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上出现一股旋风,尾随而来的枪声十分激烈。
雪柠执着地站在小教堂门前,毫不理会四周的混乱。
最会打仗的杭天甲都沉不住气了,丢下杭大爹,也不请示傅朗西,就开始在小街上集合队伍。
杭天甲说:“打头阵的一定是政府军,自卫队的枪声不可能如此密集。”杭九枫不同意他的判断:政府军是何等的高傲,小一点的路都不肯走,到哪儿都是两个人一排,前面有机枪开路,后面有机枪压阵,中间还有机枪撑腰,根本不可能将好枪没几支的独立大队放在眼里,更不可能还没见着独立大队的人影,隔着几里路就打乱枪。
父子俩正在争执,段三国的锣声响起来:
“驴子狼来了!快躲驴子狼呀!”
他的声音异常凄厉,“有楼的上楼,有树的上树,没楼没树的,快将牲畜扔到门外!”
钟楼上的阿彩也惊慌失措地叫起来。西河左岸的田畈上,一块巨大的灰色云彩一样的东西正在快速移动,所到之处,金黄的油菜也褪了颜色。南风急促地吹着,四周的木梓树哗啦哗啦地向西摇曳。穿破高天,犁起地面,一浪撵一浪的嚎叫声顺风翻滚而来。已经下过撤退命令的杭天甲,临时改变主意,调动全体独立大队队员,或是抬铁沙炮,或是荷枪实弹,在下街口外一字摆开,冲着刚刚进入射程的驴子狼猛烈开火。
前面的驴子狼应声倒下一片,大队驴子狼马上停止前进。
趁着驴子狼犹豫不决的间隙,杭天甲再次命令:“快往天堂撤!”
两个身强力壮的独立大队队员从小教堂里抬出那乘黑布抬椅,坐在上面的傅朗西大声说:“乡亲们,记住我的话,谁也夺不走你们过好日子的权利,用不了多久,独立大队就会回来!”
被杨桃和王娘娘连劝带拉快要走近家门的雪柠,突然发力挣脱她们,快步跑到黑布抬杆前面。
“还我雪狐皮大衣!”
“我也在找它!你放心,我对杭九枫他们说过,在天门口,从今往后只有你配穿雪狐皮大衣!除了你,谁也休想穿着它招摇过市!莫着急,反正你没长大,就算给了你,今日也穿不成。等到你长高长丰满了,就算我不能亲手将它还给你,还有董先生,我们都希望你长得像爱栀一样美丽。”
傅朗西说得很动听,雪柠情不自禁地低头打量着自己。雪柠身体的确不是那种彻底的女人模样,特别是腰和腿,被衣服包得几乎看不出形状。如果再用雪狐皮大衣一包,岂不是形同小兽!等到乳房没有隆起、腰肢没有紧缩、屁股还是瘪的、两腿更不见修长的雪柠明白过来时,独立大队和苏维埃的人已经跟着傅朗西逃到西河右岸,马不停蹄地朝着天堂一带的深山疾进。突然冒出来的驴子狼让那些准备进山逃难的人受到双重惊吓,逃过西河的不到十家。大家早早地将自己反锁在屋里,隔着门缝窥探外面的动静。段三国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去街口守那道专门防备驴子狼的围墙。没有铁沙炮,杭大爹也不敢出门当头领。仓促之中的常守义连儿子都顾不上带走。常天亮心里也有数,一点也不耽误地躲进紫阳阁。找到藏身之处的人,都在各自的角落里不敢做声。
一只驴子狼出现在小街里。每向前跑一阵,它必定后退几步听听动静。直到走近小教堂,它才昂起头来长长地嗥叫一声。叫声还没消失,街头上就出现一道灰褐色的潮头。无数驴子狼带着阵阵轰隆声,顺着小街汹涌地冲过来,贪婪地张开大嘴,伸着长长的舌头,不时聚在一起头挨着头像是商量什么。天门口上上下下被一种令人窒息的臊臭笼罩着。一个男人经不住这种恐怖,用哭嚎的声音尖锐地叫骂:“我说过雪家人杀不得,杀了雪家人,没祸也会惹祸!”男人的叫声很快就被按了下去,“驴子狼又不是雪家养的家狗,你若是怕,昨日喊口号时就不要那样不要命!”尖叫的男人是麦香的丈夫,捂着男人嘴不让喊的是麦香本人。驴子狼群在小街上打了一个旋。跑到上街口还没找到吃食的驴子狼开始回头了。
圣天门口 三二(3)
这些年天门口每次爆发驴子狼,王娘娘都见过,像今日这样,一群接一群的驴子狼将上街下街挤得满满的情形却是前所未有。她从阁楼里望着那些穷凶极恶的驴子狼,一边心惊胆战地担心大门不结实,一边对外面那些焦急地转来转去的驴子狼们说:“快去撞别处的门,那些屋里都有人,他们刚吃了雪家的东西,肚子里正在长肥肉,只要逮住一个吃了,三个月不会饿。”
突然间,一只个头巨大的驴子狼,箭一样对着绸布店隔壁的那扇窗户飞身撞过去。窗户很结实,一下没有撞开,驴子狼被弹回来,落在雪地里发出一声哀嚎。打了几个滚后,它翻身跃起,晃了几下尾巴,一低头又冲了上去。这一次窗户没能抵挡住,驴子狼从裂开的窗户钻进屋里,转眼间各种各样的惨叫已响成了一片。小街上的驴子狼群叫得更凶了,它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向着所有临街的门窗发起攻击,丝毫不在乎会被碰得头破血流。听着驴子狼在门外撞击,雪家屋里的人反倒轻松了。雪家大门是用五寸厚的枫木做成的,中间还穿着铁条。穷人家的门看上去也还结实,实际上非常脆弱。穷人家也用枫木做门,可是因为穷,一扇门用了几代人,门轴磨得只有手指粗,轴碗磨得像碓舂,也没钱换一换,反正家里也没有值得用心守护的东西。若不是还有扁担和打杵等等顶着,只需几个回合,就会被驴子狼撞开。不知谁家的大门又被攻破了,传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钟楼上的段三国在敲锣:
“有牲畜的快扔牲畜呀,再不扔自己就会变成牲畜!”
