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坚毅,他的容颜不再清隽,白衣不再清净,湖光春色被冰雪伤创,青山大地被铁蹄摧折。
阿史那永羿突然蹲下来,和他一起掘土。
九州终于找到可以装水的大树叶,盛着清冽的溪水赶回来。
“你们……在干什么?”九州愕然道,她上前用力拉住阿史那永羿:“殿下!快住手!”
“帮忙把尸首挖出来。”阿史那永羿厉声命令。
“为什么要把尸首挖出来?”九州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但下一刻,她顿时明白过来。
“这里只是野狼的尸首——”九州失声道。
君无意抬起头来,满脸血汗,却似身在悬崖的人要抓住一线生机,那样的眸色让九州心中也倏地一碎。
“苏汤圆根本就没有死,他在睡大觉……”九州大声急切道:“说不管谁问起,都说他摔死了。”[·]
君无意的神色在她开口时浮起难以描绘的希望,却在她的后半句话中,猛然被浇了一瓢冰水。
他眼中血丝浮现:“你说谎。”
在九州愕然的注视下,君无意重复了一遍:“不论是谁问起,都说他摔死了?”君无意摇头,一字一句如金石掷地:“他无论是生是死,永远只会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不是的……”九州脸上已经急出了汗水,此刻她知道闯下大祸:“我真的没有骗你……”哪句是殿下的叮嘱,哪句是苏汤圆的胡扯……她在着急之间混淆了!
君无意却不再理会她的话!日头越升越高,岩石渐渐开始发烫,君无意的血与汗滴在岩石上,很快蒸发无踪。
第47章 生死?
日光直射,几声鸦鸣从枝头传来。
阿史那永羿严肃的看着九州,眸子里有一种薄刃般的锋利:“这里埋的真是狼尸?”
“当真。”九州斩钉截铁的回答。
汗水与血水湿透君无意的衣背,紧抿的唇却和大地一样干裂。用力掘地两尺,君无意双手微微颤抖,隐隐的尸臭从泥土里传来。阿史那永羿突然一把揪住土中露出的部分,将尸体整个拖出来!
是一头皮毛带着血和土的野狼。
君无意难以置信的看着,心中一松,全身几乎脱力。
只听九州惊喜大喊:“苏汤圆!”猛然抬头,君无意用尽全力站起来——百尺开外,布衣的身影现于山穷路绝之处。
苏长衫施展轻功,片刻之间已赶至他身边,喝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话音刚落,肩上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气带过,苏长衫毫无防备,向前一步踉跄,整个被如铁的手臂箍住。
日光沸腾,他的四周全被血与汗的气息充斥。
“活着就好。”君无意的肩紧紧抵在他的肩上,手掌带着血的湿热按在他的背心,四个字在胸口登高一呼,千军万马擂鼓相应。
活着就好。
苏长衫看向身旁的泥土与狼尸,什么都明白了。
“松手!不要用力!”苏长衫几乎是怒喝的按住君无意,掰他的肩膀,只见他胸前的衣襟全被鲜血湿透,双手破裂沾满泥土。青山沉默,但这世间远有许多东西比语言更有力。
苏长衫眼中一热,喝道:“都过去了,放松下来……”
君无意原本体力和精神都已透支,只因救人的信念不肯放弃,在强自支撑,此刻依言放松下来,铺天盖地的黑暗席卷而至,他全身一软,力竭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有人给他喂水,干裂的唇本能的向往清冽的凉意,溪水让他火灼的喉咙中好受了些,但全身还是热——太阳还不落山……君无意昏昏沉沉的意识里总觉得夏天的太阳好长,四周也很吵。
“你们都不会裹伤的吗?伤口感染高烧……”
“关殿下什么事?日头底下不流那么多汗会感染伤口吗……是谁在睡大觉害人!……”
“闭嘴……”
“你才闭嘴!……臭汤圆……”
君无意很想让他们不要吵了,但天地仍在旋转,他的意识在黑暗里挣脱不开,脸上传来一阵清凉,好像有人在擦他的脸,让高热的头疼有些微的缓解,他在这一点清凉的安抚中,渐渐又晕睡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苏长衫用浸过溪水的湿布慢慢擦拭君无意的脸,把血污擦净,将他紧蹙的眉心轻轻抚开,直到确认他睡沉了,才站起来。
九州双臂环胸,眺目远方,阿史那永羿还没有回来。
都是这个臭汤圆,让殿下去猎兔子——九州冷冷瞪了苏长衫一眼,正好苏长衫站起身来,与她眼神相对,仿佛轻轻松松看穿了她的心思:“不是我让阿史那永羿去猎兔子,是他自己愿意去的。”
文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九州真想一拳打死他。
人身份尊贵的殿下,雄霸草原的可汗之子,在他问出“谁去猎兔”时,提起乌金枪就出发了。
书阿史那永羿已经是天生的王者,这个布衣少年,虽然清闲随意,却仿佛能洞察人心而驾驭一切。
屋这世间,仿佛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没有他用不了的人。
“殿下是为着与君将军的患难之义,才会去猎兔——”九州冷傲道:“与你半点关系也没有。”
见苏长衫不理她,九州怒道:“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样子很欠扁吗?”
