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头望向蜿蜒进村的山路,只见一名青袍僧人正快步沿着山路而行,看样子是要出村。我上前几步仔细一瞧,来人虽皮肤黝黑,身量也比记忆中的永绶高了许多,然而,那走路的姿势,那轮廓,那眉眼却正是我心心念念惦着的!
“哥——!哥——!”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飞奔过去,一把搂住了永绶的脖子!
“你……”永绶先是明显地一滞,似乎被我吓了一跳,而后才反应过来,抱住了我,略略颤抖着声儿询问:“禧……禧儿?禧儿?!”
“嗯嗯!”我搂着永绶的脖子不停地点头,一股酸楚哽在喉咙里,让我说不出话来。
“禧儿!我的好妹妹!”永绶激动地将我抱紧,半晌无话!
“阿弥佗佛,” 班第过来,双手合十,装模作样朝永绶施了一礼,“性音师傅,别来无恙!”
“班第!”永绶放开了我,与班第紧紧地抱了一下,惊喜道,“你怎么也来了?!”
班第一脸无奈地调侃:“我啊,自然是奉命看住这丫头,防止她四处闯祸咯!”
“死班第,” 我带着鼻音抗议,“说谁呢?!”
“好啦好啦,”永绶像以前一样做起了和事佬,“你们俩可真是,大老远地跑到这儿来还抬杠。”
“还不是他总惹我嘛!”我抹了把泪,调整了一下情绪,挽住永绶的胳膊道,“哥,走,咱们找个地儿好好说说话!你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你这丫头,一点都没变,”永绶像以前一般宠溺地揉了揉我的脑袋,笑着对班第道:“走,班第,我们一起好好聊聊。”
跟着永绶回身进了村子,七拐八弯地绕到村后找了个僻静之处,山村荒野,也没个正经坐的地方,我们只好将就坐在一棵古松□在地表的树根上。我紧挨着永绶,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开口,永绶先说话了:“你们两个找到这儿来,是不是想告诉我,千万别回龙兴寺?”
想不到当了那么些年和尚,念了那么多年的经,永绶一点都没念傻,还是那么机敏。我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想,永绶了然地点点头,咬着下唇,盯着脚尖略想了想,迟疑地开口:“这回……除了你们,还有谁一起来?”
听这话音,我明白了永绶这是心里惦着常宁和他亲额娘,又碍于心里的那根刺,不好明着问,便主动答道:“五叔没来,他跟五婶在京城,一切安好,你放心。我虽不能常常出去,可我有让班第经常过府探望的。”
“嗯,我知道,”永绶朝班第和我感激地一笑,道,“这些年,要多谢你们俩对……你五叔和五婶的照拂。”
“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满地锤了一下永绶,“你还当我是你妹吗?”
“是啊,”班第也听不下去,为我声援,“你刚才那话太见外了。你虽已出家,却并未跳出‘三界外’,血缘亲情是割不断的。照顾五叔五婶本就是为人子女该做之事,你这一说‘谢’,可真伤了我们的心了。”
永绶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微笑着抱歉道:“好禧儿,我的好妹妹,方才是哥哥失言了。”
“哥,”我抬头仔细打量着永绶,忍不住伸手轻抚那消瘦的脸庞,微哽:“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
“没有的事儿!”永绶拿下我的手,握在掌心,轻笑,“你知道吗?这些年,我跟着师傅看过无数壮美山川,更参悟了许多佛理,真正是大自在。更重要的是,”说到这儿,永绶顿了一顿,对着我狡黠地眨了眨眼,“这些年我终于不用老替某人背黑锅,挨家法板子咯!”说完永绶哈哈大笑,班第也跟着呵呵笑得开心。
“哎呀,哥,你讨厌!”我抽出手来,轻打了一下永绶,心中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永绶虽已入空门,但过去爱开玩笑的性子并未消磨殆尽,还有所保留;难过的是,过去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永绶收住笑声,望着我和班第道,“禧儿,班第,先前你们给我的信里总是报喜不报忧,快跟我说说这些年家里都发生过什么事。”
“咦?”我揶揄道,“你这个出家之人,还会关心家里的事?”
“阿弥陀佛,”永绶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万法皆是‘真如实相’,各界皆有‘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方才班第所言,我仍在三届内,自是离不开那‘因、缘、果、报’”。
“什么……什么?你说的是什么啊?”我不觉拿眼瞄着班第求救。永绶刚才那一番话真的把我侃晕了,我好像听清楚了,可是想一想,又觉得不明白。班第这家伙也是虔诚的佛教徒,对佛经也有些研究,他应该听明白了,刚才我见他在不停地点头。果然,班第接到了我的信号,向我解释道:“性音的意思是‘万法随缘,顺其自然’。”
“啊?”我听完愣了一愣,还是有些糊涂,思考了片刻,猜测道,“哥,莫非你的意思是,你认为你出家的前因后果都是命中注定,你不再恨五叔和你额娘了吗?”
