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余氏的摸样，便猜说是崔玉环出了事，至于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且不说众人离开，崔氏被众人送到了正房内室，已经面如金纸，呼出的气少一口是一口了，不一会儿子大夫来了，掐着人中终于茫茫醒过来，又给吃了药丸，终于安稳了些，却不肯睡下，只撑着说见邵娘子。
大家都以为听错了，要见也是老爷或者小姐，怎么要见邵娘子？不过病人最大，很快便有丫头把邵素找了过来。
崔氏摆手让众人出去，只留下邵素一个，两个女人对望许久，崔氏闭上眼，道：“娘子问过了？”
“问过了，蕴儿说，阻止她吃糯米糕的是那个叫沈惠的，袖手旁观的是叫陈莲的。”
崔氏忽然笑了笑，道：“娘子，我闺女是不是很聪明？我是不是该瞑目了？”
“是。”邵素低低答道：“蕴儿秀外慧中，聪明绝伦，此生一定平安喜乐。”
崔氏听了这话，眼泪哗啦掉了下来，道：“我以为你是个心冷的，没想到还说出这等话来哄我欢喜，老爷怎么样了？”
“他怕刺激到你，现下不敢来见你，只是说，崔玉环是故意的，他是无心的。”邵素的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崔氏苦笑地咧了咧嘴道：“我如今早就不在乎了，他还怕什么呢？他这个人啊，就是心软，长处是心软，可短处也是这个，我们之间若是早早揭了这层纸，怕是过得还好些……”说着，无力地伸出手，道：“娘子，到这里来。”
邵素向前走到她的床前，见那蜡黄的脸上已经干瘦得没有一丝肉，只有眼眸还亮得吓人，“娘子，我信你，你说选谁？”
邵素抿着嘴，沉默了半晌，道：“若是没有崔玉环，选陈莲，若是有的话，选沈惠。”
崔氏嘿了一声，把头无力地枕在靠枕上，闭上眼，很久才睁开，道：“娘子，我真庆幸我快死了，你死也不肯跟老爷，否则咱俩之间鹿死谁手，真的很难说，不过从这份儿说，后宅里，蕴儿有你，我很放心。”说着，伸手摸索了许久，扒拉出两张纸，只是再也没力气递给邵素，只用眼神指着。
邵素把那两章纸拿了过来，见是一张是一个绸缎铺的铺契，上面的户主写着“女户元英。”一个则是一张女户说明，写着某某，年纪来历等等，不由皱了皱眉，道：“夫人，这是……”
崔氏笑了笑道：“你不肯说自己来历，自然有些不可说之事，我也不强逼你，这个是给你捏了的身份册子，我娘家一直是做这个，所以还容易，这个铺子是给你生息的，倒是个旺铺，一年总有五六百两银子的嚼口，你一个年轻寡妇家，若是离了这谢家，怕生计艰难……”
“夫人太瞧不起我了。”邵素冷然道。
崔氏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不肯的，可是这个你必须要，否则，我不放心走，权当你让为了让我安心，只有你收了，我才放心把那些交给你。”说着，指了指枕头旁边的匣子，道：“这是我的嫁妆最好的那份，到了蕴儿出嫁的时节，你帮我交给她，算是为娘的一份心，你知道李嬷嬷虽然忠心，却是莽撞的，袁氏精细些，却太小家子气，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只能给你了，当然，你若是不要那铺子，这个我只能再拜托别人的。”
邵素低着头，小扇子的睫毛掩住那墨黑的眼眸，静了许久，忽然道：“夫人，为什么不跟老爷诚心谈开，其实很多事，很多事，只要诚心相待，总会……”说着，忽然止住口，当年她若是跟萧生开诚布公地说出当时心绪，也许很多事不会发生，可是，已经晚了，不是吗
崔氏没有回答，只闭着眼，浓重的呼吸声萦绕在屋中，就这样静默了许久，崔氏的声音才响起，道：“我们做了一辈子的戏，到了最后，还是把这戏演完吧，也好让我在黄泉路上有个念想，想着这辈子其实夫妻恩爱，山盟海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邵素听了这话，忽然闭上了眼睛。
崔氏也不再说话。
正午的阳光静静地投射进来，照在两个女人的身上，撒下万丈光芒，碎了一地的金光片片，爱与梦，真相与现实，到底谁是谁的心？
“夫人，我答应你。”邵素的声音淡淡响起，虽然还是那样静寂，却带着令人心安的气息，道：“蕴儿，你放心。”
“好。”崔氏见邵素答应了她的条件，心头一松，强撑着挪了挪身子，忽然笑道：“我看那沈惠的摸样，倒是个好生养的，老爷总是遗憾没有儿子，如今可是有机会了。”
邵素“嗯”了一声，道：“无论怎样，聪明人都会知道界限在哪儿的。”
崔氏森然道：“若是她为了儿子忘记了呢？”说着，指着那匣子与两张纸。
邵素接过那些，手不断摩挲这那匣子上的波纹，徐徐道：“不是有蓉儿与崔玉环吗？她会很忙的。”
崔氏“噗嗤”一笑道：“娘子，我见你整日里沉默寡欲的，没想到还是个淘气的。”
