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行亮恨不得一巴掌封住了卞策的嘴巴……可惜这位世子爷就算县令品级与他不相上下,可是身后还立着个永乡候府,容不得他轻易造次辱人。
聂霖带着翁大成翁鱼赶过来的时候,正逢这样的混乱时刻。
事到如今,荀行亮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盐运司的人上前来告诉他聂霖来了,他转头立即扬声叫道:“聂二,这边来――”
聂霖本来要上前去向聂震打声招呼,听得荀行亮的声音,立时便赶了过去。说服并请了荀行亮出面,他是费了好大心力又花了大价钱的,岂敢怠慢?
卞策不甘示弱,朝聂震招手:“聂兄,你不是要进钱家吊唁吗?”
聂震拖着两条尾巴缓行十来步,便到得钱府门口。
盐运司的人此刻已经全部站在一侧,钱家以门槛为分界线,里面站着聂震请来的那数名健仆,钱家众人,门槛外站着卞策与荀行亮,还有匆匆而至的聂霖翁大成,及翁鱼。
“好巧,大哥原来也在这里?!”聂霖立在荀行亮身侧问候。
聂震看似随意的立在了卞策身边,“我竟不知二弟也来清江浦了。”无形之中,便似三拨戒备森严的阵营。
门内钱家人是一拨,门外卞策与荀行亮各是一拨人马,而聂家兄弟俩分属两个阵营。
翁鱼的目光一直紧紧盯着聂震身后的秦苒,见她与靳以鹏形影不离,眼神如冰刀一般,将靳以鹏凌迟了无数遍。
聂霖早预知了这少年的不安,转头轻笑着低声安抚他一句:“总会教你得偿所愿的!”
翁鱼唇边缓缓绽出一抹冷酷的笑容来。
钱家门口,一时剑拔弩张——
☆、44
四十四
聂霖从没有这一刻这样正眼打量过聂震。
面前的男子有着肖似聂四通的眉眼;可是气质却完全不同。身居漕帮帮主之位的聂四通暴戾,多疑;嘴角的法令纹很深;脸上的每一部线条都显示着其人的强悍精明;鹰一样的眼神仿佛能直透人心底。
但是聂震不同,他整个人站在气氛紧张的钱家大门口,却奇异的透着和谐的悠闲之意,仿佛去郊外踏春;风流倜傥,眉眼含波,假如聂霖是个小娘子;被他以这样“含情脉脉”的眼神注视着;春心早酥。
聂霖虽为聂四通的养子;能成为这位生性多疑的帮主的左膀右臂,确也付出良多。但身为聂四通嫡长子的聂震,似乎生来就好命,只负责挥霍,不用费心讨好聂四通,有时候还要气的聂四通一佛出世,二佛**……这时候就要聂霖负责救火了。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这是聂四通与聂震父子之间渐行渐远的讯号,而三少聂煊年纪尚幼,不足以掌舵,这才是他的良机。
可惜事实证明,聂四通虽然多疑,却对骨血至亲有一种超出聂霖想象的宽容……这才是最令聂霖难以接受的。
“半年未见,二弟别来无恙乎?”
聂霖内心咆哮:无恙你个头!这大半年不知道你又挥霍了老子挣的多少辛苦钱,还好意思问候?面上笑容则要亲切热情许多:“大哥这半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父亲很是挂念你。”此间漕帮耳目众多,他是孝顺明理的聂二少。
聂四通虽然生气起来恨不得亲自动手打死这个不肖子,可是却容不得旁人诋毁聂震,更容不得聂霖对聂震有任何轻视之意,因此就使得聂霖维护兄弟和睦对长兄敬爱有加的形象极为辛苦。
要让他这样的实干家打从内心里尊敬爱戴一个无能的败家子,只懂挥霍不懂赚钱,简直是在羞辱他!可惜这样的羞辱,他一年总要承受两三次。
“父亲怎么会挂念我?难道是二弟替父亲赚的银子太多了,小金库装不下了,父亲才挂念我?”
