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衫展眉道:“君无意该给你加俸禄。”
“早就该加了!”叶舫庭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喘气:“我拼了小命赚几个俸禄,我容易吗我?这篓子草药不说,我的糖果可都还在屋里……要不是回去拿这些东西,大小姐我早就比你们跑得快了!”
苏长衫将她背上的背篓取下来:“山下的情况如何?”
“我们逃上了山,他们当然不会再留在村子里,”叶舫庭笑眯眯的说:“我来时看见曹治的人马都撤了,那些胆小鬼一定是在等长安的援军。”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君无意的伤,绝不能丝毫差池,其它的事情都可以等三日之后再决断。”苏长衫已大步向山上走去:“在这山上,只要能躲三日,就足够。”
翀山并不是一座风景秀丽的山,也算不上是一座险峻的山。但山巅的形状却很奇特,在去往山巅的路上有一段几乎成垂直角的石壁——壁立千仞,光滑无比。从某个角度看,就像一面锋利的刀插在山腰上。
没有绝世的轻功,绝不可能到达山顶。
这也意味着,世上可以到达山顶的人,绝不超过三十个。这无疑为君无意治伤争取了时机。同时,山巅除了乱石和经冬不化的积雪,不可能有其它东西——这也意味着,朝廷的军队不需要上山,只要守在下方,就可以将山巅上的人活活困死,或者,等他们饿得饥肠辘辘不得不下山时,再一举擒获。
山洞里,叶舫庭一边笑眯眯的生火,一边说:“看我多英明伟大,知道带着食物上山,你们要是饿的话跟我说一声,我不会小气的啦。”
没有人理她。何隽在查看四周的地形,苏长衫在看君无意的伤势,而那萧、程两个护法就像两个黑色的木头桩子,一直紧紧的闭着嘴,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
“村子里有无伤亡?”君无意问。
“没有。”苏长衫想也不想的回答。
“……”君无意沉默了半晌:“真的没有人受伤,你不会回答得如此冷漠。”
“君无意,”苏长衫突然站了起来:“不要高看自己,不要以为天下责任在你一身,天下没有你君无意,山川之势不动,民生兴亡不改,一切仍会照旧不误!”
所有人都愣了。
只有何隽冷笑一声:“骂得好,本教主听得舒坦。”
她冷冷挑眉,毫无惧色的瞟了一眼君无意——手握重兵,名震朝野,君将军自有他的坚毅决断。但,他的眼底有一点不够坚硬的东西,那东西……就像漫天腥风血雨中一枚雪花,凉的、软的,落到他的剑尖上融化,擦不掉,也擦不干——也许这一点雪泪就是心中的佛灯和慈悲,所以他才能饮血沙场近十载,仍有微笑。
只是,那微笑温暖如同燃烛一样,是粘稠的燃着心血的。
“苏同!”叶舫庭跳出来,将瓜子壳朝苏长衫砸去:“你明知道我家将军容易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容易自责,你还欺负人!”
不等人回答,她又指着苏长衫的鼻子道:“你上次做了一条很难吃的黄鱼来喝酒,君将军为了不打击你的自尊心勉强吃了。你那破厨艺让我家将军半个月都不敢再吃鱼哈哈,你无论如何得补偿他——这次帮他治好伤,这笔欠账就一笔勾消。算便宜你啦~”
被她这一闹,气氛已经乱七八糟。
叶舫庭却理直气壮的朝君无意扮了个鬼脸:“其实君将军才没有那么笨,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悲动气,自乱内息的。对不对?”