苏长衫原本专心捣腾他不知从哪里采来的药草,终于无奈的扔给她一句:“你怎么和女人一样吵?”
“你怎么和女人一样矮?”九州毫不客气的回敬。
一排小鸟黑压压的飞过。
其实,苏长衫虽然不算特别高大,但也绝算不上矮——
“汉人引以为傲的汤圆,原来都是矮汤圆,不过如此,”九州斜他一眼,指着君无意:“像君将军这样八尺的身高,在突厥也再寻常不过。”
苏长衫头也不抬的说:“你要仰视我是你的事,不用啰嗦。”
九州的傲气顿时被呛住。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每一个字都不浪费,言辞如刃直抵咽喉。
两人站在一起时,九州几乎和苏长衫一样高,但畏惧他的身手,她心上的落差却远不止这一点——就是这点不服,在他面前也简直似透明一般。
她在仰视他?
九州握紧双拳,她不愿承认,却不能不承认!
只见苏长衫掸掸衣袖上的草叶,俯下身将药敷在君无意的双手上——石土磨伤,十指连心,纵然对方全无知觉,苏长衫还是将动作放缓。
肋处的草药已经将血止住,他不放心的又敷了些药上去,才用干燥的布条将伤口重新包好。
做完这些,他打了个哈欠,将一块平整些的石头往身后一靠,就要睡了。
“你……”九州简直被他气疯了:“你又要睡?”
苏长衫懒懒翻了个身:“兔子烤好了叫醒我。”
夜幕渐临。
草丛里传来一阵“滋滋”的声音,九州警惕的操起手边的树枝,等一个尖尖的脑袋露出来,她一仗下去,将蛇挑起甩开——蛇被抛到空中,又被砸到地上,竟然还没死透,惊惶窜至君无意的手边!
电光火石之间,蛇在君无意腕上一口咬下——
苏长衫听到声音睁开眼睛,猛然坐起,九州根本看不清他是何时动作、如何动作的,他已将蛇扔开,抓起君无意的手腕——上面一个鲜红的小牙印赫然醒目。
只见他俯身去吸腕上的毒血,侧身将血吐出,如此多次,直到再吐出的血全是鲜红色。
苏长衫额上渗出冷汗,从怀里拿出一颗药丸塞进君无意口中,点他颈项处穴道让药入喉。再拿出一颗药自己咽下。九州无端觉得寒意袭向脊背,下一瞬间,苏长衫一掌向她打来!
掌风穿过她的发鬓,九州耳边微麻一痒,一条大蛇“啪”地从她面前掉下。
九州低头,再抬头愕然看着苏长衫,他唇齿间都是鲜血,月下清艳。
“你……”九州见他脸上冷汗滑落,立刻知道他中毒了:“——为何解药……?”
苏长衫面无表情打断她的话:“看好君无意,他再出一点差池,我杀了你。”
这样霸道的命令,九州原本应该怒顶回去的,但不知是因为他刚才救了她,还是因为他额上的冷汗与苍白的脸色,等他盘膝坐下开始逼毒,九州还没有反应过来。
夜色空茫,只有几声湿润的蛙鸣传来,很快又沉寂下去。
九州负气走到君无意身边,却见草丛里有两个刚被扔下的瓷瓶,她捡起来对着月光,一个是半边莲,一个却是黄连。
(注:半边莲是解蛇毒的药,黄连是普通的清火药)
她怔了一下,怒气就像手中的药瓶一样空了。苏长衫的背影在月下有些寂寥,在他身前,山峦像黑色绸缎一样无声绵延开去。
世间亘古孤独的,并不止是山川。有些人,他们能生在同一个时代,已是最大的幸运。
九州突然想起殿下说这句话时,蓝眸里灼灼的烽火与雄心,耀眼光芒是最高的战旗,统领他们踏遍草原,长枪所到之处,大地臣服。
但他一人独坐的背影,让人怀疑,霸业并不是炽热的,而是寂寞如山河万年的。
月至中天,苏长衫调好气息睁开眼睛,见九州正用浸湿露水的衣袖擦君无意额上的汗水——出汗,是退烧的征兆,君无意的身体,若不至极限,绝不会被这样来势汹汹的高烧击倒;他温暖的微笑下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哪怕被逼至绝境,只要有一滴雨水,也会顽强的恢复过来。
“你难得安静一会儿。”苏长衫走过去,声音还是平平的。
“你们不要管大隋与突厥联姻的事了。”九州突然抬头。
苏长衫看了她一眼。
“杨素,宇文化及,叶禹岱,让他们去管,”九州说着腾然站起,冷傲凤眸火焰璀璨:“隋朝十二军,不只一个将军——为什么独独君无意权倾朝野,只手遮天……”
苏长衫原本听着她说,突然出手了,动作如此之快且狠,九州甚至连反应的机会也没有。
“咳咳……”九州被掐得喘不过气来。
夜空冷月如弯刀。
“——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我记得你的汉语没有这么好。”苏长衫一掌掐住她的脖子:“这句话是谁教你说的?”
