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左紫辰,覃川很明显地一僵,低叫:“紫辰?!这些年你去哪里了?玄珠她……”
左紫辰不知是谁,因见是一位年轻且美貌的姑娘,便从容不迫地起身行礼,含笑道:“在下左紫辰。姑娘……是否认错人了?我并不曾识得姑娘。”
覃川一下子呆住。
他……莫非他又被人封了记忆?
青青忽然咳了一声,将她轻轻一推:“姑娘,借一步说话。”
她把覃川拉到门外,神色严肃:“我看姑娘与紫辰应当是旧识,有些事你或许不知。希望你莫要在他面前再提起玄珠这两个字,当年他回到香取山已是求了山主替他消除记忆,如今是什么也记不得了。你若总是提玄珠,叫他想起什么,岂不令他痛苦?”
消除……记忆。覃川怔怔看着左紫辰,他神态安详,全无之前的苦忍涩然。原来、原来他又遗忘了,不过这一次是他自己的意愿。
“紫辰下山那段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姑娘可否知晓?还请告诉我……是不是玄珠出事了?她和另一个名为傅九云的弟子一直未回,姑娘若是知道缘由,也好解我们疑惑,莫让他二人白白背了偷取宝物的黑锅。”
覃川慢慢闭上眼睛,隔了很久,才低声道:“我……也不知道。算了,他忘了也好。抱歉,方才是我失态。”
她走回屋内,耳中听见左紫辰低柔的声音与眉山君说话,心中滋味复杂之极。
当日是玄珠点了魂灯,不知他二人有什么纠葛,兴许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忘了也好。谁也没有资格责怪他选择遗忘,毕竟每一颗人心都是不同的。忘记一切的时候,他反倒过得快乐简单,何不继续下去呢?真相往往不很美丽。
她看着眉山君:“师叔找我有什么事?”
眉山君绞尽脑汁才想到个理由:“呃,是这样……香取山主叫我去参加仙花仙酒大会,你也一起吧?看看热闹也好。”
他本来以为左紫辰装模作样,便想叫出覃川给他个下马威,谁晓得人家是真的全忘了,如今这般不上不下的局面,好生尴尬。
覃川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由好笑,见左紫辰酒量不高,眉山君喝得不甚过瘾,索性坐下陪他一起喝。直喝到日暮西山,左紫辰几次请辞,两人才送他二人出了门口。
左紫辰唤出灵禽,带着一丝醺意行礼告辞。覃川见他神态安详,全无之前的苦忍涩然,忍不住低声道:“紫辰,你如今过得如何?”
他浅浅一笑:“姑娘何有此问?随师修行,每日与同门谈笑,自然是快活的。”
她慢慢点头:“……也对,那……再见。”
左紫辰走了之后,覃川很有些心不在焉,自觉在眉山居住着怪没意思的,索性借了眉山君的牛车出门四处游玩散心。
因着魂灯神力日益强盛,对各大仙山福地亦有不小的影响。为了防止自家仙山中好不容易生出的仙花精仙草精们被魂灯勾走,许多能力强大的仙人已设下结界,自产自销,自给自足,凡人与仙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妖,仙人亦避世不理,从此真正成了凡人的天下。天原国继续征战四方,驱使的再也不是妖魔大军。听闻二皇子亭渊用兵如神,鏖战数年,几乎从未吃过败仗。
或许天原真的要一统中原,眉山君说的对,国与国的纷争从来不会停止,只要有人在,纷争就在所难免。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中原八方诸国素来战乱不断,也许现在就到了合的时候。
她心所系的大燕百姓不再受妖魔所苦,归入天原版图后,皇族实施仁政,免税三年。那哀鸿遍野的哭声终于停了。
天下间再没有可让她挂心的事,除了傅九云。
他究竟何时能回来?
*
没过多久,眉山君忽然派灵禽送了一封信给她。
“年前天原二皇子送还魂灯,其妻湖公主素有‘神之眼’之称,已将魂灯熄灭。二皇子云,卿有恩与他,许诺灯灭后三百年内不再驱使妖魔,卿尽可安心矣。速回速回!另,莫忘了买些美酒。”
信纸飘飘扬扬滑落地上,覃川驱着牛车掉头便往眉山居御风腾云狂奔而去,居然只花了半天工夫就到了。
眉山君正在一个人喝酒,眼见她从天而降,不由傻眼。
“九云回来了吗?!”她冲进门,劈头只问这个。
眉山君神情有些不自然:“哪有这么快!”
覃川长长吐出一口气,双脚都软了,整个人瘫在地上,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她还以为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眉山君目光闪烁,遮遮掩掩地说:“你也别担心,你应当是很快就能见到的。有点耐心吧!对了,明天是仙花仙酒大会,你且陪我去一趟香取山。那些个仙人都不能喝酒,好生无趣,你可要陪我喝酒!”
