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四通与聂太太来到清江浦的次日,才有空详细询问儿媳妇的家世。
聂震秦家情况简单介绍,不添不减。
秦家,一父一女,母随人私奔,父足疾数年不良于行,家中日常全赖秦苒支撑。
聂小肥在他身后急的团团乱转,很想揪着他的耳朵提醒:我的少爷啊,你这样是想让帮主退婚么?这会难道不应该添油加醋将少奶奶夸了又夸,也好挣些形象分么?
万一惹的帮主不快了,他要觉得门不当户不对,难道还真被压着退亲啊?虽然……在聂震的阻止下未必能退得成就是了!
出乎意料的是,聂四通对秦家及秦苒竟然一句评论的话都没有,与往日破口大骂聂震毫无顾忌截然不同,只是沉默了一下,表示:既然来到了此间,那么在成亲前还是有必要登门拜访一下未来亲家的!
聂太太表示:孩他爹你想的在理,就算儿媳妇家目前没有主母,但是她也可以一同上门去见见未来儿媳妇。
聂小肥只差哭了。
他从小在淮安府聂家长大,漕帮帮主家里有多富,他心里太清楚明白,便是聂府下人住的院子,铺陈摆设,及院子规格都要比秦家大太多,那样寒酸的地方,聂老爷跟聂太太踏进去……不知道会不会晕过去?
显然他低估了聂家夫妇的心理承受能力。
聂四通与聂太太到了秦家小院门口的时候,脸色全无变化。也不知道是不是聂震之前对秦家的简单介绍算是在聂家夫妇心里打了一剂预防针,反正忐忑跟在身后的聂小肥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小半儿。
聂震由于是新郎,过得几日便要迎娶,按理说不能见新娘子,便被留在了家里,此次行程由聂小肥全程带领,他总觉得自己嘴里含了一片黄莲,一直苦到了心里。
秦家的院子虽然小,但干净整洁,院子一侧养着几只鸡,还有个巴掌大的菜园。秦博已经能在院子里弯儿了,由于提前递过贴子,聂四通夫妇来的时候也不见多惊讶。
他不卑不亢请了聂家夫妇进屋。
聂四通夫妇直到坐在秦家上房里,还是有点如在梦中――这孩子是得有多仇富啊,居然给自己找这么穷的岳家?
他们夫妇深刻检讨自己的教养失职之处,不过当着秦博,面上倒不曾露出分毫。夫妻二人十几年来难得在心里冒出个相同的念头:如果这丫头不够好,或者稍微有哪些地方有看不过眼的,比如教养啊长相啊谈吐气质啥的有让人难以忽视的毛病,无论如何都要退婚!
当父母的,总觉得自己家儿子各方面都十分优秀,模样家世没有拿不出手的,甚至是从前一直让聂四通非常不满的聂震的纨绔习气,在秦家这样黯淡无光的穷困的岳家面前,那也是非常美好的一面。
要不是因为家里有钱,我儿子能可劲儿造么?聂四通心道。
出乎意料的是,端着茶进来的秦家姑娘俏丽端庄,举手投足间很是沉稳,特别是目光清正坦荡,除了该有的新嫁娘初次见未来公婆的羞涩她半点儿也无之外,其余行止,挑不出半点不妥。
连聂四通这样早练就了一双识人利眼的漕上大鳄也要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一声这女孩儿半点不露怯的气度了。她从容自然的就好似家中来了亲戚长辈,对方的身份对她不曾造成半点困扰。
太坦荡从容了。
便是连聂太太,也忍不住一眼便喜欢上了面前的女孩儿。
她家的儿子有多叛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好比是一头野马,她打心眼里从来不觉得有哪家的闺女能有那个能力,将他拴在家里。
但眼前的少女……也许会是个例外!
