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相视一愣,要说这东村的村民都是当地人,不该是发生什么劫掠事件才对。不过半道上出现一只鞋子这种事,说起来有些不通,两人皆是有些好奇。便拾起那只鞋子,往那暗巷深处行去,却发现一个昏迷不醒的生员歪坐在巷道尽头。这里是个三面环墙的死胡同,亦无片瓦遮身,昏迷之人头发、衣衫皆被淋湿,一双小脸煞白煞白,平日里藏好的发丝,却因为方巾遗落、或是头先的挣扎而显得凌乱,看起来好不可怜。
而那人,赫然正是仇英!
项元汴急忙赶紧上前喊他的名字,却半天没有动静。项凌也上前瞧了瞧,道:“公子,他恐怕是叫人给拍昏了,这会儿是叫不醒的。”
项元汴愣了愣,到底是把手探向仇英的额头,急道:“淋了这么久,已然有些发烧了,赶紧的把他弄回东村画院去。”
项凌便将仇英背上,项元汴将那只方舄套上他的脚,刹那间居然有种:这人的脚怎么这般小巧的念头。这个仇英,脸儿小巧、脚儿小巧,个头也小巧,真不像个男人。撇开这般无聊的念头,他又在前面的青石板上拾到了被雨水浸透的方巾,拧出一把水来,便跟着前面的两人,一路往东村画院而去。
文嘉今日似乎不在画院,苏州三宝也不见踪影,见项凌背着昏迷的仇英,项元汴紧随其后,有生员报告了周秀,后者赶了过来,将三人迎到仇英的房间放下,又赶紧使人去请了大夫。
“这是怎么回事?”见终于安顿下来,周秀开始问话。
项凌代为回答:“我家公子今日来东村寻画,在半道上发现了昏迷的仇公子,之前发生了何事却是不知。”
周秀冷哼一声,道:“这小子镇日的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今日又不知捅了什么篓子!”
项元汴闻言莫名有些不悦,便温声道:“此事等仇英醒了再议吧,现在他一身湿漉漉,还是找些干净的衣物为他换上,免得病情更重。”
“既如此,那就麻烦两位了。”周秀一甩袖子便离开了,项凌愣道:“公子,我们是客人吧?哪有叫客人照料病人,主人撩袍子走人的道理?”
“别计较那么多了,去找见衣服来,帮他换上吧。”
“是。”项凌此刻也顾不得仇英的私隐了,翻了几个柜子,才找到合适的衣物,正准备帮仇英解衣,却被“啪”的一声狠狠打了手。
正是仇英毫不留情拍了他,他此刻已然清醒,两手紧紧攥着自己的领子,颤巍巍的问:“你……你想做什么?”
项凌今日可算是气坏了,将手中的袍子一扔,嚷道:“你们画院的人还真是个个都不知好歹!我和公子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你救回来,那个姓周的不管你,还要我来伺候你,结果还不讨好,你还敢打我手……”
项元汴看到属下炸毛,不怒反乐,闷笑不已。仇英被他一嚷嚷,似乎终于搞清了状况,讷讷道:“对不住啦,这位公子,方才是我没有弄清楚,还以为是登徒子……”
项凌听他道了歉,本也就消气了,一听他说登徒子,却又是炸了毛:“什么登徒子?你这人虽然长得娘兮兮的,可也是个男人,我还没那么变态!”
仇英此人,大部分时间便是欺软怕硬。此刻初醒,被项凌的大嗓门炸得耳内嗡嗡直响,竟无法辩驳,只像个小媳妇一般讷讷不语。项元汴便道:“行了项凌,别嚷嚷了。仇英,你既是醒了,便自行把衣物换上吧,等会儿大夫会过来。”
“也好。”仇英取了衣物,往屏风后走去,经过项凌身边还下意识缩了缩身子,项凌见了颇有些好笑,却被主子瞪了一眼。仇英换好衣物,见二人还在,便道:“今日真是多谢两位了。”
“你是遇到什么事儿了,竟晕倒在暗巷里?”
仇英想了想,问道:“两位可曾见着我的竹筒,装有画具和画纸的那个?”
见两人都是摇头,便心里有了些谱了,恐怕是前阵子与文嘉不小心撞到人家野合,对方查过来了吧?最近自己的画作总是有些被翻动的痕迹,今日出门交画,又遇到了这档子事,想必是对方很担心自己画下什么不该画的东西。他本想着未弄清对方的来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既然对方三番五次的挑衅,他不回击一二似乎都显得无趣呢!
仇英打定主意稍后就把当日的事情画出来。不过饶是如此,这种事他可不敢随意说出去,还是等着文嘉哪日来了,与他一起商量着办吧。便随口答道:“我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不过想来该是仰慕我的大名,求画而不得的小子们吧!”
项元汴见他表情一时恍然,一时愤怒,一时陷入深思,机灵的眸子滴溜溜转,一点也没有早前看到苍白潺弱,心中竟莫名有些感动,但最后竟只给出这么一个敷衍的答案,心中又有股隐隐的失落。甚至阴暗的想着,若此刻坐在这里的是文嘉,他该是倒豆子一般的全都说了吧?
