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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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春宵-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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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又是仇英!”周俊一掌拍在长案上,笔架画纸都被拍得弹了起来。周秀暗骂:“不得放肆,你当这里是自己家呢!”
转而又向红玉作了一礼,道:“既如此,我们便先告退了。”
“红玉送你们一程。”红玉有些心虚,坚持送他们出了汤府,才转身回去。周俊忍了这许久,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仇英算什么东西,在东村画院占尽了风头,如今还跟我们抢生意,抢到知府夫人跟前了!”
“少说几句!谁叫你我学艺不精?明明是周臣的后人,画艺却不如几个外人。先是有唐伯虎,后是有仇英,谁还记得周家有你有我啊!”周秀摇了摇头,今日真是没脸见人了。
“请了我们上门,却叫人给打发了出来,这简直就是侮辱啊,爹!爹,我们一定要讨回公道,一定要为今日之事,一雪前耻!”
巍峨的汤府高墙下,周俊握拳立誓,周秀叹息不语,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小雨又雾蒙蒙的飘下,凉得沁人心脾。
文府,仇英忽而打了个冷战。敏感的文嘉察觉到了,关心问道:“怎么,还是冷吗?”
便找了一件藏青色氅衣与他披上,道:“你这究竟是什么毛病,让你请大夫瞧一瞧也不听,怎么三不五时的便冷作一团?我记得去年七八月的时候,天气那般热,你也是冷得钻被窝,这还不叫要紧么?”
“不要紧。”仇英裹紧了氅衣,过了两三日,肚子倒是不疼了,就是有些犯寒,便道:“休承,如果此时给我一大碗暖暖的红糖热姜茶,喝了下去保证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呀……”文嘉被他垂涎的样子逗笑,“你倒是很好养活,一碗红糖热姜茶就把你给打发了。等着吧,本少爷亲自下厨房,帮你煮一碗来。”
“休承……你对我真好!”仇英抓着文嘉的手,前后左右的摇了几下,模样倒是很像前几日在街上瞧见的蓬毛狮子犬,文嘉好笑的拍了拍他,便一溜往厨房去了。
仇英刚一躺下,却听见师母沈氏叩了叩房门,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只暖手炉。
仇英正待起身,却被沈氏制止了。她走进床前,瞧着他一脸苍白,面上有心疼之色,将暖手炉递给他,道:“放在肚子上暖暖吧。”
仇英接了,却有些犹疑,沈氏微微一笑,道:“你师傅、还有文彭文嘉,他们是男人,看不懂那是正常的,我这个两个儿子的娘再看不出来,也白活了这半辈子了。”
“师娘……”仇英一惊,又要起身,也又被沈氏按住了躺下。她也不避讳,直接掀了被,将那刻有“竹报平安”的铜制暖手炉放在仇英平坦的小腹上,再将被子仔细掖好,温声道:“好孩子,你有什么秘密,你不说,师娘便不问。可是我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以后这种时候,痛了累了到这里来,师娘照顾你。”
仇英眼泪儿滚滚,千万句话儿卡在喉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深情的喊上一句:“师娘……”
“傻孩子,再躺会儿吧。”沈氏摸了摸他的头发,乌黑的发丝盘成髻儿置于头顶,瞅瞅这样的眉眼,这样的嘴儿,若是扮成姑娘的模样该是多好看呀。是什么样的秘密,让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儿,辛苦隐瞒自己的身世,就连最亲近的师傅好友,都不敢据实以告呢?
“仇英,我来啦……”文嘉捧着一大碗红糖热姜茶,小心的走进来,口中却是一刻不停的嚷嚷着,大老远便听到了。仇英连忙抹了泪,笑迎着瞧他,似是迈过门槛的时候碗里的汤汁溢出烫着手了,想丢又舍不得丢,一路小跑着放到桌上,好不容易将碗儿安置在桌上,便像是烧着尾巴一般上蹿下跳,捏耳吹手,惨叫连连,那模样倒是惹得沈氏和仇英笑声不断。
“你们真是太狠心了,竟然也不帮一把手,只知道笑话我。”文嘉不满嘀咕着,不过等手不疼了,还是将姜汤仔细端上前,让仇英趁热喝了。
三人正说着话,墨海大叔在院里禀道:“夫人、少爷、仇公子,知府大人派人送了帖子来,说是知府夫人生辰就要到了,邀请仇公子过府为夫人画一幅画像。”
仇英正喝着姜汤,闻言却差点没呛死在碗里。猛咳了几声,沈氏拿了帕子帮他擦嘴,抚背顺气,文嘉这会儿却笑了,道:“大明朝未来第一画师,知府大人知错了,真的回头求你来了,你可原谅他?”
沈氏瞪了瞪他:“这话是你能说的吗,祸从口出知不知道?”
仇英吃吃一笑,故作高深道:“既然他知道错了,本画师便原谅他一次,勉强为他的夫人做一幅画吧!”说罢与文嘉笑作一团,沈氏拿着两个小疯子没法子,便挥了挥帕子,走到院子里,问道:“墨海,那送帖子的人还在府上么?”