覃川只好答应下来。说真的,她欠了师叔很多,他要她陪着喝酒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了,哪怕是她最不想去的香取山,为了师叔也只好去一趟。
隔日两人驾了牛车,趾高气昂地飞去香取山。
山主是以妖成仙,地位比起从人修行成仙的眉山君来,稍稍低了一些,纵然是有通天的本领,见到眉山君还是得皮笑肉不笑地给他作揖。
山主交游广阔,在座诸多仙人十之八九都是妖仙,眉山君傲然坐在高处,几乎不与他们交谈,只一杯一杯和覃川喝酒。
当日白河龙王来做客,送上的美酒名叫“相逢恨晚”,那配方不知从何处被山主得到了,此次大会招待的美酒都是相逢恨晚,眉山君喝得眉飞色舞,到后来早也忘了什么仙人的矜持,抱住山主的袖子麻花儿似的扭动,要买它几缸回家喝。
覃川实在看不下去他那模样,只好拉拉袖子提醒:“师叔,形象!”
眉山君满身酒气,红光满面,回头望着她嘻嘻笑,忽然说:“你以前在这里呆过吧?怎么不出去走动走动?说不定能遇到什么人。”
她不由愕然。
“真是个傻孩子……偏偏有个人比你还傻。哎呀哎呀,你看看,你们俩那点破事总是要来为难我……真是好人难做!你出门这些日子,可忙坏我了。要把个刚出生的婴孩施法在短期内成长成大人,可是很费仙力的呀!就算是在香取山这等天地灵气充沛的地方,也麻烦的很……”
他说得乱七八糟,含含糊糊,嘴里像含了颗萝卜。
覃川什么也听不清,哭笑不得:“师叔,你到底在说什么?慢慢说,我根本听不清呀!”
他一摆手:“我叫你出去走走,我要单独品尝这美酒!”
她实在摸不透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起身出了通明殿。
香取山她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出了通明殿向东走,有一片水域,岸上的柳树们原本是成了精的,魂灯被点燃后,柳树精便成了真正的柳树,不会动不会说话。如今魂灯熄灭,被勾走的魂魄也不能回来,柳树们只生出些许的灵性,无风自舞着。
行过水域,将那些漂亮精致的殿宇数过四栋,是傅九云曾经住的院落。
覃川在门前站了许久,大门没锁,香取山的建筑大多是没有锁的。推门进去,看着熟悉的房屋,禁不住想起曾经在这里生活的些许乐事,覃川不由莞尔。
后院的水潭依旧,里面还有小鱼游来游去。在这个地方,她曾故意把傅九云的衣服给洗烂,挂了整个后院都是,气得他脸色发青。走廊两旁都是房间,她也曾籍着打扫的由头,将橱上的花瓶器皿砸个稀巴烂。
卧室的床板依然可以抽出,给他做贴身侍女的时候,她时常抽出床板来睡,时常忍耐他大半夜的突然刁难,譬如让她烧水倒茶,添香加被之类的琐事。
窗下八哥居然还活着,一见她便开始扯着嗓子大叫:“坏蛋!骗子!骗子!”
覃川抓了一把小米在它面前晃悠,引诱它:“喂,叫一声好姑娘我才给你吃,不然饿死你!谁是骗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嗤笑,她手腕一抖,整把小米哗啦啦撒了满桌。来不及转身,有个人从后面紧紧环抱住她,温热的吐息喷在耳廓上。
他的声音醇厚酥软,如此熟悉,如此熨帖:
“我来得迟了,是不是在怨我?”
一如两人第一次在香取山相遇的那天。
他漫不经心,隐隐含笑。
她却已是痴了。
——完——
【番外】
傅九云番外(1)
公子齐死的那天,眉山君正缺了个酒伴,睡在屋中闷得发霉。
正巧时常在外体察世情,素有“第三只眼”美称的小乌鸦飞回来喝水,顺道带给他这个令人震撼的消息,将他一肚子颓废糜烂的酒虫吓得死掉大半。
你说这个人,他怎么就死了呢?好歹他也是个厉害的半仙,不活个几百年就赶着投胎转世,实在浪费。再说……再说眉山君也真没见过有哪个人像公子齐那样热爱生命的,将有生的精力全部投注在风流倜傥、寻欢作乐上。
他怎么就舍得死了?
眉山君很不冷静,换了套衣服就驾上牛车去探望故人遗体。
公子齐生前最爱排场,寻花问柳一掷千金,什么都要享受到最好,死的时候却偏偏躲在个无人的山坳里,就这么一声不响的去了,连个坟墓也没准备。
眉山君想起自己与他数十年酒友的亲密关系,一时悲从中来,下定决心替他寻个风水宝地,好生安葬才是。
谁晓得匆匆赶到山坳,尸体是没见着,那青石台子上只留了一件衣服,正渐渐化作青灰被风吹乱。
眉山君大愕之下满山转了几圈,连根毛也没找着,不无怀疑地瞪着小乌鸦,问它:“你确定他真死了?”就算是半仙,死后也要丢下臭皮囊,从没听说化作青灰消失不见的。
小乌鸦的职业能力受到怀疑,流着眼泪飞走了。眉山君又找了几圈,实在一无所获,只得驾着牛车怏怏而回,日后时常抚着酒杯哀叹沉思,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世人多以为他无所不知,但这世间总有些事连他也摸不着头脑的。
曾几何时,认识了公子齐,此人容姿才华皆为上等,虽是区区半仙之体,亦不曾刻意彰显实力,但眉山君一眼便能看出他不在世间众仙人之下。不是没有暗中调查过,甚至偷了金蛇一族珍藏的天书来看,翻烂了天书也没找着他的命数。公子齐委实是他所遇最为神秘、最为古怪的人。
他本想亲口试探,但每次一喝酒就忘事,时间长了,又觉此人大合自己脾性,索性把那些暗地里的小心思统统丢掉,就当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有何不可?