他从上街开始挨家挨户地叫到下街还是没人应。
王娘娘一声叹息:“穷人家养头牲畜不容易!”
雪柠忽然说:“他们舍不得扔,我们来扔吧!”
雪柠伸手指着停放在天井边的四具尸体。
杨桃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见雪柠真的要将雪大爹他们的尸体扔出去喂驴子狼,立即张大嘴巴放声哭起来。满屋的人全都跟着流眼泪。
王娘娘哭着说:“要不得哟!”
雪柠马上回答:“我听见了,梅外婆叫我,她要我这样做!驴子狼多吃一个死人,就会少吃一个活人。只要能救活人,死人也会乐意的。”
最先被扔出去的是雪大爹。
两个伙计抬起那具硬邦邦的尸体吆喝着抛出窗外后,钟楼上的段三国用力敲了三下锣。
“雪家人带了头,将牲畜扔出来了!又扔了一头牲畜!雪家扔第三头了!还有一头,一共是四头!”
那些还没被驴子狼攻破门窗的人家,终于将养在屋的大小牲畜纷纷扔上小街。有了吃食的驴子狼们,停止了攻击,挤在一起乱哄哄地抢个不停。
段三国又在钟楼上敲着锣叫开了:“杭大爹,轮到你显狠了!没有铁沙炮,炮药总还有吧,找只土罐,装上药扔到街上,也可以将驴子狼炸得四面开花!”
段三国拼命地敲着锣,除了烟囱冒烟,杭家屋里一点回应也没有。
离天门口很近的地方传来一阵机枪声,枪声越响越密。比过路蚂蚁还多的驴子狼匆匆吃完嘴边的牲畜,在小街上东奔西突地骚动一阵后,像那过街的狂风,向东跑得踪影全无。
段三国从钟楼上探出身子冲着枪响方向拼命敲着锣:
“独立大队走了!”
“驴子狼也走了!”
“不要打枪了!”
圣天门口 三三(1)
失去回音的天门口格外恐怖。
自卫队在前,政府军在后,五百多杆枪一齐瞄着天门口。
马鹞子的一只手也像杭天甲那样被布带吊在胸前。杭天甲吊手的布带脏得没法看,马鹞子吊手的布带白得像婊子的屁股。他挥舞的手枪也是崭新的,上好的烤蓝在阴沉沉的天气 里还能放出刺眼的光芒。当上了自卫队长的马鹞子,一边骂驴子狼与独立大队同流合污,一边要所有人开门出来,站在街边不许动。
段三国提锣沿街叫了三遍。
杭家大门曾开过一道缝,随后就关得死死的。
天黑之前,麦香同她丈夫将刚分到手的一张饭桌、八只凳子还给雪柠。麦香对雪柠说,家里开饭店的东西本来都有,因为大家都拿了,她才想着要这桌子板凳。段三国仍在到处敲锣喊话,让所有拿了富人家东西的人,半夜以前全部还回去。雪家伙计记得麦香的丈夫从水缸里捞走十块糍粑,还回来的只有两块。马鹞子每次来天门口都要在麦香的饭店里吃饭。
仗着这点交情,麦香的丈夫嬉皮笑脸地说,剩下八块已经吃进肚子里了,就算屙出来,也是屎坨子,不可能还原成糍粑。雪家人不笑,马鹞子更不会笑。他让那些反水回来的富人亲自动手,将因为各种原因看不顺眼的人全都捆起来。
不到半夜,小教堂前面的空场子上就被扔满了人。
马鹞子将那支崭新的手枪,递给一个反水回来的富人。
麦香的丈夫还在说笑话,他认定马鹞子和反水回来的富人不可能杀人,因为东西已经还回来了。反水回来的富人听不惯他那刺耳的笑声,从人堆里把他拎了出来。麦香的丈夫拼命扭着身子:“我家开着饭店,不是穷光蛋!”富人将手枪往麦香丈夫嘴里一捅,一声闷响之后,麦香丈夫的后脑勺不见了。
麦香哭喊着扑过来。反水回来的富人冲着她甩手就是一枪,尖叫着的子弹在麦香的头发上犁出一道沟。吓趴下的麦香从地上爬起来后,一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做,乖乖地照着马鹞子的吩咐,背起丈夫的尸体,放到杭家大门前,然后贴着门缝朝里喊,让杭大爹出来替儿子认罪,否则,这些捆起来的人,都会死在杭家门口。
杭家大门照旧关得严严的,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反水回来的富人,一个个眼珠子红得像樱桃。麦香丈夫的死无法满足他们内心复仇的需要。