“唉哟,想不到你这丫头还挺有灵性。”班第嘴上调侃着,眼中却是赞赏,永绶不答话,只微笑着又念了一句佛号。
“这下我终于放心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我顿觉心情大好,挽着永绶道,“哥,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永绶最想知道的自然是他走后恭王府的情形。我与班第互相补充着,将他关心的事一一说给他听,这其中自然隐瞒了他五婶罹患重病,至今下床行走仍需人搀扶一事。
“喔喔喔——”不知从哪儿传来了公鸡的打鸣声,班第看了看天色,起身对我道,“禧儿,咱们该走啦。”
“哥!”我环住永绶的脖子,依依不舍。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又能相见,可是,想到胤禛,我又不能不走。
拍了拍我的背,永绶似也有些伤感,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走吧,有缘自会相见。”
我跟着班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茅山村下山,刚过浮桥,亭子里就有一个身影蹿出,撒丫子往我这边狂奔而来,奔到我面前却停了一停,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忽然一个熊抱,兴奋地大喊:“皇……黄大姐!”
“胤禛,”抱着胤禛,我心里是又喜又忧,“你这孩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姐,姐!”胤禛紧紧地抱着我,带着鼻音道,“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一听这话,我明白了,胤禛是为了找我才擅自离宫的。这小傻瓜从来以男子汉自居,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当众流泪,可见我失踪的这些日子,这小家伙没少担心。
“傻孩子,”我拍了拍胤禛的后背,温言安慰:“瞧,姐这会儿不是好好的吗?别哭了。”
“禧儿,四……少爷,”跟小年说完悄悄话,目送着小年远走的班第提醒道,“这儿人多眼杂,咱们另找个地方说话吧。”
“嗯。好。”胤禛平复了情绪,恢复了理智,跟随着我与班第,进了附近一家茶楼。那包间门“吱呀”一关,我与胤禛就不约而同地同时出声:“姐……(胤禛……)”
我与他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道:“你先说!”
“唉!你们这一对姐弟啊!”班第哀叹一声,道,“还是我先说吧。”
“好,”胤禛笑着对班第道,“那就姐夫先讲。”
班第神情凝重地抿了一口茶,又想了一想才道:“我知道胤禛是寻姐心切才离……离家出走,虽情有可原,其情可悯,可家法森严,要如何回去,回去之后又该如何交代,我觉得这才是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你们说呢?”
“对对对!”我连声同意,班第总是能在关键时刻一针见血,真佩服他不管何时何事总能保持清醒的头脑。
胤禛抿着小嘴,皱着眉头,想了半晌,却忽然语出惊人:“嗨,不用急,反正从这儿回京,怎么的也得十天半个月,路上慢慢想辙就行了。”
对哦,这小家伙根本还不知道康师傅就在本城,他还幻想着跟着我和班第慢悠悠地晃回京城去!典型的鸵鸟心理!
“想得美啊你!”我一句戳碎了胤禛的美梦, “实话告诉你,这会儿咱爹就在龙兴寺里礼佛呢!”
“咳咳……”胤禛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连连拍着胸口,连喘带咳道,“姐,真……真的?你可别吓我!”
“千真万确,”班第进一步磨灭了胤禛的幻想,“咱爹真的在这里微服私访,天儿也不早了,咱们别再浪费时间,赶快想想应对的办法吧。”
、紧急启程
“二位大师请回吧;就此告辞!”龙兴寺山门外,吴立本和康师傅双手合十;领着众人向方丈、超格禅师、及众僧人一鞠躬告别。
“阿弥佗佛,”龙兴寺方丈领着僧众回礼;“众位施主多多保重!”
“各位师傅保重!”回完礼,吴立本殷勤地引着康师傅前往山门外的轿子,岂料;走了一半儿,康师傅却顿下脚步对吴立本道:“菽原啊,这几日辛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我与你表妹他们逛一逛再回去。”
“还是……”吴立刚开口,康师傅就摆了摆手道;“不用了,你去吧。”
看着吴立本钻入轿子带着衙役们离去,康师傅向我伸出臂弯来,兴奋道:“走,闺女儿,爹说话算话,咱们逛街去。”
“好啊!”我兴高采烈地应着,暗地里却不免忧心。
昨晚法事结束,塔底的宝藏也已经水陆和陆路分头送往京城,大事办成,康师傅在龙兴寺的禅房中休整了一晚,现在是精神大振,喜不自胜,这不,连我在做法事期间偷溜的事儿也不追究了,竟要陪我逛街去。这表现,任谁见了都得夸他是天下一等一的“慈父”!可我却担心,等逛完了街回府衙见到胤禛,他那脸色会难看成什么样!
