整个龙案上明黄色案布,所有的笔墨纸砚、奏折公文、杯盏、毛笔架、熏香铜炉、玉龙镇纸、青花瓷器……
破碎声、撞击声,稀里哗啦一片,久久回荡在大殿里,终究只剩下孤寂的心痛。
苏培盛惊呆了,从殿外进来,刚探头看到殿里地上一片可怖的情况已经变了脸色。再看见云烟站在厅前就默默退出去。
云烟分明看见他默然强忍的眼角里,有一滴晶莹的泪沿着刚毅冷硬的面颊掉下来,痛就像幽灵一样迅速扩散到身体里去。
谁说帝王不是人?谁说帝王不是父亲?
他同千千万的父亲一样,他站在儿子结婚的喜宴上,双目里曾由衷的喜悦。他如今逐了儿子,坐在这里,也会流泪。
只是,帝王的泪水,不会给别人看见。
她站在他金灿灿的龙椅旁,站在他身旁,眼角里分明感到灼热的刺痛。她抬手轻轻扶上他的侧脸,接住他那一滴滚烫的泪,滴在掌心。
雍正急火攻心夜里就发了高烧,又要强不给对任何人说,不给宣太医。典型的犟驴脾气,云烟也知道,如今此刻,逐出了弘时,他又如何肯在□面前丢脸。
云烟抱着他,喂他熬姜汤发汗,为他擦身,每天夜里都起来好几次,昼夜照料,几天来,他们哪里也不再去,只在东暖阁里。
奏折污了,一本本被云烟收拾好,淋到墨汁的,她一点点用棉布蘸干净,淋到茶水的,她便放在火炕上一点点捂干,索性问题不大,一本不少的将它们又收拾好给他放在床头小案上。
雍正将云烟搂在怀里,大掌一点点摸着她的发丝说:“你好久没叫我胤禛,好久没叫我四爷。”
二十三日,皇贵妃年氏的弥留,漫长而艰难,最终走到了最终尽头。
天地一家春里的宫女喜福前来九州清晏找苏培盛禀报,皇贵妃请夫人。
雍正正在熟睡,云烟给他轻轻掖好被子放下帘子便出了门。
云烟和喜福一起出去,半路零零落落下起小雪花,来到天地一家春的时候,云烟披风已经落得都是雪。
喜福站在外厅恭敬道:“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说着便帮她轻轻脱下紫貂披风。
云烟听到“夫人”这个词,额间一跳,环视了下外厅里的其他几个丫头,见她们垂着头皆是目不斜视,才知道了她们都是雍正的人。
不过,她早该想到,她们见她身上的紫貂披风竟然没有诧异的表情,便该知道了。皇后皇贵妃最高能用的也不过是熏貂,而这紫貂,是雍正自己见了这次给他做披风的皮草好,便让内务府也一起给她做了一件,她只是在圆明园里才穿上。
云烟随着喜福默然往里走,只见屋里的两位太医出来了,依旧那日和胤禛来时见到的熟面孔。
两位太医跪地请安,轻声道:“一息尚存,只在须臾之间。”
喜福进屋去好一会,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一路没有说话,直到喜福出来帮她轻轻推开内室的门,她才进去。
屋里的暖炉上放着一只精致的铜质小熏壶,簌簌的冒着热气,也有地龙,可感觉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这应该是十几年来,她们之间第一次单独正面交流。
云烟背光走进来,午后的光线透过朱红色古朴的窗棂形成了一个个小格子洒在她肩头。
“你……咳咳……来……咳咳……了”声音里已经显得气若游丝,但语态如故,更像是回光返照。
皇贵妃年氏脸色已是将死之人,妆容看起来却依旧做过简单修饰。云烟恍然大悟,原来她们在房里忙的是这个。
皇贵妃年氏抬起眼睛,无力的动了动唇角,又开始剧烈的喘息,嘴唇已经发乌,眼睑下的阴影一见便是大限已至。
云烟没有说话,站在床边,她知道,她似乎想对她说最后一句话。她不能拒绝一个将死之人的请求,于是,她来了。
她的眼神里既没有为奴的卑微和嫉妒,也没有所谓得势者对失势者的傲慢的嘲讽。
皇贵妃年氏努力的张张唇,似乎已经快要发不出声音了,她的眼角慢慢留下泪。据说快死的人都会流泪,不知是悲伤,还是什么。
她很努力的想要说,几乎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几乎让人不忍目睹,她一贯美丽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的看向云烟,云烟便躬身将耳朵凑过去。
“我……进……王府……前……一……晚……二哥……教……我……四爷……会……喜欢……这……样……说……话……语……气……的……女……子……你……知……道……吗……我……有……多……嫉……妒…………来世……”
一切都像电影的镜头般,戛然而止。
皇贵妃年氏戴满戒指和玉镯的苍白细手颓然垂落下去,眼睛也彻底闭上。
云烟怔怔的站在床前看着,几乎不能言语。身后似乎传来开门的吱呀声,已经此起彼伏的低声请安,更像莺莺燕燕般的袅绕。
“皇上吉祥”
“皇上吉祥”
“皇上吉祥”
囊囊的靴声从身后走近,滚热的大掌握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冰凉。
“我们走吧”
云烟回过身来,颤声道:“她……走了”
雍正点头道:“我知道”
云烟怔怔看他道:“你还在发烧……怎么来了……”
雍正波澜不惊道:“你没有带伞,外面雪下大了。”
雍正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丙辰,皇贵妃年氏薨,谥敦肃,史称“敦肃皇贵妃”。
这是本朝第一次以皇贵妃礼制进行风光大葬,皇帝辍朝五日,以示哀痛。皇贵妃金棺在圆明园西花园停灵五日移出圆明园,二十八日奉移金棺于阜成门外十里庄。可惜的是,雍正帝本人并未亲临这盛大的葬礼。
十二月初一,朝廷议政大臣向雍正提交年羹尧的审判结果,给年羹尧开列九十二款大罪,请求立正典刑。其罪状分别是:大逆罪五条,欺罔罪九条,僭越罪十六条,狂悖罪十三条,专擅罪六条,忌刻罪六条,残忍罪四条,贪婪罪十八条条,侵蚀罪十五条。这九十二款中应服极刑及立斩的就有三十多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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