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出场的时候阿必已被勒令闭嘴,所以沈陌只能从琴音中判断一二,长弦低吟,短弦低诉,沈陌皱眉,在如此日子里奏这样悲伤的曲调,此女子已然失了当前的景致,却仍不不自觉地陷入其中。
“阿陌,你家少爷的笛带了没,可别出了岔子。”古不拘似是觉得有些无趣,随意问道。
许久不见反应,古不拘回头看她,沈陌这才猛然惊醒过来,“哦,带了。”待拿出怀里的箫时才惊觉古不拘方才说了什么。
“古少爷,若我没听错,你方才说的是……笛?”
古不拘突然脸色大变,却又不好突兀地站起来,低吼道:“容越,素衣说换阿陌的曲子用笛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昨日还叮嘱我要提醒你,本来以为没这必要,你……你到底是记忆力差还是根本没把素衣放在心上?”
不仅沈陌愕然,连阿必都愕然,从没想到原来也是有耍脾气的时候。台上的音曲已难以听下去了,看着容越渐黑的脸,沈陌忙挤过阿必道:“两位少爷莫要动怒,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记忆力差,奴婢一定在开始前把笛送过来。”说罢放下手中的箫便往外狂跑。
瘦小的身子过于单薄,却还是在推推搡搡的人群中尽着全力往外跑,想着古不拘的指责和姜素衣也许即将迎来的失落,沈陌心里没来由的烦躁不堪,以至于跟车夫解释了很久对方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在匆忙的世界里,时间总是压缩到很短很短,以至于当沈陌当着玉笛再回来的时候已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就要成为罪人了。
“借过一下,借过一下。”这看似毫无作用的话,沈陌却不住地重复着,然而欲速则不达永远是存在的真理,当看着被自己撞到跌坐在地上的老人的无辜眼神时,她愣在当下。
“前辈,您……能自己站起来吗?”他若说能,沈陌便能开跑,他若说不能,沈陌便有叛逆的理由开跑,可偏偏对方一句话也不说。
已跨出几步的脚顿时定住,沈陌咬咬牙回头,就在她默默地把老人从拥挤的人群扶至安全的角落时,老人开口了,然而沈陌却宁愿他不要开口。
“姑娘,乐比结束了,老身腿脚不利索,你送我回家吧?”
沈陌腾地站起来,“你说什么?”
老人总是知道在该沉默的时候沉默,看着沈陌呆愣半晌,看着她无意识地走远,然后又默默地走回来,把手里的玉笛塞进腰侧,“走吧,陪你回家。”
“您如何看出我是姑娘?”
老人慈祥一笑,“长发如墨,肤白细致,难道还能是男子不成?”
沈陌摸摸脑袋,才发现头上的帽子已不翼而飞,抿紧唇,若有所思,却不再搭话。
“我好像听说宁城有个大户人家的夫人要上山修身养性?”
老人见她不语又换了个话题,“姑娘你可知方才与姜小姐琴箫和鸣者是谁?”
沈陌的脚步戛然而止,老人却似没有发现,“是我糊涂了,你才刚赶来,怎会知晓。”
“他用的……不是笛?”
“笛……空挽景色,寂寥不再,”老人沉吟片刻,看着沈陌的眼神突然闪过一道光,“对啊,老身方才也在想他们的乐音似乎有什么羁绊,经姑娘这么一说,果真用笛才是上选呐。”
“若笛是上选,为何还要存在箫?”沈陌抚着腰间无意间的言语,并不期待有任何答案的言语。
“只能说笛不逢时。”
“那它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暂时没有意义。”
沈陌突然赌气无力般坐在路边,“前辈,我走不动了。”
“那便歇歇吧。”老人也随她坐下。
良久,沈陌空洞地看着地面,“我很多年前就这样觉得了。”
“姑娘你……”
“你方才说的那大户人家的夫人可是容夫人?”
“老身不知。”
沈陌腾地站起来,“恕晚辈无礼,恐怕不能送您回家了,告辞。”
“去何处?”
沈陌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出家,行不行?”
第十一章 清幽山
“哎……姜小姐要不是关键时刻扭伤了脚这次的殿后定要归她所有吧,可惜了!”