聂震从来不费心讨好聂四通,而且也不掩饰自己对聂霖从来就没办法热情起来的态度。
他们本来就不是亲兄弟,何必装模作样,多辛苦!
秦苒与靳以鹏交头接耳,又估量自己从聂震那里敲诈来的一万两千两银子竟然不曾教他皱皱眉头,那颗勇于打劫的心顿时又蓬勃生长,良心泯灭,暗自想着再找机会打劫一回。
――反正聂震也不心疼银子,他从别人手里打劫来的也不少。
打劫聂震,秦苒心安理得,良心一点也不难过。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聂震带坏了。
聂霖额头青筋暴起,苦心布局这么久,却碰上聂震在此搅局。聂震的劣根性他再清楚不过,捣蛋是他的最爱,任性不羁是他的专利。
眼前的荀行亮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追打下仆不成,反扑了一跤,凭直觉聂霖觉得这同自己这位大哥脱不了干系。
荀行亮怒火未消,见到聂霖犹如见到救星一般,指着那健仆气的跳脚:“聂老二,你要帮我把这贱仆捉住,丢到盐运司的大牢里去!”到时候扒皮抽筋岂不全由得他。
那健仆憨厚的脸上堆满了惧怕,几步从钱家大门内窜了出来,到得聂震面前,就想往他身后窜,哪知道他身后的位置已被人牢牢占领,且摆出领土坚决不容人侵犯的样儿来,躲在聂震身后光明正大的**……还是个漂亮姑娘。
汉子踌躇了。
能藏到聂震身后的,自然不会是无亲无故的女子。
他哭丧着脸,只差揪着聂震的衣角求救了:“主子救我!”藏在聂震身后的小姑娘探出头来,朝他扮个鬼脸,以极低的声音轻笑:“要哭的楚楚可怜才有用的……”偌大身子,明明高手,偏偏要装成弱者,果然好戏。
聂震居然点头附和,“哭吧……”
三十大几的汉子,要哭出楚楚可怜的效果来,难度不要太大哦!
汉子欲哭无泪,心中暗恨聂震重色轻友。
不及他哭,聂霖已支使了翁鱼过来抓他,并向着聂震歉然抱拳:“大哥见谅,这奴才对荀大人不敬,让小鱼捉了他去教训一番。”
“也是,这奴才也太放肆了,二弟尽管来捉好了。”聂震客气道。
那健仆低低威胁:“聂大,你真要见死不救?”分明不是下仆口吻,哪有方才半分卑微?
聂震唇边笑意愈浓,朝着围观群众里一瞟,看到聂小肥的身影,随意的挥手:“当然不是!”然后……下一刻,人群中响起一片哭号之声,一大帮妇人冲开围观人群,便如洪水一般冲向了钱府。
“二老爷啊,您就是我们全家的再生父母啊……”
“二老爷啊,没有了您我们全家可怎么活啊?”
