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我和乾儿如何合谋欺瞒了你,请不要怨我、不要怨乾儿。它日,当你的面前出现一位面戴黄金面具、手持着骷髅鞭的人,请不要唤他‘无极’,而是唤他一声‘蚕儿’。”
思绪万千中,已然追至我最熟悉不过的小山亭,那个无极和济安相认的小山亭。
曾经多少个夜晚,我就坐在这小山亭中望着天上的残月,就是为了感觉你和我是不是在看同一个月亮。
只是今天,熟悉的石桌、石椅仍在,却多了个人,一个戴着黄金面具的人。
石桌上,酒水早已备好。那个我熟悉的身影很是潇洒的坐在石椅上,手执着酒壶,就那般往自己的口中倒着酒。
好个潇洒、惬意、无拘、无束的儿郎。这本应该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如今却成了他的生活。
见我到了,他用手指了指对面的石椅,“不知本尊是否有幸,邀李唐陛下共饮?”
恍若梦中,我撩袍坐到了他的对面,然后亦学着他的样子,执壶仰头饮酒。
“本尊的师尊说,她的一生最引以为憾的事便是一战赢不了秦王爷,二战赢不了李济安。她时时教导本尊,它日武功有成,若自觉武功已达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境界,便要替她报仇,一雪两败之耻。”
闻言,我的泪就那般流了下来。将壶中的酒饮尽,将壶掷于一旁,道:“尊师和朕第一战的时候是在太原,那个时候朕只是秦王。虽然尊师没有战胜朕,但尊师很会耍手段,仍旧留在了朕的身边,从此鞍前马后为朕出生入死。尊师和朕第二战的时候,便是在这里,在这处小山亭,那个时候,尊师仍旧没有战胜朕,但她一如既往的喜欢耍手段,骗得朕以为这小山亭不在人间。”
一笑,对面的人亦将手中的酒壶掷于地,道:“这些年,本尊时刻谨记师尊的教诲,日夜不敢懈怠。直至今日,本尊觉得可以为师尊血耻,是以前来。”
缓缓的站了起来,我随手抓起他早就为我准备在石桌上的剑,“好。朕倒要看一看,尊师教了一个怎样的徒弟。”
“好。”
红色宝石之下,黄金面具之中,一样诡异的眼、不羁的唇,一样的壁虎罩、骷髅鞭,一样的招式。
这是我和你在太原的一场比武,亦是我和你在小山亭的一场比武。只是无论是太原还是小山亭,你的功力都略逊我一筹。
而现在,你的徒弟,我眼前的人,功力非凡不说,再加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硬将我这个在武林中游刃有余的人活生生的给逼成平手。
小山亭四周的树叶被我们的罡气震得四散飞舞,一如那一年飘散在你我身边的雪花。
当最后一招来临,他毁了我手中的剑,而我亦夺了他手中的骷髅鞭。
“唉,鞭都被人夺了,本尊是不是给师尊丢脸了。”
未有回答他的话,我只是轻抚着骷髅鞭,遥想着当初你执着它的风姿。缓缓说道:“听闻,这骷髅鞭是以东海深处的寒石造就,因其是以108颗骷髅头造型连接而成,故名骷髅鞭。早知今日有缘和它再度一战,朕应该带着朕的巨阙弯刀。想来,便不会被你赢得毁剑的机会。”
我这样说,是想告诉眼前人其实我们二人应该是平手。
语毕,我定定的看着缓缓走向我的人。只听他一字一句道:“骷髅鞭……骷髅鞭,不但象征着一将功成万骨枯,更鞭策着历届黄金堂主真真正正做到功成身退。本尊当谨遵师命,全力维护我李唐安稳,辅助李唐陛下再创李唐盛世。”
“蚕儿!”
“父皇”一声后,承乾褪了面上的黄金面具,跪在了我面前。然后他伸手抱着我的腰,将头埋在我怀中,失声痛哭。
万般感叹中,我不停的拍着他的后背,“羞不羞,都当堂主的人了,都是大侠客了,还这么流鼻涕眼泪的,也不怕被人看着笑话。”
从我怀中抬起头,承乾伸手抓着我的头发,哽咽说道:“都是儿子害的,全白了。”
“父皇高兴、父皇愿意。来,快起来,和父皇说说,这些年,可好?”一迳说着话,我一迳扶着承乾到石椅边坐下,自己亦坐在了他的对面。
虽然长这么大了,虽然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但因了‘蚕儿’一声,承乾一如原来般腻着我。自主站起来跑过来挤在我身边坐下。
“快,和父皇说说,这几年,你可好?象儿、厥儿可好?如意可好?”
“好,都很好。象儿、厥儿一天到晚吵着要我带他们来见皇爷爷。还有如意也很好,她又有了。”
“噢!是儿是女?”