“还在前厅等着呢。说是知府大人知道了,之前府上有小厮不守规矩,假传吩咐,让仇公子受委屈了,今儿专程来道歉的。”
仇英在屋内听着,文嘉道:“一个守门的小厮,哪敢乱改主子的吩咐?八成是知府府上发生了什么其他事儿,才又来找你。”
“多半是这样了。”仇英将剩下的姜茶喝完,却起了身,下了床,整理衣冠,戴上方巾。文嘉奇道:“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去见客么,这么简单就原谅他们了?”
仇英见他语气中似有不满,笑道:“为知府大人作画,对我来说可是很难得的机会,此刻可不是摆谱的时候。”
“你怎么变了,有点势利了……”
仇英整衣的手顿了顿,半晌才把笑容拾掇起来,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再望一望文嘉,温声道:“我先去前厅。”
文嘉下意识捞他的袍袖,却如流水一般滑走。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方才的仇英,眼神好似是很受伤。文嘉不再多想,跟着仇英往前厅行去。
等在大厅的,除了上次在暖香楼拦住自己的汤府管家,还有一个小个子男人。仇英和文嘉先后踏入屋内,见沈氏已经在招待两位了。沈氏见他们来了,便向二人介绍道:“这位是汤府的汤管家,这位则是汤府的少爷,汤显赫公子。”
仇英和文嘉偷偷递了个眼色,绷紧了精神坐下。沈氏见众人都不说话了,便道:“你们先聊着,我去后边瞧瞧茶水。”
“有劳了。”“汤显赫”礼貌的欠身相送,见沈氏走远了,又向汤管家道:“你下去吧,我私下与两位公子聊一聊。”
“这……”汤管家面带难色。“汤显赫”扇柄轻轻磕在案几上,几不可闻的声响却让现场一片紧绷,汤管家到底是垂首下去了。
座首的客人不吱声,仇英与文嘉也是头皮发麻,不敢发出声响。沈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是不知道汤显赫长得什么样,但他俩却知道此人必定不是汤显赫汤公子啊,因为他——不对,她,正是上巳节那一日,文嘉仇英不小心撞上野合的那个女人!
“汤管家,你该是认识的。”那女人虽是着男装,但素手纤纤,姿态婀娜,扮相与某人相比,真是破绽百出。此刻她放下杯盏,忽而开口,向仇英问话。
“是。”仇英回答得如临大敌,倒惹来对方一阵娇笑。
“不瞒你们说,我便是一心要请你去作画的知府夫人。”柳若眉笑不可抑,见二人只顾偷偷递换眼色,不敢多答,又道:“也是上巳节的那个荡/女。”
仇英头皮发麻的感觉更深,文嘉也差不到哪里去,僵声道:“那一日真是对不住,搅了你与知府大人的好事……”
柳若眉却似是故意与他们作对,很快接口道:“你们明知,那个男人不可能是知府大人。”
她用闲凉的态势,揭发自己出轨的实情,倒叫两个无辜的目击者不知所措。沉默良久,仇英道:“你们后来查过了我的画作,也该查过我们的行踪,我们并未将此事张扬出去。”
“是啊,可是我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柳若眉从袖中掏出一张画纸,仇英上前取过来,发现折痕重重,想来是经常被翻阅导致的。打开一看,竟是那副失踪的《春日洗濯图》。
“这个?”仇英不解,文嘉接过去一看,也是一头雾水,这画与知府夫人有何干系?
“仇英,我要你答应。”柳若眉目光坚定,嘴角带着嘲讽的弧度,“以我为主角,画一套《十荣图》!”


☆、十荣图之四

十荣图,那是什么玩意?仇英与文嘉面面相觑,皆是满面疑惑。
柳若眉便又递过来一本册子。文嘉接了过来,只翻了一页,一张俊脸便就红透了。仇英瞧着奇怪,也要接过来看看,册子却被文嘉扣起来紧紧握着,不愿给他。向柳若眉道:“仇英不画这些玩意儿!”
柳若眉也不恼,端起杯盏继续品茗。这杯中泡着的正是今年才采上来的雨前毛尖,浓郁甘醇、满口遗香,果然只有在这种真正的,才能品到这样芳醇的好茶,不似在自己家中,再好的东西都夹杂着些铜臭市侩味。
仇英瞧着她安然自得,好奇心大作,硬是将文嘉手中的册子抢了过来,翻开一瞧,面上也泛起烧来。这册子,正是用来压箱底的春宫图册,他还是很小的时候,调皮翻进娘亲的陪嫁箱笼里躲猫猫,看到过这种男女赤条条相缠绵的画册。那时年幼不经事,还当是找到了奇特的宝贝,欢天喜地的拿去与爹娘邀功,结果自然是挨了一顿胖揍。那是记忆中唯一一次挨揍,爹娘也没有给他讲道理说故事,反而是遮遮掩掩,说是长大了便知道了。
如今仇英镇日的泡在那些风流才子之间,虽没有亲历,但多少也明白了一些男女情/事,自己甚至也画过一些暗春宫。不过这个柳若眉,可真真是当定了他的启蒙老师,先是在野外丛林真人苟合,现下又为他送来赤/裸裸的明春宫,倒是个令人费解的女人。
“这个和十荣图有关系么?”仇英一边问着,眼睛却舍不得离开这本册子,从头到尾细细翻看,不理会文嘉偷偷揪他袖子。
柳若眉瞧他眼珠子都要掉进册子里去,吃吃一笑,道:“十荣图,便是十套不同的招式动作。”
仇英翻页的手顿了顿,狐疑望向柳若眉:“你不是要请我去画像?”