“我们靠什么吃饭啊……”
“……”
蜂涌而来的人潮主要由中青年妇女组成,起先只冲过来四五十个,冲散了眼看着要靠近那健仆的翁鱼,将两拨人马彻底的冲散,聂震朝后退了一步,这才想起身的尾巴来,反手准确的一捞……靳以鹏便落进了他的怀里……
“大……大少……”这姿势太诡异,神经粗壮如靳以鹏,也被吓的结巴了。
偶像只是用来膜拜的,实在不适合肌肤相亲,呼吸相近。
“怎么是你?”聂震嫌弃的一把将靳以鹏丢进人潮里,很快冲过来的妇人们便将他挟裹着冲进了钱府奔丧的大军……
天可怜见,他方才不过是与秦苒交头接耳互换了一下位置,便引来了这场灾难……
聂震第二次出手,终于将秦苒捞进了自己怀里,又朝后退了几步,顺势瞪了那健仆一眼:“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紧跟着冲上来哭丧的妇人们约莫有两三百人,那健仆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翁鱼几次试图挤过人潮,但是……中年妇人们丰腴的肉―体便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城墙,令还未曾通过人事的少年望而生畏——
☆、45
四十五
荀行亮有备而来;自然不容卞策推脱,只等他在钱家设案过堂;便将盐运司搜集的一干人证物证提堂;甚直连按着手印的笔录都已经备好;端的贴心。
假若卞策识趣,只需要走走过场,便可将钱家人定罪,抄家囚禁已成定局。
腊月的清江浦天色昏鳎钱家男丁皆跪在院里寒凉的青砖地上,心里冷的结了冰。大老爷钱益还未从扬州回来,大房由其子钱谦带着三名提前从扬州回来向钱老夫人请安的庶子们跪在一边。二房钱泰与三老爷钱均跪在一处,等待卞策将一众证人再审问一遍,便可结案。
钱家后院里;钱老夫人自钱荣过世之后便摧心断肠,卧床不起。钱家二太太失了倚仗,本就是柔弱妇人;也立时病倒了。三太太自两名女儿被带走;也是镇日泪落不止;精神不济,整个钱家都处于低迷气压之下。
钱三太太如今反庆幸女儿已经被选作宫女,否则,钱家落败被抄,如珠如宝的女儿还不知要落到哪种地方去……
卞策前来审案,对钱家人来说,不过是头上悬着的那把迟迟未落下来的刀终于要落下来了。
前院里这般闹腾,钱老夫人使唤了贴身丫环去开箱拿小小的金锭,那小丫头十四五岁,已晓得主家坏了事,内心凄惶,开了钱老夫人常赏人的箱子,里面码着些打成各种式样的小金锞子,家常用来赏人。
房内黯沉,哪怕是这样满箱的金银似乎也泛着一层暮气,丫环强忍惧意,捡了两个金锞子,一个是梅花式样的,另一个铸成了富贵金鱼的样式,递了给钱老夫人。
她六七岁即进了钱家大宅,十来岁开始在钱老夫人的院里当差,听那些老嬷嬷们说过,人吞金往生之后,多是容颜不改。小丫环满心恐惧,有心要向旁的主子禀报,可是此刻男人们全在前面听审,根本无人做主。
“老夫人……老夫人,盐运司捉拿归案的人证跟咱们家无关……是有人栽脏陷害……”
小丫环正自发愁,听得院子里响起一道狂喜的声音,她掀帘欲出,却被人迎面撞上,顿时跌倒在地。撞着她的那人脚步都未停,直冲了进去。
“……本来盐运司捉来的那些人都是盐栈里的人,我们都当没救了,哪知聂大公子带着人将那些人的家眷都捉了来……原来是有人花钱唆使他们贩运私盐栽脏……二公子怕老夫人着急,先派了小的来向老夫人报信……”
钱大钱尚不知他的突然出现,挽救了钱老夫人的命,手舞足蹈将前院发生的一切简略讲来,喜不自胜。
钱老夫人手一松,两个金锞子从手中滚了下来,金灿灿的落到了钱大钱脚边。
细讲起来,聂震乃是聂霖人生路上的绊脚石,天生的克星。
卞策在审问盐运司提来的人犯之时,每提来一个,审问完毕,聂震必有下情陈述。
譬如宋石,钱家西市盐栈的二掌柜,多次贩卖私盐,家中窝藏私盐两石,被盐运司的人当场抓获。
宋石提上来的时候,他自己也伏首认罪,证词中道明,他贩卖私盐乃是受钱荣指使,所贩私盐皆是从钱家盐田偷运出来。
荀行亮与聂霖对视一眼,目中皆有喜色……证据确凿,钱家的下场近在眼前。
聂霖早已拿了大笔银子上下打点,等抄完了钱家,盐运司与清江浦衙门里的胥吏们分完了银子,他一个盐场主事是跑不掉了。
“禀大人,草民所知,与宋石供状不符,不知大人可否听听草民所知?”聂震当堂站了出来,钱家男丁们垂下去的脑袋随着他这话,皆希翼的抬了起来。
“宋石虽是钱家盐栈二掌柜,可是平日盐栈帐务并无不妥,反是宋石的小舅子,自三年前将家业败光之后,时常上宋家打秋风,整日游手好闲,不事生产。今年七月却忽然之间一夜暴富,出入欢场。最的是,草民着人查过,宋掌柜这位大舅子曾在七月十月份陆续累积从牟家盐栈与钱家盐栈共买进食盐五石……”
跪在地上的宋石面色发白,心中暗道不好。
“这有甚奇怪的?宋掌柜的小舅子发迹,多半是钱荣支使宋石偷卖私盐而获的利,既然他常上宋家打秋风,那定然是从宋掌柜手里拿到的银子。”荀行亮侧坐旁听,立即出言制止。
聂震微微一笑:“如此说来,那宋掌柜的小舅子打秋风能过富贵日子,为何还要去牟家与钱家盐栈买盐?而且相对私盐来说,官盐价格要高出许多,这是为何?”