秦苒上完了茶之后,她便拉着秦苒的手坐在一旁细聊,诸如“听说你还赚钱养家,都做些什么呀?小本生意可好做?有没有地痞流氓欺负神马的……”
秦苒其实没来由的别扭。
出现目前这种局面,她从来不曾想象过。一个陌生的女人抓着她的手就跟居委会大妈似的唠家长,而且还有个令人十分尴尬的身份:未来婆婆。这本身就是一件让人要费神应对的聊天。
不过很快她就想到了,漕帮帮主的嫡子,娶个她这样贫家小户的女子,这门亲事应该不算十分体面吧?要是……他父母今日来看过她家家境,不同意这门亲事的话,棒打鸳鸯神马的……不要大意的来吧!
她甚至脑补了一下被退婚之后,她还可以恶狠狠上门以精神赔偿为名,向聂震讹一大笔银子……虽然本身她对退婚这种事情充满了期待。
于是怀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她对聂太太的提问有问必答,因为考虑到让她因贫退亲,所以能详细描述的她绝不简化,从头到尾笑语盈盈。
聂太太问了许多她卖小食的事情,末了叹了一口气,捋下自己腕上翠绿的镯子往她手上套,“你这孩子也是个实诚的孩子……”跟我那儿子完全不是一路人,怎么就入了他的眼了呢?
聂太太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打从心底里,熄了退亲的念头。
秦苒傻眼了,内心咆哮:不是都说婆婆跟儿媳妇是天敌么?不都说富人家的婆婆最看不上的都是贫家女么?那什么棒打鸳鸯的剧目到底什么时候上演啊姐都做好准备要迎接暴风雨了……
聂四通与秦博坐着聊天,谈漕帮谈江湖见闻,眼看着到了饭点儿,秦苒只得去厨下做饭。
聂太太笑微微跟在她身后要进厨房,秦苒想到她帮主夫人的身份,打着不如吓她一吓,让未来婆婆主动提出退亲的念头,忍着心疼从院里的鸡笼里捉了只下蛋的芦花鸡,利落的杀鸡烧水拔毛,开膛破肚收拾内脏……剁巴剁巴下锅炒了……
从头至尾,眼看着秦苒做出了六菜一汤,聂太太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满。
等到吃完这顿饭她走的时候,拉着秦苒的手轻拍了两下,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这下我放心了,便是将来……将来震儿落魄了,小日子也能过的美满。”这孩子委实太能干了些!
便是连厨房里,那洗锅的抹布也是白生生的,地方虽小,但炊县灶具着实洁净,便是这顿饭,味儿也极好……当真是理家的一把好手!
秦苒懊恼的死揪着衣角,心里恨不得骂娘。
本来应该被她血淋淋的烹饪方式吓跑的未来婆婆不但不曾吓跑……看样子还对她生出了好感……这事情的发展委实诡异了些。
当天晚上,聂太太跪在**上念了半夜的经。
聂四通也意外的不曾再嫌侍候的丫环丑,也不曾要求换个养眼的侍女来服侍,站在院子里听着隔壁的木鱼声,听了半夜。
许多许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现在的聂太太也还是个渔家少女……
年代太久远,而他,一直深陷富贵梦中,连他自己有时候都会忘了还曾有过那样的时光……——
☆、56
五十六
五日之后;聂震娶亲。
秦博早托了靳以鹏花了一万两银子替秦苒置办嫁妆,再加上聂震送来的聘礼也不是小数目;竟然凑了满满当当六十四抬;只因秦家小院太过狭小;根本容不下这许多嫁妆,便索性全放在了聂家。
成亲前一日,靳以鹏便将秦博父女俩接到了聂家,准备让秦苒从聂家出嫁。
本来新娘子的嫁衣;按着习俗是要秦苒亲手所做,但她制衣尚可,像嫁衣这种高难度的任务;实在有些难为她了。她亦有自知之明;一早已经通过聂小肥向聂震转达了“既然凤冠霞帔是男方准备的;索性连嫁衣也包办了吧”的意思。
聂震倒也没那么多讲究,他要娶的是人,又不是衣裳,谁做又有什么要紧呢?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寻来的绣娘,秦苒的嫁衣做的很是精美,凤冠霞帔连同嫁衣一起送来的时候,靳府的丫环们都看直了眼,便是连靳府两位姨娘,也惊羡嫉妒不已。
靳府的两位姨娘自嫁了女儿以后,在后院安份了很久,如今府中大肆操办喜事,好些琐碎的事也不能全指望着靳以鹏,她们便自告奋勇前来帮忙。
殷姨娘如今已经认命,但薛红伶看着嫁妆单子,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了。
这也不知道是靳以鹏哪门子的妹妹,两姓旁人,嫁妆不但比他三位庶妹重了很多,便是连庄子铺子都有。
秦家她了解得很,一个残疾了的老头子,一个只会挥拳头的粗野丫头,靠着贩卖小食,哪里能够置办得起这般体面的嫁妆?