但他却不想此刻便离了去,瞧着天色已然不早了,去到老秀才那里恐怕又是一番折腾,不如在这里淘一副佳作,便道:“那你今日要交给陈老板的画,也被夺去了?”
“你怎知我今日要去见陈老板?”仇英狐疑问道,项凌抢着说:“陈老板的主子是公子,正是奉了公子的命令购买你的画作的。”
竟是这样?仇英一向知道陈老板并不欣赏自己的画风,却一直追着他的画作要买,便知其背后一定另有他人,也一直为对方懂得欣赏自己的才华而暗自感动。他也曾对对方有过诸多想象,想着或许是一名饱学之士,又或者是哪一位少年才子,却从未想过竟是认识的人,而且是这个自己一直不太待见的项元汴。
得知真相的心情有些微妙,仇英微微点了点头,道:“今日带去的画都被夺了。”
“那就遗憾了,都画了些什么?”项元汴走到他的书桌前,凌乱摆放着的笔墨、颜料和画纸,无一不显示着其主人大大咧咧的个性,竟是这样一个顽劣的小子,画出那般柔软、细腻的画作,真是叫人惊叹不已。
“就……上巳节那天,看到的一些风景……”莫名的,仇英此时倒觉得庆幸,还好眼前这人没看到那副裸女图。
“是么?”项元汴眼睛也没抬一下,手里翻到一叠画作,问道:“我可以看看么?”
仇英凑近一看,见只是平时临摹或随手画的一些小稿,便道:“请便。”说罢便解了发髻,取了巾子在一旁擦拭湿发。
项元汴便垂首一一翻看,因为只是练笔之作,裁成一尺见方的画纸上,每幅只有一两个主题,梅兰竹菊、花鸟虫鱼……有写生有临摹,最多的还是仕女图。翻到其中一副,却是久久不能回神。
画上是一名女子,骑马哒哒经过石拱桥,春风鼓起裙角,女子满面柔情。不过那装扮、那眉眼、还有耳尖的一颗朱砂痣,其身份昭然若揭,正是群香阁的织香姑娘。
“这……”项元汴指着画中的女子,抬头想问什么,却在见了青丝半干、垂落肩颈的仇英之后,一直怦然,竟一时忘了所问何事。
仇英与项凌听了,都凑上前一瞧,仇英轻呼一声,笑道:“怎么这张也摆进去了?”手里却不动声色将画儿收了起来。项元汴忽而道:“项凌,你去外面候着,看看这大夫怎地还不来?”
见项凌去了,才转而像仇英道:“这幅图儿深得我意,不知可否割爱?”
仇英将那画随意塞入一旁的册子,笑道:“这个不过是随意画着玩儿的,项公子所藏都是精品,怎么竟看上了这种草稿?”
“好好好……看你这么紧着它,也就不与你争了,不过这画中人,似是名青楼妓子,若是我猜得不错,应该是那位最近名满苏州的织香姑娘吧,怎么,你也喜欢她?”项元汴继续翻看剩下的稿子,状似不经意般问着。不过这一问,倒是把仇英给问倒了。
“她啊……”仇英表情几分苦恼、几分困惑,还有几分愧疚之情,最后只轻轻道:“她只是托我为她画一张画儿罢了,再无其他了。”
项元汴的食指停在一副临摹山水画上,深深呼吸一口气,再勾起一丝微笑。门外传来项凌的声音:“大夫,您来啦,下这么大雨,真辛苦您了!”
大夫来前已然问了情况,将仇英瞧了瞧,只道:“没有大碍,把这些药煎了喝下,捂上一捂发了发汗,也便好了。”
项家主仆这下子也就安心了,跟着大夫一前一后的告辞。窗外,雨势渐大,庭前的芭蕉显得愈加葱郁。
到了河边登船,项凌忽而问:“公子,你既有意让陈老板招揽仇英,怎么不自己跟他说?”
“此事啊……”项元汴方才是忘了这事儿,不过竟项凌这么一提,一只脚悬在船舷上半天,才踏了上去,道:“此事,再议吧。”
☆、评花榜之一
知府宅邸汤府,位于苏州城南。府外高墙巍峨,门前两尊石狮让人望而生畏,但府内却有亭台楼阁、假山小池,美不胜收。府中后院,绿荫扶疏、杂花掩映,其西北望开凿了人工池,中内喂养各式锦鲤,每日畅游嬉戏,好不悠哉。
池北一处水榭之上,有一年轻、清雅女子凭栏而立,手中不时投下一把鱼食,观看鱼儿争先抢食。几个丫鬟远远立着,站得稍近的一个,正向她汇报前院的情况。
“老爷又在大动肝火了,前阵子显赫少爷不顾严令,私下去逛青楼,禁足了一个月,哪晓得今儿得了空子,又溜出去了。管家跟在他后边儿,远远瞧见他往群香阁而去,回来报了老爷,老爷一怒之下,使人拿了他回来,现在正跪在书房里挨戒尺呢!”