邵素摇了摇头，道：“也只能如此了吧，本来以为是陈莲。”
崔氏“嗯”了一声，忽然道：“其实我不希望蕴儿活在蜜罐子里，否则她到了夫家也活不出什么出息来，从小辛苦些，长大了就会活得舒服些。”
邵素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夫人，邵素小时候活得舒服，长大了……就很辛苦，邵素的姐姐小时候活得艰难，如今……”如今肯定会比自己好的，邵素抬起头，遥遥望着窗外透漏出来的缝隙，想起二姐的泼辣精明，想起她骂自己那些苦口婆心的话，她知道二姐在京都，可是她现在不想去找二姐，这个世界无论怎样，她要自己面对，在自己没有强壮之前，她再也不想去做累赘。
崔氏对邵素说的话十分好奇，欲待细问，却知邵素肯定不会说的，转了话头道：“老爷他还好吧……”
邵素只吐了一个字：“好。”
崔氏咬着嘴唇，那心里的话终究没忍住道：“他还说什么了？”
邵素却没有直接回答，忽然道：“崔玉环很年轻，长得很象年轻时的夫人。”
“知道了。”崔氏屋里垂下头，嘴角弯弯，闭上了眼。
阳光斜斜地找到崔氏蜡黄的脸上，有那么一瞬间，邵素仿佛看见了崔氏年轻时的脸，恍惚崔玉环的摸样，朝气蓬勃，神采飞扬，那个时候，君子如玉，美人如花，郎才女貌，琴瑟和鸣，他跟她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她笑颜如花道：“我可是信了的，你不许骗我……”
我可是信了的，你不许骗我哦……
那一定是很美很美的梦，很美很美的梦……
邵素一步步退到门口，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正房，一群人涌了上来，李嬷嬷泪汪汪地抓住邵素的手道：“邵娘子，小姐她……”
邵素拍了拍李嬷嬷的手，没有说话，猛地吸了口气，快步走出正房门口，见谢蕴面色惨白地站在院子里，脸上早没了方才的若无其事天真无邪，嘴唇一直在抖，眼泪在眼眶里死死不肯落下，见她出来，哆哆嗦嗦道：“夫子，我娘……我娘她……”
邵素走上，轻轻抚摸着那如玉的小脸，道：“蕴儿，你娘夸你了，她说蕴儿做得很好，很厉害，将来一定会有个平安喜乐的人生，她……很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忽然把自己写哭了。
第146章 人生初见
“夫子。”谢蕴穿着红色的喜服；只在袖子上标识了白布，静静走到邵素跟前；把头轻轻枕在邵素膝上；喃喃道：“我不想去给新母们贺喜怎么办？”……
崔氏去世前嘱托谢林做了“喜丧”——京都很多主持中馈的夫人去世后；家宅常常内乱失措，为了官家们的后宅安定；便兴起了一种贤良淑德的方式；夫人临死前给丈夫挑选妻子；去世之后便可迎亲；只要过了头七便可举行婚礼；如今崔氏头七已过，谢林迎娶一妻一妾进门，妻子乃典史女儿沈惠；妾则是京郊富户崔玉环。
邵素抚摸着小女儿的发髻，轻轻叹息道：“蕴儿，你这辈子可能会有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
“那夫子是让我去做喽？”谢蕴眨着眼，干脆扑到邵素的怀里，蹭着邵素怀里的暖气——夫子向来严谨，不喜搂抱，可是自从崔氏去世后，她这样依恋着她，她也默许了的，两个人仿佛府里的孤雁，躲在谢府的角落过着自己的太平安好。
“爹爹若有了新夫人，还会疼我吗？夫子。”谢蕴闷闷道。
邵素嘴角弯弯，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的有很多种，她不知该选哪种告诉她，因为每种都是谎言与真相的交织体，她沉默半晌，终于找到了方式，道：“只要蕴儿做好谢府的大小姐，老爷便一直会疼你的爹爹。”
谢蕴撇了撇嘴，道：“夫子最狡猾了。”
邵素嘿然半晌，拍了拍她的肩头道：“蕴儿去吧，给嫡母庶母行了礼就回来，我在这里等着你。”
“你不去吗？夫子，我希望你陪着我。”谢蕴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眼眸里充满了期待，甚至乞求。
邵素摇了摇头道：“夫子是寡妇，不能在这种场合出现的，蕴儿要自己去。”
“可是我真真不想去，你知道，娘刚没了便要装作若无其事的，喜笑颜开，好难受。”谢蕴那双大眼睛里又渐渐浸满泪水。
邵素不说话，只扶着谢蕴的双肩，望着她眼眸里的倒影，师徒这样对视了半响，谢蕴终于妥协了，撅着嘴道：“好吧，夫子，我去，不过今晚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邵素答应得很快，道：“我说了，我会在这里等你的，快去吧，蕴儿”