“确实如此,那曲琴箫再加上曼妙的玉莲粉裳舞,是近些年来最精彩的一次。”
两个人摇着头走过,丝毫没注意到路边的沈陌脸上的笑早已消失不见。命运在她身边都变得如此戏剧性,当你执拗地以箫代笛并认为能惊险过关时,失败便从另一个方向寻找入口。
许是池花殿结束,人群大片地离开,充盈了各个街道,而沈陌要做的却是逆着人流艰难地回到原地。期间她回头过一次,老人已看不见身影,沈陌顿了顿,咬咬牙索性离去。
容越抱着姜素衣走进姜府马车的一刹那,沈陌刚好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她看到了姜素衣梨花带雨、悔恨娇弱的侧脸,看到了她怯怯启口,沈陌甚至可以想象地出她在说些什么,却惟独看不到容越的神情。
一个挺拔的背影,这是池花殿留给沈陌的最后一幕。
后来,沈陌去见了两个人,一个是莫安,一个是容夫人,一个意料之中的不顺利,一个意料之中的顺利。
“安姨,”沈陌把容颜抱在怀里定定地看着莫安,“阿陌要走了。”
“嗯,去吧,少爷那边肯定也要你忙?”莫安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
“安姨,我是说我要离开容府了。”沈陌是笑着说完的。
莫安呆愣了大半天才消化过来,脸色很不好看,“你这说的什么疯话,莫说容府收留我们,待我们恩重如山,就论你这小小年纪,要离开容府饿死不成?你母亲是失了自己才保住你的,你便要这样糟蹋自己?”莫安越说越生气,沈陌的倔强和少年老成她是知道的,最后竟噙出几滴泪来。
“安姨可知阿陌今生最怕的是什么?”沈陌伸出小手去替莫安擦泪,却被她撇过脸去,只得收回手道:“我最怕孤独,而且不止今生。”
“既是怕孤独,那便留在安姨和颜颜身边,阿陌放心,安姨不会因为颜颜忽视你的,乖,离开容府的傻话不准再提。”莫安把沈陌拉进怀里几经劝慰,在她眼里,这是一个害怕她偏心,害怕缺爱的孩子。
可惜莫安只听到前半句,若是她听到了后半句,哪怕只是随意一问,沈陌也会把她当做一个缺口,将所有的前世今生统统渲涌而出,然而她没有。
沈陌脸上挂着一丝苦涩,“安姨,我没有羡慕颜颜的意思,正是因为害怕孤独,所以这次我是跟着夫人离开容府的。”
“为什么?”
“因为阿陌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夫人答应了?”
“没有。”
“那她……”
“她会答应的。”
也正如她所料,容夫人的答应是意料之中的顺利,至于原因,她对莫安说“因为我是董云的女儿”,然而她知道,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件衣裳,容越扬言被她穿完便扔掉的衣裳。
名门望族的少爷是一个书童小婢高攀不起的,容夫人向佛,但也是名门望族,这个情结她自然有之。
“越儿,阿陌这丫头我看着挺喜欢的,就让她跟着我去清幽山佛地吧。”
“娘,您要带走我的书童?”
因为这句话,沈陌抬头看了一眼容越,然而过目便已忘记,因为那是正常、再正常不过的眉眼。
马车启动,沈陌往后面看了一眼,沉稳挺拔的容越看着的是渐远的马车和他的娘亲,而她看到的是前世的养育之恩和今生的收容所。
随着容夫人闭眼靠着车壁,因为车子的抖动,背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有一管长硬得东西顿时硌得她脊背有些发疼,她却不想挪动分毫。
那管笛,不是忘了还,而是不想还。
“老头子,你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什么?”
“我说你这个老太婆记性如何这么差,说了多少遍了,叫清幽山,清幽山。”
“你敢凶我?你等着,到了地方可是我把持着伙食的,我可只做夫人和阿陌的份!”
“算了算了,怕了你了。”
听着马车外随行的一对夏氏老夫妻的话,沈陌扬着头露出一丝微笑,年老花甲,还能有这么恩爱有趣的夫妻也着实不易,夏婶是府里公认的最会料理伙食的厨娘,却因常年跟着容夫人,能尝到的没几个人。沈陌不禁砸砸嘴,看来往后的日子不仅不会寂寞,还能沾上些容夫人的光。
恍惚间沉睡了过去,恍惚间听到一声鸟鸣,其实他们的目的地是容越早已备好了的,朴素但不简陋,山腰部位,山上便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盛大寺院清幽寺,而山下大部分是渔民和一些猎户。
沈陌开始跟着容夫人上山礼佛,帮着夏嫂准备吃食衣物,闲些时候替夏叔晒些清凉润喉的草药,在她还不知道日后会与这个地方有怎么瓜葛的时候,她悠闲快活,把这个地方当做一个避风谷,只做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那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夜晚,沈陌却干着与往常不一样的事情,本来应该走向卧房的她此刻却迈向厨房,心里不禁还带着一丝欣喜,然而她在看清眼前的情景时却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啪!啪啪!”碗筷摔了一地。
“你……”
眼前的人正惊慌地拾起两个馒头,以沈陌难以阻止的速度往窗口越去,这一切发生不过几秒,沈陌举着手里的灯笼发现对方甚至还怨念地看了自己一眼,她目瞪口呆,并不是被偷饭贼惊吓住,而是她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轻功,从身段看竟还是个与她相差无几的孩子。
“阿陌,怎么回事?”