说起来,这些嫁妆本来都应该是她女儿的!
薛红伶心里快要呕出血来了,将靳以鹏恨的咬牙切齿,却又发作不得。如今她的两个闺女还有女婿都全指靠着靳以鹏,便是自己,也指望着能在靳家后院有一口安乐饭吃,如何敢得罪了他?
其实这件事,靳以鹏纯属冤枉。
靳以鹏确实给秦苒添妆了,田地铺子银子他都准备了,但是秦家父女没要,最后他只好将他娘生前留下来的所有首饰都送给了秦苒。
“我也没有亲妹子,一时半会也不会娶亲,这些首饰索性都送了给妹妹添妆,也算是替我娘认了个闺女。”
那些首饰也有三五千两,秦家父女便不再推辞,收了下来。
临嫁的前一夜,秦博要再给闺女一千两银票当压箱底的私房,被秦苒强烈拒绝了。
心中暗恨:好不容易讹了聂大少一万多两银子,这下好了,被老爹置办嫁妆全赔进去了,真是白费了她一番功夫。
她心中懊恼,却不知秦博心中愁惆百结。
新嫁娘这个身份,除了是个牵线木偶,要完成许多礼仪,还是个技术工种……洞房花烛夜,周公之礼这种事情,要他一个当爹的如何开口教导?
便是送几册春宫画册,也是做不出来的吧?
秦博数次欲言又止,实在想不起来要拜托谁来教导一下自家这缺心眼的闺女房中之事,怀着忐忑又惆怅不舍的心情,送女儿出嫁。
秦苒只当老父舍不得她出嫁,心里也是酸楚难舍,又哪里知道秦博的为难之处。
靳以鹏除了添妆,还在聂府选了两名伶俐的丫环,秋棠与秋叶做了秦苒的陪嫁,临出门前,还特意叮嘱了一番这俩丫环,凡事姑爷欺负了姑娘,一定要来聂家报信,万不能教姑娘受了委屈……
絮絮叨叨,比心里难受的都不说话来的秦博倒更像当爹的。
漕上的规矩不同于读书人家,新郎前来迎亲,不是**做催妆诗,倒是摆开了酒阵堵门,每过一道门都摆着一排双数的酒碗,讨个吉利。
好在今日迎亲的队伍皆是善饮的青壮男子,聂霖全程跟随在聂震身侧,还有聂震不知道从哪里认识的一帮朋友,皆是豪放不羁之辈,一个个就跟酒桶似的,轻松便闯了过去。
聂霖本来住在翁大成成了亲的宅子里,但自聂四通来了之后,他便索性搬了过来,在聂四通面前尽尽孝,顺便表演表演“兄友弟恭”,聂震也乐意奉陪,一时里外人瞧着这俩兄弟倒比亲生的兄弟还亲。
最后一道关卡靳以鹏与金三千带着几名漕上心腹汉子把关,聂震指着充当娘家人的金三千,向来流利的口舌也打了磕:“……你你……你明明是夫家的人,怎的在这里冒充娘家人?”
