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下)
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唐公子,织香敬您……”
唐伯虎恍恍惚惚,懵懵懂懂,一时竟分不清今夕是何年,只是呆呆望向眼前人,又似是透过她,看到二十年前的另一人。祝枝山于桌下将他的脚狠踩了一下,悄声说:“织香姑娘还要准备稍后的表演,先喝了这杯,便要走了。”
唐伯虎轻笑,端起酒杯向织香道:“第一次登台,可要放宽心。”
“谢谢唐公子。”织香先干为敬,唐伯虎也干了,笑道:“好酒、好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呀。”
冬香噗嗤一笑,向织香道:“你先下去吧。”
“是。”门帘掀起又被放下,某人仍是痴痴望着。冬香与祝枝山此时也不客气,哈哈大笑出声。唐伯虎面子上挂不住,但仍是不掩好奇,问道:“这织香,是什么来历?”
“当年我见了她,也是与你一般的猜想。不过并不是,这孩子是苏州本地人,而秋香不是嫁了那个漆工,去了太仓么?”冬香此刻也不再卖关子,这个织香之所以让唐伯虎这般失态,正因她与当年的名妓秋香长得非常相像。而那秋香,就是群香阁二十年前的花魁,被唐伯虎苦恋多年却另嫁他人的一个奇女子,而她所嫁之人,就是仇英的父亲仇元慧。
祝枝山也摇头叹道:“可不是?仇英可从来没说过他有个妹子。不过这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哇,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位美人,竟还都入了你群香阁。”
“要说她的相貌,倒是与秋香有七分相似,你们两位难道没有看出,更加相像的是气质么?教司坊的几位老人,简直就是疯了,把当年教给秋香的那一套,全都照搬到她身上。瞧瞧她的穿着打扮、应对谈吐,都是刻意为之呢!不过这孩子倒也是有灵气的,要换做别的姑娘,早就被塑成个木头美人了。”
三人正说着,楼里本是人声鼎沸,却忽而安静了下来,探身向栏下看去,原来已经报了下一首曲目,正是织香演绎牡丹亭选段《皂罗袍》。
不若很多梨园戏子习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织香竟是落落大方站到台上。并无锣鼓笙箫伴奏,只是俏生生立着,与众人屈膝见礼之后,便脱口就唱。她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便是如此完美的唱腔,才有这般的自信。此时她已换上一袭粉红色昆曲戏袍,面上未画戏妆,仍是一副明眸皓齿的模样,本是一曲伤春幽怨的曲子,却因着她雅致圆润、温婉动听的唱腔,悠扬婉转、平添几分轻快。座下的观众先是讶然,但随即宽怀一笑,又被她的唱腔吸引,皆是如痴如醉。
项元汴远远望着她一双灵动的眸子,若有所思。而身侧的汤显赫,却早已立起身子,恨不得整个人趴在围栏上,一双色眼瞪得发直,口中还喃喃说道:“元汴,这个美人我要了,你想办法帮我弄来。”
项元汴轻嗤一声,并不搭腔。汤显赫没听到承诺,推他一把,不悦问道:“听到了没?”
“你父亲可不许我这么做,你真想要她,先求了知府大人,许了再说吧。”
汤显赫这下就萎了,嘀嘀咕咕道:“那个糟老头子,才不可能答应我这种事。”项元汴心道,要不是看在那个糟老头的那位面子上,才懒得与你虚应呢!当下也没了玩性,说道:“你慢慢看吧,我先走了。”
“先别走呀,等她唱完了,你去叫老鸨把她喊来。”
项元汴皱眉,“据我所知,织香姑娘是个卖艺女子,并不无故见客。”
“不就是银子的事嘛,多给点就是了。”汤显赫说得倒是轻巧,因为又不是花他的钱。项元汴不气反笑,默了下来,忽然想好好整理一下,当初是怎么跟这个侉子勾搭上的。是了,项元汴本是浙江人,因不屑仕途,又喜好游山玩水,加上在四城的生意缘故,没有功名在身却总需要东奔西走,需要各地的长官开具路引才能畅通无阻,又因着这些个官员贪得无厌,本是合理的申请却总是借各种由头揩油,他便搭上了汤显赫这条关系。结果虽然应付那些个官员的钱省下了,却惹来了汤显赫这个无底洞,似乎有点得不偿失呢……
世人皆知项元汴家财万贯,一掷千金只为心头好,不过却少有人知道,他其实也挺吝啬的。例如花了不该花的钱,他就会非常的忧郁、茶饭不思,到了一定的程度,就可能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正如此刻,他只是拍了怕汤显赫的肩,便转身下楼去。汤显赫埃了两声,见他不理,到底还是舍不得不看美人,便随他去了。好容易待得织香唱罢,他便打发了一个妓/女,喊了店小二,吊儿郎当的吩咐:“去请织香姑娘过来,给本公子唱个小曲儿。”
小二为难道:“方才项家来了人,说是有急事请了项公子回去。他已然将这屋的账结清了,汤公子如今不好再消费了。”
“怎么,还担心本公子付不起这两个臭钱么?”汤显赫虚张声势的嚷嚷着,小二缩了缩脖子,道:“实在不是小的难为公子,只是知府大人早有交代,所有酒肆不得……”
汤显赫这人素来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惯了,但他父亲汤戬汤大人却管他管得严格。当年汤戬赴任苏州知府,不到两个月,苏州城就被汤显赫这个不孝子闹得鸡犬不宁,打架斗殴、赌博酗酒,甚至上酒楼、逛青楼欠了一屁股债,那时汤戬帮他集中处理了一次纠纷,就宣布以后不管儿子闹下的荒唐事,自此汤显赫便荣登各家的黑名单之首,只是毕竟是知府之子,也不便明面上为难,暗地里也不怎么待见他就是。
“行了行了,别提那老头。”汤显赫不待他说完,很快想了个好主意:“就把今日余下的账,记到元汴头上即可,我与他交好,他不会舍不得这几个子儿的。你这就去把织香姑娘请来吧,快着点!”