“把脉的都说是个儿子。儿子此番前来,就是想请父皇为这个小子赐个名字。”
“好好好。”一迳说着‘好’字,我一迳拍着承乾的头,“不错,不错,终于超过青雀了。青雀见了你再也得瑟不起来了。”
闻言,承乾‘卟哧’一笑。“如今,儿子马上就会有第三个儿子了,而青雀那小子只有两个,确实比不过我这个当大哥的。”语及此,承乾轻抚着我的头发,又道:“父皇,来之前,我去看过青雀了。”
自从承乾担心自己的太子之位被青雀夺走而谋逆逼宫被我废为庶人流放黔州后,青雀居然为了夺嫡而说出‘若得皇位,以后必杀子传皇位于雉奴’的话。
唉,恐吓雉奴也便罢了,更何况虎毒不食子,他又怎么可能会做出杀子传位于弟的事?
这般野心,纵我再爱他却也不能立他为太子。如果立了他,承乾和雉奴只怕都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我当机立断,贬青雀为顺阳郡王并将他流放到了均州。
我想着再过两年,等他吃够苦了,而雉奴的地位也稳当了,我再将青雀诏回,他仍旧可以当他的王爷。
说起来,我已有些时没看到他了。想到他幼时总是一副泪眼汪汪看着我的神情,我心一酸,问道:“他可好?”
“好着呢。那乡野之地洗去了他的功名利禄之心,也洗去了他的争宠之心,如今安心在家写,儿子去时见他写了五百五十卷了。现在正在写序,依他的意思,估计有五卷序,待序写完,他的就算完成了。”
人说十年磨一剑,如果没有这四年的潜心,如果仍旧沉溺于兄弟间的夺嫡,我的青雀定然完成不了。
一如你所言,吃苦是人生必须的修行。而我们的青雀,如今总算修行到了头了。
轻抚着承乾的头发,我说道:“蚕儿。如果青雀送来的完本,父皇想趁此机会恢复他王爷的身份,你说好不?”
“好啊。”
“可你太子的身份……”
“无论是太子还是帝位,都不是儿子想要的。那些个虚的名头,不要也罢。”
“这对你,不公平。”
承乾再度抓着我的白发,将整张脸埋在我的白发中,哽咽说道:“父皇为了儿子白了一头的黑发,儿子还争什么呢?”
有多久了,是自行冠礼后吧,我觉得他长大了,不再抱他了。如今,抱着他,感觉又抱着我的蚕儿般。只是如今,是一个潇洒江湖、惬意江湖的蚕儿。
“父皇,儿子这次来,还带了两个人来。”
“谁?”
“父皇看了就知道了。”
说话间,承乾拍了拍手。很快,两个身影出现在我面前。只是,他们二人的脸上亦戴着黄金面具。
“拜见陛下。”
语毕,随着他们二人一一揭下面具,我震惊得站了起来,“猴儿、荷儿。”
猴儿是侯爷的儿子。虽然从你的中我已然知道他是地魁星,但我没想到他会来见我,更没想到他仍旧愿意拜我。他不恨我斩了他的父亲吗?
至于杜荷,不是被斩了吗?
“陛下,荷儿不忠、不孝。”
“怎么回事?”
承乾替杜荷回答道:“母后暗中命天机星收了杜荷为徒。如今,杜荷是儿子的天机星。”
天机星!
是了是了,除却秦妈妈和顺德叔外,天机星和地煞星最得你心,他们二人帮你完成了不少事。而你命天机星收杜荷为徒,只怕就是为了应付日后有可能的斩首命运。你又如何舍得如晦的后人被我斩首,是以早就做了层层谋划。
承乾联合侯爷、杜荷谋逆,导致二人都受了牵连。侯爷临终只求恕一子之罪,而杜荷临死前亦只求不要牵连其兄杜构。
虽然谋逆要灭九族。但想着侯爷、如晦为我操劳一生,是以我将猴儿、杜构二人免了斩首之罪,流放到了岭南。
岭南!
我脑中一惊,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秦妈妈如今似乎就在岭南。
我的观音婢,你早就知道今日之结果,是以早早吩咐着秦妈妈去岭南安排好一切,是不。
就算你不向秦妈妈透露任何天机,但秦妈妈最是忠心于你,你吩咐她前往她便一定会前往,然后随着杜构、猴儿等人的到来,她自然便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观音婢,原来,你都安排好了!
“陛下。荷儿还能唤你一声‘父皇’么?”
闻得杜荷之言,我怔住了。说起来,杜荷和丽雅(城阳)成婚虽然只有一年时间,但好歹也当了我一年的驸马。唤我一声‘父皇’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我已为丽雅重新选定了人家……
似乎知道我的纠结,杜荷笑道:“陛下。放心。荷儿这一声‘父皇’并不是还放不下丽雅。”
“那是……”
不回答我的问题,杜荷只是眼含浅湿道:“丽雅现在虽然还在伤心,但不久后,她和薛瓘会很幸福的。”
原来杜荷知道我替丽雅重新选了薛瓘的事。“你怎么这般断定丽雅和薛瓘会幸福?”