荀行亮哑然,以目光示意聂霖。
“盐商历来与我们漕上并无交际,大哥今日这是做什么?非要耽误县台老爷审案!”
聂霖半问半劝,只希望聂震能够尽快离开,也好让卞策结案。
站在聂震身边的秦苒数次想问他:大哥你是来捣乱的吧?
被众人认定了前来捣乱的聂震在聂霖的质问之下,眉眼都不抬,泰然自若:“大人,既然宋掌柜的小舅子也有嫌疑,不如请了他来分说一二?”
卞策颔首。
被“请”上来的宋石的小舅子五花大绑,气色瞧着比盐运司关押了数日的宋石要糟糕许多。押着他的乃是两名高壮的汉子,人还未到卞策案前,早已瞧见了宋石,凄声惨嚎:“姐夫救我!姐夫救我!当初是你给了我银子让我去买盐的……高价买了来赔本卖了就算了,怎么还会惹上人命官司?”
这位半夜被聂震的人从私窠子里捉了来,连恐吓带劝告,精神早已处于崩溃边缘,一见宋石,禁不住全倒了出来。
“蠢货!”宋石扭头狠狠骂了一句。
聂震拍掌轻笑:“旁人卖私盐总是获利,可是宋掌柜煞费苦心的卖私盐,却是高价进了低价出,这是为何?”
“本官也未曾听说过这等事,难道是钱二老爷万贯家产,银子多的烧的慌,这才肯使银子给宋掌柜,做这赔本的买卖?据本官所查,钱家盐田里出货都有去向,从未有去路不明的,如今聂大少查到了宋掌柜贩卖的私盐来路,既然不是钱家盐田私运出来的,高价买入低价买出,如此义举,惠及乡党,宋掌柜看来是个慈悲人啊!”
卞策出言嘲讽,与聂震配合默契。
事有蹊跷,深挖之下,有人出钱唆使宋石以钱家盐田所出的私盐为名,将高价买进的盐再低价买出,明显栽脏。
甚直,聂震连那前来与宋石接头,送了银子并许诺他诸多好处的人都挖了出来……原来是盐运司库大使门下兵卒的亲眷,而好巧不巧,这位盐运司库大使乃是荀行亮的直系下属……
被聂震查出这些,荀行亮的脸当场就紫了……
其余盐运司所捉证人,在聂震带来的人的指控之下,也隐隐将矛头转向了盐运司……
接到盐运司兵卒从钱家大门口撤离的消息,钱家一家人喜极而泣。钱老夫人在丫环的扶持之下,亲自到前院来向卞策聂震道谢。
漕盐向来分家,今日能得聂震援手,钱家人深感意外。
卞策在清江浦上任不久,下面僚属多是行事推诿,今日原想着迫不得已之下,也许不得不往荀行亮设的套里钻,哪知道横空出世的聂震替他解了这危局,对这位昔日赌友更生好感,二人携手前去钱荣灵前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