君无意只是微微苦笑……苏长衫懒得再搭理他们,转过身时,却似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
黄昏时分,山顶开始飘雪。
洞内的火堆还在燃烧,洞外渐渐被白色渲染。夕阳的余晖中,漫天雪舞、酣畅淋漓。
世人都想攀登巅峰,却不知身在巅峰,脚下也许只有冰雪。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君无意推着轮椅到洞口。
“雪把树枝压断的声音呀,明天怕没有干柴了。”叶舫庭拨弄着火堆。
“不是。”君无意摇头,凝神屏气。
叶舫庭也聚精会神的听着,但除了风雪之声,她什么也没有听见。
君无意回过头来,脸上神色有些复杂,温和如墨的眸子里少有的不确定。叶舫庭好奇的跑到洞口,认真的听了一会儿,赶紧将轮椅推进来靠近火堆:“什么都没有啊,呜,冻死了冻死了。”
“就算朝廷的人马上了山来,也过不了峭壁,上不来山巅。”何隽冷冷一笑。
君无意摇头:“不。我听到的是……”他的话停住了,突然苦笑了一下:“怎么可能呢?一定是我听错了。”
夜里,风雪更大,洞外传来枯木断裂的声音。
其他人都已入睡,君无意却睁着眼睛。不是他不愿意休息,而是那喊声一直在他耳边萦绕,在风雪声中若有若无。
那声音,或许只是幻觉,却让人……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忆不起长安箫声,声声断肠……
洞外刚蒙蒙亮时,苏长衫已经醒来了。叶舫庭枕着他的腿睡得正香,手里拽着他的衣袍当被子盖。而另一边,君无意正出神的坐着。
“没有睡着?”看一眼他明显憔悴的面孔,苏长衫叹了口气。
“苏同,”君无意突然转过头来,眼里的情绪仿佛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似乎有情绪千回百转:“……我听到有人叫‘哥哥’。”
苏长衫诧异的与他对视片刻,站了起来:“不要胡思乱想,我去看看。”
“……大清早的去干嘛啊?……”叶舫庭不情愿的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而苏长衫已走出了洞外,身影渐渐消失在雪地里。
“他去干什么?……”叶舫庭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转身问君无意。
君无意眼中流露出一些担忧、一些迷惘,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谁也描述不出来。
两个时辰之后,洞外传来脚步声。
君无意突然像雕塑一样怔在轮椅上,双手却遏制不住的颤抖——苏长衫的身影出现在山洞门口。
在他身旁——还有一个身披大氅的女子。
那个女子,在天寒地冻的山上,面对她绝不可能攀登上的巅峰,大声的呼喊了一整夜。她的眉眼间布满倦容,衣服上沾满雪花,发鬓凌乱看得出奔波的风尘。两个人呆呆的对望了许久,那女子突然哽咽道:“哥哥。”
第11章 故人?
这一声仿佛破开湖水的春风,君无意用力的闭上眼,似乎要阻止什么流出:“你……是怎么来的?”
“我听说御林军要来丰州捉拿你,我就过来了,苏同把我带上来的。”她轻描淡写,水眸静好。一路上万种艰辛、风尘仆仆,仿佛都不过一句“就来了”。这样的女子虽没有十分的美貌,但自有她内在的美丽——让人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家。
“不要责备我,哥哥,朝中传言你谋反,这次连御林军都出动了……你若死了,我还有活路吗?”女子缓步走到君无意面前:“你知道——我一向是不得宠的。皇上,根本从未将我放在心上,不过是因为君家的战功和你手中的兵权,给我一个空虚的名分罢了。”
除了苏长衫和叶舫庭,其它三人都愣了——这个女子,竟是……当今皇上册封的贵妃娘娘——君家的小女儿君相约!
传说君家小女儿君相约,并非左屯卫上将军君澈所亲生,而是大隋另一位名将的遗孤,这位将军与君澈是生死之交,因而老君将军待此养女比亲生儿女更为用心。君相约也确实天赋异禀,四岁织锦、六岁弹筝、九岁作诗、十二岁就才名满长安——十五岁时,皇上在君府上对她一见倾心,册为贵妃,荣宠盛极一时——除了当今萧皇后,贵妃就是六宫之尊。
可是,她的眉目间却并没有喜悦之色,有的只是轻倦忧伤。
君无意没有说话,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双肩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仿佛有大石正压在他的身上:“你怎么能如此冒险……我若听不到你的喊声——”
“我知道你一定听得到。”君相约打断他的话,怜惜的抚摸着他的肩膀,似乎想要分担那里的负荷。
她眼里流露出许多复杂的情绪:“你就算谋反又如何?我一日日在深宫中,看着寂寞宫花,听着鹦鹉学舌,望着荷塘从青碧到枯萎,等着春去又秋来——哥哥,你真的忍心我这样度过一生吗?”
君无意说不出话来,胸膛剧烈起伏。
叶舫庭突然跳出来,塞了一个颗药到君无意口中,又笑眯眯的把君相约拉到一旁:“君姐姐,你一路奔波一定又累又饿,我这里有好吃的。”她掏出一小包杏仁酥来:“这是最后一包了,我本来准备留着自己吃的,现在勉为其难分给你了——”
君相约也任由她拉着,垂眸不语。
君无意眼睫颤动,他不欲动悲、不欲动情,但人非草木——情绪如何能当真由自己控制?
……她浅笑盈盈:“哥哥,爹爹夸我的筝弹得好,我只想弹给你听……”
……她泪颜楚楚抹眼泪:“我打破了家里的古董花瓶,我怕跪板子……”
……她含羞带怯双颊飞霞:“那个就是皇上?他好风趣,还说我的手像宫里最精贵的瓷……”
乃至那一次最激烈的争吵,她泪落如雨字字似刀:“我虽不是爹爹亲生的女儿,但世人会怎么看我们君家?你留不住我的!皇上圣旨已下,我要入宫去……”
无数画面在君无意眼前晃动,他双拳紧握至泛白,冷汗浸湿衣背。
早就知道,皇上怎么会真正宠爱君相约?杨广爱的是烈酒一样的女子、罂粟一样的情人。淡婉如水的君相约,又怎会真正走进他的心中?杨广不过是给君家一项荣耀,给天下兵权一重枷锁!