九州第一次后悔自己的话太多了。和苏长衫这样的人不该说太多话,因为无论你说什么,他都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九州呼吸艰难,眼前金星乱窜。
“如实告诉我,不然我杀了你。”苏长衫的声音里没有一点玩笑。
九州咬牙闭上眼。
苏长衫手中力气紧了一紧,喉骨咯吱作响,就在九州以为苏长衫真的要杀了她时,掐在她脖子上的手却松开了,苏长衫微怔慢慢问:“……你是女人?”
九州捂着脖子弯腰一阵猛烈的咳嗽,半晌才涨红脸抬起头来,愤怒的喝道:“关你什么事——”
“我从来不杀女人。”苏长衫面无表情的松开手:“但谁有份行刺与下药——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第48章 箫声?
君无意醒在一片箫声中。
孤月高悬,崖底万籁俱静,只有这箫声在旷远的丛山间,如同渗透千山万水的夜色,弥漫起淡而辽阔的忧愁。
身旁的大石上,阿史那永羿的背影与夜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是他的黑衣被裁成了夜空的一角,还是夜幕融化在他的衣袍上。
“殿下。”
阿史那永羿回过头来,见君无意坐了起来,衣发都被夜风撩起。从这个位置可以看见不远处篝火温暖,熟悉的人影在火旁烤东西。
“烧退了吗?”阿史那永羿蓝眸里涤荡着真实的关切:“你高烧昏迷了两天两夜。”
君无意摇头,含笑的眸光已经是最好的回答了。
“殿下在思念什么,是故乡么?”君无意抬头望向重山之巅的月。
“不,我只是在思念一个女人。”阿史那永羿唇角微弯。
君无意侧头看他。
阿史那永羿抚摸着手中的箫。这是一只雪白的玉箫,与他刚硬的气质格格不入,就像一池春水流动在钢刀间。
他突然问:“你有喜欢的女人吗?”
君无意微微一怔,苦笑:“有。”
“女人的心思,比烽火狼烟的战场复杂得多,”阿史那永羿也笑:“我曾对她说,女人可以聪明,但不能太聪明,女人可以傻,还可以装傻——爱她的男人,会宠爱她的傻。”
君无意静静的听着。
“但我始终不确定自己是否掌握了她的心。”阿史那永羿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在掂量它们翻云覆雨的力量——在爱情之中,没有王。
篝火灼灼,苏长衫将烤兔子翻过来。
九洲一脸“我鄙视你”的神情,同情的看着他:“烤糊了。”
苏长衫的自尊心再次被打击到了。火星扑闪,只听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旁道:“很香呢。”
君无意微笑俯下身来,展颜的光华让月色也黯淡无光。
“离火堆远点。”苏长衫把兔子丢下,将他往旁边推,君无意体力仍未恢复,所以推起来很容易。
“不能靠近有烟的地方,高烧伤肺,易引咳嗽。”苏长衫半推半扶着他又走了几步,直到确定离篝火与烟远了,才停下来。
君无意高烧刚退的面颊,融雪一般温暖纯淡,笑容一点点化开在人的心湖之上。
“有什么好笑的。”苏长衫平平道。
“……”君无意笑意更浓看着他。
“笑得高兴,伤就好得快么?”苏长衫无语的转过身去。
君无意拉住他的手臂,其实没有什么力气,但将人稳稳的拉住:“你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一定笑不出来——你比我聪明,当知道我的得失。”
他看向篝火处,纵然苏长衫一向潇洒,恐怕也为此事在愧责,否则他就不会将烤好的兔子随手一扔——不会厨艺的苏同,却最珍视自己烹饪的“杰作”。
“我也有我的私念。”君无意的眸子温柔:“舫庭不喜欢拿剑,你不喜欢早起——而我,只愿看你们平安。”
苏长衫别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此刻的神情。
灰布衣因为被撕去裹伤而破得滑稽,挺直的脊背中露出只属于这个年龄的少年的一点叛逆。
没有人看到过这样的苏郎。
“不如我修书一封到江南,给苏老先生说说这件事。”君无意含笑沉吟:“苏同懒睡误事,颇有悔意,决定每日辰时闻鸡而起。苏先生十年教化之功,一日得偿功效,不知该如何高兴。”
“你还是直接埋了我简单。”苏长衫睨了他一眼,指指身边的空地:“坐吧,兔子快烤好了。”
君无意微笑坐下来。苏郎是何等洒脱之人,提得起放得下,才是苏长衫的风度。
果然,九州用木棍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