小二对他的厚脸皮也算是开了眼界了,此时只得默默的应了,往外面找了一圈,再来时却只是垂着头回道:“织香姑娘去了唐祝两位公子那儿,今日恐怕是不便见客了。”
汤显赫连连吃钉子,此时说什么脸上也挂不住了,闻言即刻暴怒,将酒杯一摔,两个美人都被他推开,喝问道:“什么唐祝公子,我爹可是知府大人!”
隔壁间,唐伯虎、祝枝山与冬香把酒言欢,织香则在一旁弹奏,气氛正和乐,门帘却被呼的撩开,怒气冲冲的汤显赫扫视一圈,目光定在织香身上,那模样倒像是被戴了绿帽的良人将出轨的妻子捉奸在床,倒是叫众人唬了一跳。那店小二自汤显赫与门缝之间挤进来,低头连连道不是。
冬香一挥手让他下去,转而向来人笑道:“这不是知府家的公子吗,今日怎么也得空来了?一起坐吧……”
汤显赫不睬她,径自向织香道:“织香姑娘,到本公子这里来!”
唐祝二人本是懒得与小辈计较,这会儿也难免被激起火气。二人本就是藐视权贵之人,正要发作,那织香却放下琵琶,乖巧站起身来,向冬香与两人说:“既然公子是来找织香的,织香便与公子谈一谈吧。”
说着便向来者温婉一笑,汤显赫再大的火气,此刻也化作了绕指柔,乖乖跟着她,往外间行去了。
唐祝忧心忡忡,冬香却只是向二人劝酒,含笑道:“两位且放心吧,织香这点倒是胜过了秋香。当年秋香便是性格太过刚烈,在欢场上厮混的人儿,身子骨还是软些儿好。秋香合该是嫁了一个低贱的工匠,可是织香,日后却必将是苏州城的一朵名花。”
唐祝闻言,非但没有放心,眉头皱得更紧。好在织香片刻之后便回来了,若无其事的坐下。冬香含笑问:“汤公子怎么样了?”
织香也是微笑回道:“本与他说了几句话,便也就消气儿了。说是知府大人派了人来接,此刻已经回家去了,说是日后再到群香阁寻我。”
“没事便好。”冬香满意点头,见两个男人还是不悦,便又嘱咐:“你既入了这一行,早晚都会遇到这等破事儿,可得小心着点应对着,既不能叫人家轻辱了你,也不能和气,这其中的分寸,就要靠你自己好好把握了。”
“织香知道了。”敛衣而坐,转轴拨弦,低眉信手,嘈嘈切切,如幽咽泉流,又如金戈铁马。织香沉醉于自己的曲子,祝枝山与冬香觥筹交错,都未曾留意唐伯虎此刻的神情复杂。
当年的秋香,也是这般的艳冠群芳、灵动婉约,与他们三五好友一同嬉笑怒骂、肆意狂狷,初次动心便是为了她的惊人美貌,而让他一世怀念的,却是熟识之后,了解到她个性的豪爽与洒脱。这么多年未见,秋香的模样在自己心中却有一点模糊了,此刻看到的女子,究竟是与她七分相像还是一模一样,唐伯虎已然不十分确定,便好像坐在眼前的这人,就是当年的女子了。
可是她的灵魂,竟只是个趋炎附势的普通妓子么。唐伯虎本以为自己会失落,但看到织香嘴角的轻笑,超脱的自信,却忽而觉得期待。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谁知道未来这个女子,会不会带给众人无限意外呢?
☆、品画(上)
春日暖暖,鸟声啁啾。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东村画院最东侧教室内群情亢奋,生员们纷纷把手中的铜板投到桌上一红一蓝两个圆钵内。
嗓门最大的生员担任解说员兼裁判员,振笔猛敲圆碗示意大家安静,高声呼道:“押定离手了,押定离手咯!哎你,红队就是红队蓝队就是蓝队,别唧唧歪歪的,选好了就把手拿开……”
被敲手的生员只犹疑了片刻,就被同学们催促不已,只好咬了牙,将手中的两个铜板丢到蓝色圆钵内,解说员眼疾手快,将两个盖子盖上,问道:“都押好了吧,文嘉你呢,都记上了没?”