“是画像啊,只不过画时我不穿衣服,还有个野男人在侧罢了。”柳若眉轻描淡写的模样,似是讲着无关痛痒的事,仇英不傻,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利害。要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可是知府大人的正妻,全苏州城最该端庄富丽、恪守妇道的女人。可是她,她跟人偷情也便罢了,还要将此事画出来!仇英无法理解,也不愿合作。
“文嘉方才说过,我也是这个想法,我拒绝作这种画。”仇英做出送客的模样,撩起袍子便要往内室走去。
“听说你在找一个鼻烟壶的主人?”柳若眉不急不缓,在他前脚迈进门槛之前,撂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文嘉听着莫名其妙,仇英却募的止了步子,“你知道?”
“很不巧,我知道。”柳若眉闭了闭眼,又道:“你全然可以把今日之事,合并先前上巳节的事,一并报告给知府大人,看他心情好坏、良心多寡,再去费多少周折帮你调查,最后给你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不过我这里,却只要在你作完十荣图之后,便直接把答案给你,因为我曾亲眼看见过那只鼻烟壶。甚至知道,它是在三年前丢失的。”
仇英心如擂鼓,一步踩着一步,走到柳若眉身前,郑重道:“你让我画什么,我便画什么。你让我画多少,我便画多少。”
文嘉讶然,柳若眉微微一笑,而仇英的脸上,却是百感交集。
“我不为难你,画好这套十荣图便可。第一幅画作,便以上巳节那日的情景作图吧。仇公子,你还记得当日的情形么?”柳若眉站起身来,讲一句便进一步,她进一步,仇英便退一步,两人身高相仿,却叫柳若眉占了绝对的气势,仇英想躲开她凶悍而又闪着势在必得之光的眼睛,只能转身背对着她,道:“我还记得。”
“很好,为那天的事,取一个好听一些的名字。”柳若眉微微屈膝作礼,又向文嘉一笑,道:“那本夫人就先告辞了。三天后,请将第一幅画作送到汤府来。要记着,只有我满意了,才会有后面九副的机会,也才会告诉你答案喔……”
还要送去汤府?!仇英望着柳若眉婀娜而去的身姿,喃喃道:“这女人,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那你呢,应了这种事,又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文嘉“啪”的一手拍在桌上,杯盏狂跳,茶水溢撒桌面,聚成团团水珠,倒映出他凝结铁青的脸。仇英惊了一跳,从未见过好友发这么大脾气的样子,不过心中也知道他在气什么,只得默默拿起抹布,将桌上的凌乱收拾干净。
“你有事瞒我。”文嘉抢了他的抹布,扔到地上,仍是一副气怒的模样。
仇英将之拾起,顶着他愤怒又失落的眼光,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抹着,半晌才道:“初时瞒着你们,是因为不知对方是谁,怕你们受到牵连。后来却是不知从何说起了。”
文嘉只是看着他,对这个朝夕相处的好友,竟然拥有这么多秘密而五味杂陈。
“我爹娘,是师傅、伯虎师兄还有六指大叔的好友,这个你是知道的。但他们若是活在世上,今天也不过不惑之年而已,正当壮年的时候便过世了,因为他们是枉死的!”
仇英垂首站在桌边,默默的抠着桌面,指甲抠到发白。文嘉忽而想起父亲曾说过,仇英的父亲仇元慧是犯了过错被贬谪的宫廷画师,受命终身不得作画,只能以做漆工为生。苏州三宝文唐祝年轻时也曾恃才傲物,私下找到流落苏州的仇元慧比试画艺,结果对方以刀作笔、以木为纸,画出一幅至今仍让他们叹服的《伏虎图》,矛头直指朝中作乱的“八虎”,其年纪轻轻却拥有过人的胆识和气量,让四人引为知己。
那会儿仇元慧虽没什么雅号文名,却与苏州三宝交好,在苏州城内也算是悠然自得、舒畅快意。只不过后来好像是因为名妓秋香的缘故,他与另三人有了些隔阂。仇元慧娶了众人的梦中情人秋香,说是此生足矣,不愿留在苏州这个是非之地,隐居祖籍太仓州去了。三宝与他偶有书信往来,却终究未再相见,待仇英拜文征明为师的时候,三宝得知仇元慧夫妇过世,还颇为唏嘘感慨了一阵,因怕惹得孩子们伤心,对其死因也未多加细问,只当做是病故了。
原来其中竟另有内情。
仇英道:“我爹娘过世之前,嘱咐我们不要报仇,说是对方财大势大,拼不过的。让我们到苏州来,想学画也好,想成家也好,就是别回太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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