谢蕴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邵素站起身，望着小女儿远去的背影发了半天怔，刚转过身，忽见一人正站在自己背后，唬了一跳，退了几步才看清，竟是一身喜服的谢林，似是喝醉了，扑鼻而来一身酒气，只是他向来气质儒雅，只是身子微微摇晃，倒也没有失措。
“老爷？”邵素奇道：“你走错地方了？”这是她与谢蕴的书房，幽雅娴静，寻常人等不会到这里的。
“我来找到你，邵素。”谢林见邵素全身戒备，苦笑一声，退了几步，坐在案几旁边的凳子上，又指了指最远的那个凳子，道：“坐，夫子。”
邵素始料未及，确实一头冷汗，这是他大喜的日子，来找她做什么？但是见他持之以礼，心头一松，徐徐在那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李嬷嬷把她的嫁妆单子交给了我，又告诉我如何准备后事，看来她早已料到，什么都准备妥当，连下一任的老婆都给我挑好了，有妻如此，谢某是不是该三生有幸。”谢林嘴角弯弯，一脸苦涩。
邵素不答，只微微低着头。
“我听说她在这之前，曾经找你去，你们密谈了很久？”谢林语气里全是疑惑。
“是。”邵素点了点头。
谢林见邵素只答了声“是”，便不再说下去，看来是不打算把内容告诉他的，按照这位的性子，问是问不出来的，他摩挲着案几上的波纹，那苦涩越发浓重苍凉，道：“夫妻十载，到头来最信任的竟是你，素儿，我该不该哭一场？”
“是。”邵素面不改色地点头。
“那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做？”谢林皱了眉道：“崔玉环的事情，我不是故意的，她是知道的，到死了还在吃醋吗？”
邵素不答，沉默半晌，淡淡道：“夫人去世前，问你还说过什么，我说没有，只是崔玉环很像年轻的夫人，夫人说，她知道了。”
谢林怔怔地咀嚼着这几句话，忽然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流泪，最后竟是泪流满面，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努力了，我已经很努力了，她却一直恨我，临死前还在怨我，素儿，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说着，忽然伸出手，紧紧攥住邵素扶着案几的那手。
邵素本能地想抽了出来，可看到那泪水，心中一软，闭上眼睛，又睁开，缓缓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说得好！”谢林抿着嘴，嘿然道：“我是不爱她了，我心里早就没有她了，她便是因为这个恨我吧，可是这怨谁呢？怨我？当初她与老太太斗，我顶着大不孝的名义护着她，老太太给我纳妾，当时是逼我娶贵妾的，我怕委屈了她，要了那几个丫头，结果她都给打发了，气得老太太逼着我休妻，竟惊动了族长，好歹被我摁了下去……
“如此又如何？她心里不知足，还是怨我收了那几个丫头，为了气我，竟把自己的孩子都作腾掉了，后来一直没有孩子，多少人逼着我纳妾，我一直不肯，她看不过了才让我纳了蓉儿，然后又怨我宠着那丫头，可那又如何？蓉儿起码肯对着我笑一笑，她总是惦记着几回过子，对我除了怨就是恨，自己病得起不来了也要让蕴儿跟着我驻边，就怕我再有了别的女子……”
“素儿，我很累。”谢林攥着邵素的手，慢慢俯□去，那泪水打湿了邵素的手，惊得一片冰凉战栗，邵素忽然闭上眼……
“素儿，我很累……”这话恍惚之间有男人跟她说过。
现在是另外一个男人这么说……
当初恩爱，当初相许，全变成了重负，压得彼此喘息不得……
你说好端端的日子为什么过成了这样……
邵素忽然睁开眼，那泪水蜿蜒地流下来，她抬起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生命宛如一张草图，从来没有重写的机会，那些任性赌气，那些擦肩而过，过去了就是一辈子，再回首，竟然连让你惘然的资格都失去了的……
“重新开始吧，老爷。”邵素忽然开口道，声音微微带着嘶哑，却十分坚定的，道：“也许两个人都有错，可是不管怎样，过去了就过去了，如今老爷知道怎么做了，以后跟沈夫人好好过，日子会过好的。”
谢林却不说话，只趴着哪里，用脸贴着邵素的手，许久许久，才抬起身来，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却更加悲苦，道：“这个妻子是她挑的，我心里想的，并不是她。”说着，紧紧攥着邵素的手，仿佛害怕她抽手而去。
邵素嘿然道：“老爷放心，沈氏会把日子跟你过好的，她一定是贤妻，崔玉环便如年轻时候的夫人，老爷可以在她身上追回年轻时的影儿……”
谢林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