不过这样一个人也会死,眉山君真的想不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关了大门不见任何客人,努力思索最后几次见公子齐时,他的模样言谈。想的脑袋都发疼,也没发现什么破绽,最后只有长叹一声,对月将酒撒入窗下,权当敬这位仙去的酒友了。
匆匆十几年一晃而过,对仙人来说,十几年不过是喝杯茶的工夫。
那天眉山君又无来由地发了哀怨的酒虫心思,正是捧着酒杯大叹从此世间无知己的时候,看门的灵鬼神色古怪进来报:“主子,外面有个小小少年,装了一车的美酒送来,说是您旧识。”
眉山君确认自己从未有过什么旧识是少年人,好奇之下踩着木屐去大门处看究竟。
门外紫丁香开得正盛,一辆小小马车停在桥边,车旁果然站着个少年人,身形修长,还带着一丝纤瘦,穿了件绣黑边的白长袍,长发如云,正背着双手甚是悠闲地欣赏木桥边的红花。
听见脚步声,少年缓缓回头,眉山君心里打个突,一时瞠目结舌,竟说不出话。
那眉目,那神态,宛然是早已死了十几年的公子齐!只不过如今年岁尚小,颊边还有一丝稚嫩的丰盈,然而目光之冷冽老练,又岂是一个青涩少年所能有的?
少年见他发呆,便浅浅一笑,声音低沉:“眉山,我给你带了‘醉生梦死’。从西边有狐一族好容易讨来的,可不能浪费了。”
眉山君震惊得掉了下巴,指着他一个劲抖,喉咙里咯咯作响,终于拼成几个字:“……公子齐?!”
他微微一蹙眉,跟着又笑了:“叫我傅九云好了。这一世的父母待我极好,不忍弃名不用,眼看着他们下葬才忍心脱身,否则早几年便来找你。”
直到将那一车醉生梦死干掉大半,眉山君才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他的事情。
上古神鬼有大战,妖魂鬼魅肆虐人间,杀之不尽。阴山有神龙,口衔魂灯而出,以不得轮回,永生永世受尽苦楚为代价,招来四只凡人魂魄,开启魂灯无上神力,恢复了人间清明。
数千年后,魂灯为异人所灭,就此遗失凡间,也不见有天神索回,渐渐地竟生出一只鬼来。那鬼初时无形无体,无思无识,每日只有徘徊在魂灯上,时常沉睡。再过数千年,便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智慧,不可继续逗留凡间,从此开始了不停的转世投胎为人这一漫长历程。
凡人死后魂魄过奈何桥,进入轮回前都要饮用忘川水,洗涤一切前世因果情仇。他却没有喝忘川的资格,次次带着之前的记忆轮回,可谓苦不堪言。
如此这般轮回个几十次,石头做的人也要被磨烂,他便开始修行,成了仙就不会再死,也没什么轮回可以折磨他。
“只是我修行了那么久,依然空虚的很。”傅九云饮了四五坛醉生梦死,居然一丝儿酒气都没有,眉山君只得灰着脸跑出去吐了再回来继续喝,为他转世后依然彪悍的体质暗暗咬牙。
“我看你每日过得挺快活。”游荡在女人堆里,乐得没边了。
傅九云笑了笑,眼底有些忧郁:“你若像我,死了和活着没什么两样,永远看不到个尽头,也会空虚的。”
眉山君默然。
仙人的寿命也是极长,可再怎么长的寿命也有到头的那天。死后入地府,饮下忘川水,便又是个崭新而未知的开始了,生命的新鲜与神秘正因为未知而有趣。像傅九云这样的,果然不很有趣,非但无趣,反而是个酷刑。
“要不我寻个时间,替你把魂灯点上一点,叫你稍稍歇息一会儿?”醉了酒,眉山君斜斜乜眼,大有出手帮忙的豪情。
“仙人私取凡人魂魄是个天大的罪过,何况如今世道和平,人妖难得处得融洽,何苦为一人之苦叫天下人都跟着受苦?”
眉山君只好继续默然。
酒足饭饱,傅九云驾着小小马车走了,临走时反过来安抚他:“我自有我的快活之处,你就不用多想了。”
他确然是有快活放肆的地方,没几年,南方诸国便将傅九云三字传了个遍。此人善音律,性风流,不知扰乱多少少女的春心,拆散多少同床异梦的夫妻。男人提起他便恨得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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