闻言,杜荷回道:“丽雅素喜作诗,太学之中,薛瓘见过丽雅作的几首诗很是喜欢更和过几首,还说若有缘一定要识得作诗之人。再加上丽雅嫁给荷儿的时候并未及笄,直至荷儿被‘斩首’都未犯她秋毫。所以,如果他们二人成婚……定会幸福的。”
原来如此。看着杜荷泛着悲凉的神情,我小声问道:“那你呢,还爱着丽雅吗?所以,想唤朕一声‘父皇’。”
“陛下,荷儿说过,荷儿这一声‘父皇’并不是还放不下丽雅。”
“那是……”
“兕子。”
我不由得惊呼了一声‘兕子’?
坚定的点头,杜荷答道:“荷儿为了兕子,想唤陛下一声‘父皇’。”
杜荷长兕子六岁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兕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和丽雅的婚事便定了啊,而且这个婚事是我的皇后亲定的。
“荷儿明知道自己和丽雅的婚事是文德皇后亲订的,明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陛下一定会全力促成,但……就是阻不住自己的心,如今这份不见天日的感情终于能够说出来,荷儿心中也终于放下了一大块石头,也觉得不再对不起丽雅了。”
难怪,难怪杜荷进宫时和兕子待在一处的时间比和丽雅的还要多,原来……
“荷儿唯一难过、遗憾的是,无福,等不到兕子长大。”
看着眼中闪烁着泪花的杜荷……这眼神,我太懂。一如如晦看你的眼神,一如如晦想你的眼神,一如如晦等着你长大的眼神。万不想,冤孽啊冤孽,杜荷爱着的居然是我们的小兕子。
只可惜兕子不再。
突地,我似乎又有些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早便安排下杜荷和丽雅的婚事了,并不是我之前所想的你是为了给如晦的后人更好的保障,而是因为你早知杜荷会爱上我们的兕子,你更知我们的兕子会夭折,所以你不想杜荷为了兕子而痛不欲生,就像你不希望如晦为了你亦是痛不欲生般。这种痛他杜家有一个情痴便够了,无需再多一个。
你早早定下杜荷和丽雅的婚事便是想绝杜荷之望。这样一来,未历生死情爱,在我们的兕子去世之后,杜荷至少有勇气活下来。
想通个中情由,看着杜荷痛悼的眼神,我叹道:“好,从此后,你便唤我‘父皇’罢。”
闻言,杜荷欣喜叩头,“父皇。”
观音婢,他这一声‘父皇’是替我们的兕子叫的啊。无论你如何安排,他杜家偏又多了个情痴。轻叹一声,我伸手扶起他,“好孩子,起来。告诉父皇,你不是被斩首了吗?”
“斩首的是个惯犯。被堂主换了。”
原来是承乾捣的鬼。我不由看了承乾一眼,轻拍了拍他的头。而承乾呢,居然当着这许多的人做了个鬼脸。
我这才将眼光移向一直默不作声的猴儿承乾的地魁星。问道:“这样说来,顺德叔便是你的师傅了?”
“是。”
“那顺德的再次贪污受贿是做戏?”
“是。”
顺德再次知法犯法是在你去世之后,我当时就想着他是不是又是故伎重演然后好又去完成什么事,但又想着他不是地魁星了又能完成什么任务呢,想着他也许真的是老糊涂了而犯事,所以我贬了他的官职,他只说想念岭南那个青石屋,于是我便放了他去了岭南。
如今看来,顺德前往岭南也早在你的算计之中。因为他和岳父不但是兄弟、主仆,更是志同道合的战士,他的归地最终定会选择岳父最喜爱的岭南。
你在不透露天机的情形下让这些人一个、二个都自觉的走上了你所安排的路,最后终于让他们都过上了自己真正想过的日子。
“可是,虽然你是地魁星。但朕却杀了你的父亲,你不恨朕?还来见朕?”
猴儿还未回答,承乾却是说道:“父皇,您可还记得贞观四年,乾儿生过一场大病的事?”
“父皇如今知道并不是你生病,而是你母后将功力传予你后,你一时接受不了,是以病倒了。”
“原来父皇知道了。”说话间,承乾又问:“那您可还记得贞观五年,儿子以‘养病’为由在外游历数月的事?”
“那是因为你要去接任黄金堂主之职。”
“那一次,父皇放心不下儿子,偏让侯爷一路跟随保护。”
承乾自出生起,除却我时刻保护外,我能够假手的人就只有侯爷了。可以说,侯爷和承乾在一处的时间比他和猴儿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他们二人的亲热劲不下父子。
我思绪间,承乾又道:“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在定军山中的一切没有瞒过侯爷的眼睛。他清楚的知道乾儿是黄金堂的堂主,他也清楚的知道猴儿是黄金堂的地魁星。当他知道黄金堂主绝不能成为人间帝王的时候,他当时便发誓:只要太子殿下愿意,臣愿以项上人头助太子隐退成功。”
立嫡立长,礼之正也。
罢黜太子,国家大乱。
更何况,承乾是我的一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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