“是么?”那女子恍若未闻,只顾着往池子里投鱼食,丫鬟扑通一声跪下,泣道:“求夫人过去瞧一瞧,求求情!老爷现在盛怒,除了您谁也不敢……”
“你就这么点儿出息!”柳若眉手下一拍,装着鱼食的碟子应声落地,“哐当”一声跌个粉碎,见丫鬟吓得脸儿煞白,叹道:“翠儿呀,汤显赫这是去逛妓院,他镇日的花天酒地,对你可有半点真心?值得你这般为他?”
“奴婢,奴婢已经是少爷的人了,不为他又能如何?”翠儿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柳若眉冷哼一声,啐道:“起来,收拾收拾东西,到少爷院里去吧,我这儿留不住你了。自己个儿轻贱自己个儿,合该人家欺负你,走,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你也不许说,是我柳家出来的奴才!”
“小姐!”翠儿忽而止了哭,颇有姿色的脸上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红彤彤的眼睛犯了好一会儿怔,定定望着主子道:“小姐,女儿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都是命。翠儿遇人不淑,也便认了,但愿小姐也能明白这点,安心侍奉知府老爷,这才不负娘家老爷的厚望。”
翠儿见求情无望,便自己爬了起来,一步三回头的往下人房去了。柳若眉捡起几块碎碟片,猛地扔进池子里,却连个响声也听不见,鱼儿们争相挤过来,却没寻着吃的,一会儿便又四散了。
“好嘛,丫鬟教训起主子来了,可真是千古奇闻哈!”幽幽的声儿响在空寂的庭院中,丫鬟们不敢回应。柳若眉自袖中掏出一副随意折叠的画儿,画里的一众女子光裸着身子或手足,在溪水边嬉戏玩闹。那一日上巳节,她忙着与情人幽会,错过的竟是这般单纯美好的时光么?
微微一笑,柳若眉便将画儿又小心的折好藏入袖中,理一理衣装,走过长廊、假山与庭院,却忽而止了步子,指着一名丫鬟道:“你,去叫管家来东苑见我。”
待得她回了自己的院子,管家已然恭敬的等着了。柳若眉笑道:“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了,老爷问我想要什么,给你说就是。我这儿金银绸缎富裕、什么稀罕玩意儿也不缺,就想要找个画师给我画个像。”
管家应了,答道:“奴才一定为夫人寻个最好的画师。”
“不必了。听说时下有个叫仇英的年轻人,画儿画得不错,就他吧。”
明人爱以花喻女子,尤其是青楼女子。评花榜,是青楼女子们最重要的盛事,而对于文人墨客、富士商贾来说,也是难得齐聚一场的盛会。
汤显赫顶着父亲震怒的危险前往群香阁,正是因为次日便要举办评花榜了,他想为心爱的织香姑娘鼓鼓气,顺便一解相思之苦。可惜了,他连织香姑娘闺阁的门槛还没迈入,便被家中那些不长眼的奴才给掳了回去。大庭广众之下,真是丢尽了脸面!织香姑娘再美,他短时间内也估计不敢上群香阁一步了。
不过织香姑娘的裙下之臣何其多,少了一个汤公子,多得是李公子、王公子、钱公子。想见织香姑娘的太多,老鸨冬香便提议,在暖香楼设下琴诗宴,让织香与众位才子们,一同弹琴唱曲儿、吟诗作对,何不快哉?一语既出,有人捧场、有人呱噪。织香出现在楼梯之上,后面跟着抱筝的小云,温言道:“各位公子先行一步,织香片刻就来。”
众人本还在喧哗,听了女神一声令下,纷纷抬脚往对面而去。小云跟在织香身后,忧心道:“别看他们衣冠楚楚的,个个都是色胚,而且这么多人聚在一处,织香姐,你不能不去么?”
“就是人多才好办呢!”织香含笑道:“这些人都是有色心、没色胆,单独与他们相处,说不得几杯老酒下肚会有些毛手毛脚,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呀,他们才不敢乱来呢……这些个读书人,最讲究的就是脸面了。”
小云摇头道:“你真是太不了解男人了。不过没关系,真有人对你不利,我小云第一个饶不了他!”
织香嘻嘻一笑,道:“我俩打赌,他们不敢碰我一根汗毛,怎么样?”
小云不以为然,到了包厢外,伸手敲一敲门,便推门而入。织香在众人热切的注目礼下,垂首屈膝行了一礼,徐徐道:“小女子织香,今年一十有五,苏州人士,因家中贫寒、父母早亡,流落欢场。幸得教司坊的师傅们教了一些曲艺、诗词,又承蒙各位才子们不弃,这才算暂时安身立命。今后,还请各位才子们经常来看看织香,说说话儿也好、听听曲子也罢,织香便感念不尽了。”
众才子见她说得恳切,面上也纷纷出现同情的颜色。织香接着道:“各位公子且先吃好、喝好,织香为大家抚上一曲《春江花月夜》,为众位助兴。”
“好!”在座的才子们,上巳节那日大多都在暖香楼听过织香的昆曲唱得好,今日便要听筝,自然乐得逍遥。
小云便帮着架上古筝,织香敛衣坐到筝后,先是微微一笑,芊芊素手滚指连重,挑拨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