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觉向声音的方向移了过去。又过了几处圆门,终于,他听清了。那是一个女子的歌声。声音妙极了,比他听过的任何歌唱都妙。那竟是《采桑子》的调子。
“多情少女无情夜,点点楼台。点点楼台,小院风吹香入怀。朱颜盼久天长恨,月下徘徊。月下徘徊,不到天明花不开。”
歌了数遍,音韵婉转,妩媚动人。
无言暗道:莫非是一个少女思念情郎?“不到天明花不开”,现在这时节,百花多已谢了,又会是什么花在秋天开放?
带着疑惑与好奇,无言近前去。转过一扇小门,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片花海!
无言从未见过这种花,那花与牡丹有些神似,却显然不是牡丹。那枝要矮些,叶却更加舒展,花苞有拳头大小,一色正红。花中挺起一株碧柳,叶色淡了,却还绿着,依旧是二月春风裁剪的模样。树下设一秋千,秋千上坐着伊人。她背对着无言,仍唱着她的歌。宛若百花仙子在用歌声唤醒她的姐妹。
朦胧的身影,在月光下浮动,似仙、似梦。无言不忍打断,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一曲歌罢。无言还醉在花的国度里,未曾出来,那女子却悠悠开了口:“不到天明花不开,何故先生踏月来?”
“花开花落本无心,闲来只为养花人。”无言信口答道。
那女子一笑,缓缓下了秋千,衣袂飘飘,荡起一阵香气。她轻轻转过头,却在无言即将看到她容貌之时,又转了回去。
“小女子不认得先生。”
无言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识?小可冒昧,乃循姑娘仙音而来。敢问姑娘可是在等人?”
女子迟疑了一下,道:“是,也不是。”
无言道:“此话怎讲?”
女子道:“我是在等,等的却不是人,而是我的姐妹们。”
无言一怔,她的姐妹不是人,那么显然她也不是人了!古怪的山庄,奇异的花,深更半夜,一个神秘的白衣女子,说自己不是人……无言的心脏在急促地跳动着。他本为未看到女子的容貌感到失望,此刻却暗自期盼她不要回头。谁知那是怎样一副七窍流血的模样,甚至只是一颗骷髅……他虽从不信鬼神之说,但还是本能地害怕了。他不断安慰自己,并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姑娘玩笑了。”
女子的声音却异常冰冷:“我是鬼。”
只三个字让无言浑身一颤,甚至有了拔腿就跑的冲动。
但他终究没有跑。
“这些花真美,花开了一定更美。”无言的声音很好地掩饰了他忐忑的心。
女子似乎有些意外,意外无言的大胆与风度。她的声音又婉转起来:“先生真风雅之士也。想必未见过此花吧?”
“的确如此,还请姑娘赐教。”
“此花名为‘血美人’,乃是冥界之物,先生自然未见过。”女子平静地道。
无言大骇,心道:莫非我真误入了阴间?他只觉得那无数花苞中像是流出了鲜红的液体,甚至隐隐有血腥味,气氛也立时阴森起来。
见无言没有答话,那女子又道:“怎么,怕了?”
无言居然承认道:“的确怕了。”
女子道:“先生真大愚之人,纵然怕了,也不该说出来。”
无言却笑道:“人吓人,吓死人。你我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何苦这般吓我!”
女子的声音又冰冷起来:“我几时吓过你?我真的是鬼。”
无言竟快步来到她面前,边走边道:“妙极妙极,我倒要看看传说中的鬼是何模样!”
那女子似乎没想到无言会如此大胆,竟本能地退了一步。无言笑道:“怎么,鬼会怕我?”待他见了女子容貌,竟倒吸了一口凉气。女子面容已恢复淡定,浅浅笑了,道:“怎么,我长得很吓人么?”
无言摇了摇头道:“我倒宁愿相信姑娘是鬼,人间哪有这样迷人的容颜?”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美丽,绝大多数女人都会心花怒放。但她显然是例外,至少没有表现出来。她长睫一眨,莲步轻移,又坐回了秋千上,缓缓说道:“先生怎知我不是鬼?”
“世上本没有鬼。”
“还有呢?”女子显然对这个理由十分失望。
“鬼没有影子。”
“还有呢?”
“没有了。”无言背过手去,望着眼前的佳人,说道,“现在该是姑娘向在下解释了。”
女子偏过头,故意不看他,道:“此花的确叫‘血美人’,而我的确在等我的姐妹。‘血美人’就是我的姐妹,天明就会开花了。”
无言道:“但你可不是鬼。”
女子笑道:“我叫曹瑰,是你将‘瑰’听成了‘鬼’,不能怨我。”
“是,在下听错了,自然怨不得姑娘。”无言本可戳穿她,但他居然承认。
曹瑰莞尔一笑,道:“既然知错,就该认罚!”
无言道:“如何认罚?”
曹瑰故作思考状,旋尔笑道:“就罚你在此陪我等到花开!”