回想那日在茶楼“密谋”,胤禛曾提出他先行一步,偷偷回宫,因当日他离宫时曾留书一封给佟妃,说他出宫乃是为寻访我的踪迹,寻到便回,让佟妃设法保密。趁康师傅尚不知情,他先行回宫或许此事可永成秘密。该“幼稚”想法一经提出即遭我与班第的否决。孩子就是孩子,想问题太过简单。也不想想,自他出宫到至今,算算日子已愈两月。以佟妃的身份地位,短时间内替他遮掩尚无问题,可时间一长,这纸怎能包住火?就算胤礽天天花天酒地,夜夜笙歌,没空去找茬,可胤禛长时间未现身上书房,顾师傅也该察觉了,回头跟康师傅一汇报,追究起来后果那是相当严重,还会连累佟妃。
唉,怪只怪摊上了那么一个精明的爹,想在他面前玩儿瞒天过海的把戏,难如上九天揽月!后来,我们仨讨论来,讨论去,实在无他法,只能赌一把,委屈胤禛去“负荆请罪”,但愿胤禛的“坦白”,加上我的“陈情”能让康师傅心有所动,手下留情。
“密谋”之后,我和班第将胤禛偷偷地带回府衙,藏在我房里,这会儿,这孩子指不定多煎熬呢。
“禧儿,要不要尝尝这个?”正想着胤禛的事儿,康师傅忽然对我说起说来。
“啊?啊!好啊。”我随口了一声,忙收拾心神,定睛一瞧,原来到了一个饼店门口,只见柜台上摆着一溜各式糕点酥饼,康师傅正指着一种叫“马蹄酥”的饼让老板包起来。
这“马蹄酥”是当地特有的糕点,跟月饼一般大,圆圆的,用油酥揉成面饼后,放在特制的烘炉里烤制而成,饼面上有一圈凸出的深褐色斜波浪纹,吃起来酥松香甜。那天送胤禛回府衙途中,给他买了一大堆各式糕点用来充饥,其中就有这“马蹄酥”。
“这位老板,看样子您是外地来的吧?”饼店老板指着另一种羊蹄形状的糕饼向康师傅热情推荐,“则(这)个叫‘羊脚蹄’,又甜又酥脆很好吃的,子(只)有我们这里才有,您买点藏(尝)个新鲜吧。”
“‘羊脚蹄’?”康师傅仔细看了看,接过饼店老板递过来的试吃品,“嘎嘣”咬了一口,连声赞道,“嗯,这个不错不错,包起来!”
“则(这)位老板,一看就是呲(吃)的行家!”饼店老板拍着康师傅的马屁,手脚麻利地将马蹄酥和羊脚蹄各包了好大一袋交给班第,接过了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走出老远了,还听见他在后面热情地“恭送”,“老板,您走好,有空再来啊!”
拿了一个马蹄酥咬着,我跟着康师傅继续逛街。这条通往台州府府府衙的街道是城内最繁华的,一路晃悠过去,康师傅又见识了其他本地特色小吃,什么麦饼、麦油脂、麦虾、麻糍、漾糕、酒盏糕、扁食、类圆、蛋清羊尾等,凡是没见过的,他都要驻足片刻,观赏这些吃食的做法,尤其是“蛋清羊尾”,特别激起了他老人家的好奇心。
其实,这“蛋清羊尾”跟羊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就是用蛋清裹着豆沙馅儿一起放在油锅里炸,炸成嫩金色出锅时,外层蛋清膨起犹如羊尾,因此得名。吃的时候,蘸点儿白糖,咬在嘴里,外层酥脆,内层滑软香甜,甚是美妙。
可这吃着好吃,看上去也简单的东西,要将它做成,却要费一番功夫,蛋清的处理尤其关键——必须用筷子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搅打,直到将蛋清搅打成雪花状,筷子立着不倒,或者反拿着盆蛋清不落才成。康师傅一时兴起,自告奋勇要帮人家打蛋清。大概因为他平日拉弓射箭的功夫就是与侍卫相比也毫不逊色,因此他自认为臂力了得,打点蛋清能有多难?岂料,打了半晌,估计他老人家的胳膊已经酸疼,蛋清却仍立不住筷子,那蛋清自然也不能用了。
“韩愈说过‘术业有专攻’,您打蛋清技不如人才正常啊。”班第一句调侃,轻松化解了康师傅的尴尬。
“是啊是啊,”小吃店老板也是个拍马高手,立马就着班第的杆儿往上爬,“这位老板一看就是做大买卖的,您要是连噶(这)种微末粗活都会了,我们可就没饭碗可捧啦。”
这话说得体面又动听,康师傅心情大爽,当即要了两大盘的蛋清羊尾,又要了其他一些吃食,招呼大伙儿一起品尝,付钱时还多给了小费。小吃店老板发了一笔小财,一高兴就又额外奉送了几个蛋清羊尾。
出了小吃店,康师傅又将沿路其他的店铺都逛过去,当然除了“观光”,更重要的是顺便问问“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价格、以及当地老百姓对府县两级官员的风评。直到他老人家了解得心满意足了才打道回府。
“闺女,逛得还尽兴吗?”一只脚跨进府衙门槛,康师傅居然对我做起了“满意度调查”。我正琢磨着待会儿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