夏氏夫妻是听到了声响赶过来的,显然是刚睡下,手里还在理着衣物。
沈陌看着凌乱的厨房张了张嘴,说出来的竟是:“没事,是我肚子饿来寻些吃的,太暗了没留意,便打翻了些碗筷,夏叔夏婶你们去睡吧,我收拾收拾就好。”暗暗地把手里的灯笼拿远些。
夏叔笑了,“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正儿八经的,没想到饿起来这般着急,竟跟我有八分像,哈哈……”
夏婶听罢推了一把他,“你这人说话也别让人家姑娘笑掉大牙,何时看你正经过?”说罢便要过来帮着收拾。
沈陌忙拦住,“夏婶现在想是手里干净的,还是早些歇息吧,再被蹭得一手油就不好了。”夏婶平日里最爱干净,这个她是知道的。
果然,夏婶稍微嘱咐了几声便离去了。
听着他们的小吵的声音渐远,沈陌才敢退回去,当打开壁橱看见空无一物的时候,她抿紧唇看着窗外,这个小偷,他偷走的是可以饱腹的食物,也是沈陌瞒着其他人用粗面勉强做出来的蛋糕,更是沈陌的生日,那一天,她满十岁。
所以当再有第二次的时候沈陌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然而她想不到第二次竟来得这么快。
手里牵着一根细丝线,沈陌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黑暗中一步步靠近,月光零星地洒进来,虽然她仍是看不清对方容貌,但足可以判断出确为上次那人。
“嗵!”沈陌皱眉,自己一味往暗处钻,却大意地碰到了水缸。
显然对方已经察觉,看着他像上次一样带着惊慌即将夺窗而出,沈陌只得站起来,“站住!”
对方顿了片刻,仍是往前跑。
沈陌用力拉下手中的丝线闭着眼睛叫道:“不听话你会后悔的……”
“砰!”“啊!”两声巨响,一声窗户,一声人叫。
窗户因为被猛然拉下,仍在小声地啪嗒着,这下定是撞得不轻,看着眼前捂着脑袋缩成一团的少年,沈陌突然有些过意不去了,低低道:“我说了你不听话会后悔的。”
“是我撞完你才说的!哎呦,疼死我了……”
沈陌懵了,抓住小偷反被小偷训斥,眼前少年的嚣张完全可以打败容越了,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等到对方再次站起来尝试着要逃跑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一把拽过他的手臂,“你不准走。”
“放开,不然我可不会怜香惜玉的。”
“我也不会压抑我的嗓子。”
少年瞪了沈陌良久,片刻垮下脸来,“姑奶奶,好妹妹,小美人,我只不过是吃了点你们家的东西,没必要这么针锋相对吧?”
“上次你偷走的是我给自己的生辰礼物。”
“哦,是么,味道还不错,就是长得难看了点。”
“你不觉得该道歉么?”
少年嗤笑一声,“别人的东西我还不吃呢,你该觉得光荣,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罢就要扒开她的手。
却发现怎么也扒不开,蹙眉抬头看见沈陌灼灼的眼神吓了一跳,“你想怎样?该不会要以身相许吧?我可告诉你,我们还小,成亲了也生不出孩子的。”
“咳……”沈陌被他呛了一口。
第十二章 何可觞
“你会功夫?”
少年听到这句话不再急着跑路,唇角一弯,扬起下巴冷笑道:“还算你识趣,不然我的拳头可不会管你那压抑的破嗓子。”说罢把拳头伸到沈陌面前,一脸威胁状。
沈陌放开他,退后一步道:“用你的功夫换每日饱腹,如何?”
谁知对方放下高傲,猛地退后好几步,露出些假意的惧怕,“你要废我武功!”
沈陌蹙眉,“别装了,后面的窗户已被我锁定,你要跑只有这个门。”她指指自己身后。
“我是不会把我的武功教给你的,死心吧,要么,你让开,我走,要么,你喊人,我仍然可以走。”少年突然翻脸起来,带着许难掩的倔强。
“为什么?”沈陌原本以为这是一个饥荒无度的孩子,这是一场对他来说很划算的交易。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沈陌被他推至一边,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许是吃定她不会声望,脚步并没有慌张,但是从步伐里似乎可以看出一股气恼。后来的沈陌才知道是自己无意中触到了他的禁区,而这个后来竟要拖至三年后。
这三年间,沈陌偶尔会想起这个肌饿地少年,梦见那双戏谑的眼睛和单薄的身子,然后无聊地跑去厨房,希望发现点什么,但最后又什么都发现不了。有时候她在想,这个人是不是已经饿死了,而自己是元凶之一。
其实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能留在脑海中的期限远没有三年,三年之后,容夫人突然对她说“就要回容府了。”而沈陌对少年的偶然想起也早已化为灰烬,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再次神出鬼没地出现,不过不是在厨房,身份也不是小偷。
沈陌记得自己当时正蹙眉盯着自己不断流血的小腿,夏婶让她送去给夏叔的食物篮被跌落在一旁,然而她已无暇顾及,小腿上的两个蛇牙印正逐渐变得疼痛於肿,当时以为那蛇没毒便奋力逃跑摆脱,直到跑不动了停下来看到青黑的颜色她才感觉有些微妙。
擦掉额上的汗珠,她无奈地环视周围,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