文嘉迅速清点,略一点头,众人也都期待着一起点头,那解说员满意一笑,“很好,一年一度的调色大赛马上就要开始了!比赛规则,在一炷香时间内,谁能将两种颜料调成最多种颜色,便为胜者,奖品是来自西域的珍贵颜料——回青一份!”
“回青这种颜料,我可听说那比金子还要珍贵呢!”“是啊,是啊……”生员们议论纷纷。
“再来介绍两名参赛选手,红队代表周俊、蓝队代表仇英,两人都准备好了么?准备好了,那便就——开始!”最后一记猛敲,两个圆钵中间的白色大碗发出清脆绵长的“叮……”声,两名选手动如脱兔,迅速往瓷碟内加水、调色,再提笔沾上颜料,往画纸的格子里填充颜色。
两人比赛最是紧张刺激,众生员不仅在旁拼命加油助威,还向初来乍到的后辈介绍规则。
“这种比赛从头到尾只能用一枝画笔,两种颜料,却要利用这些工具调出更多色彩,不仅在颜料的比例、水分的多少上把握精准,更考验生员的目力和对颜色的敏感程度!”
“是,是这样的。而这两位生员,周俊擅长花鸟、羽翎、兽毛,仇英擅长人物、山水、楼阁,但两人特色均是工笔重彩,这种拆色比赛最有看头!”
眼见着燃香已过大半,两人填的格子数目却仍是相当,众人更加兴奋,纷纷围到两人身边,有生员便主动维持秩序,嚷道:“不要挡着选手,不准扰乱比赛进度!”
而提笔努力调色的二人,此刻竟还分得出心思来挖苦对方。
一个说:“我要是输给你这种漆工的儿子,就根本不会来参加比赛了。”
一个说:“像你这种娘娘腔,还敢与大明朝未来第一画师的我来挑战,算你还有几分胆量!”
“赫,说这种话,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有时间在这贫嘴,还是多调几个颜色吧,周大少爷!”
仇英撂了笔,还拍了拍手,耳中正传来解说员的大喊:“燃香尽了,比赛结束!”
周俊轻嗤一声,解说员过来收了两人的画纸,贴于墙上,大声道:“两人填满的格子数目——是相同的!”
众人一片哀嚎,仇英周俊也是惊讶,凑上前去数了数,却又听到解说员判断:“可是红队最后两个格子的颜色相同,所以胜者是——蓝队仇英!”
生员们凑近一看。“哇,赢了啊!”“挫,怎么这样!”赢钱的纷纷跑到两个圆钵前,倒出里面的铜板一一分赃,输钱的则是立在一旁,眼红巴巴的,外加说几句风凉话。
仇英展开那一小包回青,捻出一些些凑在窗口细看,口中啧啧叹道:“果然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颜料啊,这颜色可真是少见,谢谢你啦周大少爷!”
“再好的颜料,到了你手里还不是暴殄天物,还我算了!”
“怎么,舍不得啦?”仇英小心将颜料包好,在他眼前虚晃了一下,“想要回去,求我呀……求我说不定就给你,数到三喔……”
周俊狠狠瞪他,仇英便开始数着:“三、二……一。”
“求你。”周俊一张俊脸揪成一团,蚊子般轻哼一声,这颜料可是他偷偷从爷爷书房里拿的,要是被发现了,必定逃不过一阵数落。不过仇英却将回青放入怀中,耸一耸肩:“晚了,已经数完咯。”
周俊恼羞成怒,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仇英口中嚷嚷着:“你要干嘛,要像个娘们一样反悔么!”“你竟敢说我像个娘们!”两人便就推搡了起来,正在后面分钱的生员见情况不对,有来劝架的有来起哄的,闹作一团,就差没把屋顶给掀了。
“嗯咳,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闻声都是收了动作,缩着脖子,来者正是东村画院最最最凶的老师,没有之一,也是周俊的老爹——周秀。
周秀锐利的目光扫视教室,见桌椅都会挪了位置,地上也是一片狼藉,对面的墙上,贴着两张不知所谓的画纸,面上又是沉了三分。生员们硬着头皮,将桌子板凳搬回原位,一一坐好,见老师仍是不吭声,个个如芒刺在背,度日如年,包括周俊在内。
周秀见着这一帮疯小子们被他盯得冷汗直冒,这才结束了沉默的酷刑,清一清喉咙道:“今日便要品画了,大家看起来并不怎么紧张嘛。”
生员们皆是一缩,周秀冷哼,继续道:“照往年的规矩,凡是在画院学艺三年以上,兼品画之时被审评者全数通过的生员,便可出师。”
“今年的审评者,不止有苏州当地画界的权威,还特别请了外省的收藏家,想要过关可不比往年轻松。出师者的水平,便代表着东村画院的水准,未通过这一关的生员,即便是有画作流传出去,东村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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