马鹞子比他们有耐心,他对所有眼巴巴盼着杀人的人说,凡是闹暴动、搞苏维埃的人,都得杀。可今日天气不好,他更喜欢晴天。晴天杀人,上面有太阳照着,可以让别人看清楚人是怎样死的。落雨天不好,人还没死,就闹得到处哭兮兮的,像是天怒人怨。雨过天晴的日子出现在第四天早上。
住在小教堂里的马鹞子爬上钟楼,伸了个懒腰。
段三国的双胞胎女儿丝丝和线线正在屋檐下走着。
马鹞子盯着丝丝和线线,笑嘻嘻地说:“这么好的天气,不管杀谁,都对得起他!”他走出小教堂,对着太阳抬手就是一枪。
手下的人听到命令,抢着将常天亮叫来,架好了鼓,冲着杭家大门说书。
一条冲担两头尖,冲担尖上搁鸡蛋,鸡蛋上面搁鸭蛋,鸭蛋上面搁汤碗,汤碗上面搁石板,石板上面盖牛栏。别人吹牛不要本,我的说书句句真。咸丰十一年落大雪,闺房的马桶都冻裂,寡妇的尿脬也结冰,没有男人怎么热!有一人,了不得,后人叫他杭大爹。雪中骏马进县城,刀枪剑戟考武童,年纪只有十一二,一举得中好武功。第三年,号同治,五月来了长毛军。兵马纵横两百里,烧光太湖和蕲春。天上仙人捉恶鬼,地上菩萨打妖精,无头苍蝇落厕所,妖兵进了我县城。蒋道台,奉朝廷,八座大营连大营。吃喝屙撒十万众,不及武童一个人。杭大爹,年纪小,日日夜夜出奇招。白日枪挑长毛汉,三更剑指女长毛。十天杀了九对半,十八首级箩筐挑,剩下一个没抓牢,没手没脚顺坡跑。十月青,十月黄,来了僧格林沁王。隔山抄了长毛的后,好比亲夫捉奸夫。道台鼠胆变狗胆,放出兵丁万万千。顺河一赶水推沙,沿山一追风过岭。小小武童真英雄,一把钢刀砍到钝。钝刀杀贼也管用,葫芦落地踩成饼。天不应来地无门,山沟成了好大的坟。从此长毛没有毛,世上少了一类人。好武童,得胜回,一乘大轿抬着请,道台想招乘龙婿,见面方知没成人。赏银封了二百两,哪知武童不领情。手抱缴来的铁沙炮,八面威风示大人。领赏回转天门口,早有乡亲十里迎。亲娘把儿搂进怀,姨娘将公鸡举过顶。亲娘说,这些时,儿不吃奶怎得饱。姨娘叫,要沾光,杀鸡偏用英雄刀。武童心慌如草荒,先声应了二姨娘,回头再把亲娘叫,快把肉葫芦端出来,道台千金红牡丹,难比娘亲黑枣鲜。父亲听了笑连连,骂一声:破窑出好瓦,茅屋生好汉,细怪种儿逞英雄,还剩卵子没长圆!
圣天门口 三三(2)
一段说书帽正让人荡气回肠,常天亮猛地收了鼓点。
那些等着杀人的富人和士兵,不由得喝了一声彩。
“杭大爹,我敬你是条好汉,也晓得你最爱听说书。
我已经尽心意地做了,不到之处,请您老多多包涵!”
马鹞子大声说着,飘荡在杭家屋顶上的炊烟抖了一下。
士兵们将五个捆在一起的人推到前面。那些人不停地用头撞着杭家大门,哀求杭大爹出来救他们一命。久等之下,仍不见杭大爹有动静,自卫队士兵等得不耐烦了,一阵排子枪打过去,五个人顿时倒在门槛外。第二批推上去的还是五个人,这些人也没有活下来。杭家的门框是用青石条做成的,穿透活人身体的子弹碰在上面溅起串串青烟。死者的尸体将杭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黑红黑红的血汩汩地流过青石板铺成的小街,淌进清悠悠的小溪里。
还有几十个人,但不是死在杭家门前。
反水的富人将他们随手杀死在天门口的各个角落里。
富人们越杀越狠,天门口没死的人也像死了一样。
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排长,顺着墙根,猫一样滚了几滚,狗一样跳了几跳,又像乌龟一样爬了几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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