山风猎猎,狂雪飞舞;边塞云起,千里朝堂——
那踏雪而来的不仅是故人,更是落花千盏流水意,灯酒笑语梦一场……
第12章 优昙?
山顶日出磅礴,晨光映雪,又是新的一天。人生虽有很多苦难和危险,好在每天总有新的太阳,每个黑夜之后又有新的一天。
“今天是最后一天啦!”叶舫庭伸了个懒腰,开始整理最后剩下的一份药草:“过了今天,将军的腿就能好了——我们也能下山了!我好想念正月楼的八宝鸭子、珍珠糯米、蜜汁梨球、百合绿豆糕……”
君相约拢了拢发鬓,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婉约之极,她温和道:“苏同呢?”
“那家伙去捡柴火去了,一会儿好熬药。”叶舫庭笑眯眯的说。
“我来帮你。”君相约也开始帮着整理药草。
“君姐姐,你来了之后,将军比以前笑得少了——”叶舫庭抬抬眉毛:“但笑得真了。”
君相约的一缕发垂到额前:“哥哥的性子一向温暖,怎会不真?”
“温暖是不假——但只能温暖别人,温暖不了自己。”叶舫庭摇摇头,晶莹的面孔皱成一团:“君将军为大隋做了那么多事,在长安时他日日只能睡三个时辰;他上战场受的伤皇帝老儿一生都数不清……如今他被冤枉,我恨死了臭皇帝。你以后也不要回宫去过那样的生活了,反正后宫很无聊,你以后就跟着将军,还有苏同——我们几个浪迹天涯去!”
君相约也笑了一下,似春日柔柳拂过湖面:“你和苏同是可以寄情山水的人,哥哥却不是。他走到哪里,天下人心就跟到哪里;他在朝野的威望……大隋朝根本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相媲。哪怕他真要游历山水,皇上会相信吗?——况且,以他的性情,真能放下百姓不管吗?”
她说到这里,望了不远处的君无意一眼,见他也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即然这样——干脆让君将军去做皇帝!”叶舫庭毫不客气的嘻嘻笑道:“我看君将军比杨广那个臭皇帝好一百倍!”
君无意推着轮椅走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他墨石双眸,光华清透。
“没说什么……”叶舫庭吐了吐舌头:“我在教君姐姐好好捣药——你说我们像不像两只捣药的玉兔?”她说着用手把嘴唇挤在一起。
君相约不禁笑了:“小兔子有这么贪吃的吗?”
“你不说还好,一说我就更饿了!”叶舫庭摸着肚子,转头看了看洞口。
——原来,是苏长衫回来了。他抱着一捆柴,像山野樵夫一样将衣摆打成结,别有一种爽朗明快。
只见他将木柴扔到地上,解开衣襟上的结,坐下来用内力烘着潮湿的木柴,直到上面冒出干燥的青烟。
“一代高手,用内力来烘木柴是不是太浪费了?”叶舫庭直摇头。
“把药草拿过来。”苏长衫显然没有功夫理会她。
叶舫庭将药罐抱过来,“嚓——”的一声石头撞出火花,木柴很快被点燃了。药罐被架在柴火上。
“苏同。”君无意温和的说。
“道谢不必。”苏长衫头也不抬的说。
“我只是想提醒你——”君无意微笑:“小心衣服被烧到。”
“哇!——你怎么弄的!”叶舫庭大叫,用力去踩苏长衫垂在地上的衣角,直到几点火星在她的脚下彻底熄灭——苏长衫的衣襟下摆,三个焦焦的小洞赫然睁着大眼。
天黑时分,苏长衫将最后一付药敷在君无意的脚腕上,山洞被一阵清淡的药香弥漫。
“一会儿我会把你错开的筋骨接起来,会有一点疼。”苏长衫平平说,手中的动作很稳定。
“我会叫的。”君无意微笑。
“那简单,让舫庭把袜子脱下来。”苏长衫手中不停。
“干嘛?关我什么事?”叶舫庭警惕的瞪着他。
“堵住君无意的嘴。”苏长衫很认真的说。
叶舫庭瞪大眼,看了看君无意温和的面孔,又看了看苏长衫稳定的手,不知为何,原先紧张的心弦突然松了下来。只要这两个人在这里——哪怕泰山压顶,岿然不动。他们有这样的默契和信心。
“相约。”君无意突然握了握君相约微凉的手:“别担心。”
君相约的眼里浮出一层泪光,手轻轻颤抖。
苏长衫手中一动,君无意额上立刻渗出冷汗,谁都能看出这一刻疼痛之极,君无意隽雅的脸上已没有一丝颜色。
“郑人之取玉也,载司南之车,为其不惑。”苏长衫突然说。
“……度材、量能、揣情者,亦事之司南。”君无意一字一字道,冷汗不断渗出他的额头,但眼神中竟还有笑意!
“摩而恐之,高而动之,微而证之——”
“……符而应之,拥而塞之。”
……
叶舫庭听了出来,他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