金三千端着酒一本正经摇头:“非也非也!我此刻乃是娘家人,待你娶了新娘子回聂府,我要上聂府吃酒,才算夫家客!新郎倌还是满饮了这杯酒吧!”帽插金花一身大红吉服的聂震,怎么看怎么欠揍,金三千很有些想在酒里下点药的冲动,比如泻药啥的……
聂震磨牙,接过酒碗转手便递给了聂霖:“二弟来,我今儿就指望你了!”要是还没拜天地新郎倌便醉死过去,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迎亲队伍里还跟着聂四通的几名近身护卫负责安全警戒,聂霖笑容满面接过酒碗满饮了下去,“大哥成了亲,可不能忘了二弟的汗马功劳啊?!回头要跟**子多讨要一份见面礼!”
“少不了你的,还不快喝!”
迎亲的一干年轻男子大声起哄,按着人头分酒,接过娘家人递来的酒,仰脖便干了。
等到新娘子含泪拜别亲父,由靳以鹏背着上了轿子,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向着聂宅而行,坐在轿子里的秦苒还是有些恍惚……这就出嫁了?
聂震这个人,怎么说她也有所了解,而且知道的全是不好的地方,优点倒还没发现多少,未来的日子会如何,实在说不好。
但至少今晚,她一定要想办法辖制住了他,说不定以后的日子才会省心些。她摸摸怀里熬夜写好的和平共处条款,内心暗暗盘算。
清江浦聂府,今日张灯结彩,贺客盈门,比之嫁女的靳家,热闹了一倍不止。
县大老爷卞策带着衙门里的六房三班的小吏辅官们前来吃酒,还有本地清江浦的漕上坛子里的兄弟,外加聂四通一些旧相识,本地向来与漕坛交好的富绅们,风闻今日办喜酒的乃是漕帮帮主的嫡子,也生了结交之心,即使未收到喜贴,也风闻而来。
秦苒在喜娘的提示之下下轿,拜堂,只觉得耳边闹哄哄的,目光只囿于方寸之间,能看到聂震的一双穿着靴子的大脚,浑浑噩噩的拜了堂,被牵着入了洞房,坐在床上之后,才终于长呼了一口气。
喜娘拿来了喜秤,聂震挑了盖头,她抬头之时,便见某人一脸喜笑,从来风流的笑模样竟有了一二分傻气,心中便想着,今晚如何骗的他多喝些酒,好同意在和平共处条约上顺利签个字啥的。
聂震高兴完了,便有些纳闷,别人家的新嫁娘尚有几分羞意,他家这一位……目光精刮,将他上下掂量,倒像是在做生意……呸呸呸……肯定是他想岔了!
二人喝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聂小肥亲自提了一笼屉吃食送了进来,聂震才往前院去陪客。
秦苒只等聂震出去了,方才长呼一口气:这个人……今日望着她的目光灼灼如贼,让她如坐针毡。
秋棠与秋叶帮她取下凤冠霞帔,脱了大衣裳,换了绫罗小衣,又端了热水去后面服侍她洗干净了脸上的妆,这才斟了热热一盅茶递了过来:“奶奶先喝些热茶,再吃。”
――不过换了个地儿,拜了堂,这俩丫环便连称呼也改了。
秦苒很是惆怅,已婚妇人的称谓听着总是年纪很大的样子,她还未双十年纪,便被称作奶奶,听着倒似鹤发一般……也许,转变的不止身份……
她心头一跳,赶紧将些能令她紧张的不好的念头甩出去,专心坐下来吃东西。
聂小肥说,这是少爷一早便吩咐替新娘子准备的,秦苒吃时,只觉尽皆合口,有好些还是她们二人去山阳县时,当时她吃过赞不绝口的,没想到他都记得。
自聂震向秦家提亲,她一直怀疑此人居心,不啻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此人,但此刻,面对着一桌子合她胃口的菜品,心内某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