月皎如镜。
无言与曹瑰并肩坐在秋千上,在血美人的环绕中说笑着。香气愈来愈浓,弥漫在小院中,让人毫无倦意。看来距离花开真的不远了。
纵然所谓的“鬼”并非属实,但“血美人”的名字还是让无言觉得血腥。这个名字实在和它那娇美的花姿不相称,却不知是谁为它取了这样一个惊悚的名字。
无言并非一板一眼的所谓君子,但也绝非好色之徒。他现在也委实没有风花雪月的心情,更何况他的凝香此刻也许正梦着他。他乃是觉得这伏龙山庄甚是古怪,便想从眼前这少女的口中套出些话来。
月皎如镜。
江弱水正坐在月下,望着悠悠洛水,黯自神伤。木桌上摆着葡萄美酒,兽鼎边缭绕着沉水香的气息。甘甜的美酒,倾注于玉杯之中,发出灵动的韵律,但很快融入了洛水如泣如诉的声响之中。
斟一杯美酒,品一段闲愁;笑如梦之人生,酹永恒之明月。明明如月,月自明其明。天上有它一如既往的阴晴圆缺,人间有众生不可抗拒的悲欢离合。月之美,月之寒。望月悠悠,眨眼间恍如隔世。杯水映月,似触手可及,相去却何止万水千山!
江弱水的脸上有着浓浓的孤独与落寞。当年她和黄妙生本是人人羡慕的一对。怎奈黄妙生痴于武学,甚至终日研习,对她和女儿不闻不问。无数次的争吵过后,她毅然带着女儿离开了他。然而,失去之后,才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早已习惯了有他的生活,付出的爱再也收不回来……当她回到家中之时,黄妙生已不知去向。从此便有了她漫无边际的寻找与等待。她相信,终有一天,妙生会回到她的身边。她要亲口对他说:“我愿意原谅你的一切,你也原谅我,好不好……”
那个人,知不知道她一直在寻找着自己呢?
岸上遥遥走来一个人。
还离得很远,但她敏锐地感觉到了。她猛然站起,回眸一望:夜色中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知道是个男人。
那人开口道:“堂主,主上传令!”
无限失望写在江弱水的脸上,她愣了一下,回道:“知道了。”
林间一座废弃的木屋是他们的临时聚点。屋内光线很暗,但足以认清容貌。天毁大师、元极真人、慕容南儒早已坐好,显然在等她。
“什么事?”收起来女性的温柔,她冷冰冰地道。
天毁道:“刚接到线报,柳明元在嵩山少林,谢无言在伏龙山庄。”
“线报?不是说‘主上有令’吗?”江弱水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天毁冷冷一笑道:“若不如此说,你会回来?”(文-人-书-屋-W-R-S-H-U)
“这就是你们费尽心机打探到得消息?”江弱水短叹道,“柳明元大发英雄帖,要讨伐钟离教主,天下人人皆知。这也要线报?”
元极道:“江堂主此言差矣,凡事要小心谨慎才是。所以纵然人尽皆知,也要探查一番才好定论。况且谢无言在伏龙山庄,你也事先知道不成?”
江弱水反驳道:“我们的目标的柳明元,不是谢无言。他在何处知道不知道有何关系?”
“好了,”天毁起身道,“现在我宣布下一步的计划——按兵不动!”
第四十六章 道中义士血流宽
“按兵不动?”江弱水做梦也没想到这就是他们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一直未开口的慕容南儒微微一笑,道:“丹心公子已然去了,这份功劳我等不好去抢。”
“什么,丹心公子去嵩山了?”江弱水十分惊讶,“想不到连他也出马了,看来我们这些‘小喽啰’可以收兵了。”
天毁一向张狂,但说到丹心公子却显然十分服气:“他的武功我等都是见识过的,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所以我等非但要按兵不动,还要把已派出的人马撤回,不可干扰公子。”
“双拳难敌四脚,”江弱水道,“柳明元等人也绝非可欺之辈,又有少林方丈了凡大师相助,恐怕单凭丹心公子一人之力,也难成事。”
元极笑道:“江堂主不必担心,我已命‘翻江掌’唐放带了大批西义堂武士前去,料无差池。”
江弱水叹息一声,没有言语。
且放下这边不提,单说谢无言。无言与曹瑰相谈一夜,除了弄清楚她是曹玄寿的女儿外,一无所获。无言曾问到藏诗镇百姓来庄上做工失踪之事,她也全说不知。
“好美的花!”不知不觉,旭日东升。无言这才注意到血美人已全部开放!惊讶之余,他不由感慨造物者的鬼斧神工,世间竟有如此奇花!那花生得很密,并非寻常花株参差疏落之美,而是一种铺天盖地的壮阔!无限花海,连接着天边的朝霞,汇成了火红的一片!而那香气也浓郁到极致,让人无法抗拒,让人窒息!
“好香啊,是什么味道?”凝香打开房门,血美人的香气已笼罩了整个山庄。
“是一种花。”无言刚刚从外面回来。
“言哥!”一大早便看到心上人,凝香笑得很开心。
无言跑过去给她一个幸福的拥抱,轻声说道:“怎么起这么早?”
凝香脸一红,道:“人家想你,正要去找你呢,你就来了。咦,对了,你怎么打外面回来?这么早去了哪里?”
望着凝香水润的眼睛,无言可不想告诉她自己刚和一个美女共乘秋千聊了整夜。他微微一笑道:“到处走走而已,看周围的有无可疑之处。”
凝香突然一拳打在他身上,娇怒道:“哼,休要骗我!你身上香得很,说,去哪里私会佳人了?”
无言苦着脸道:“哎,怎么从小到大每次说谎都会被你看穿……好好好,我不瞒你就是。”于是便将昨夜经历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凝香听。
凝香听罢修眉一敛,道:“你可真有福气,分明是人家看上了你!还不快去找你的曹大小姐,回来做什么!”
无言也不生气,柔声道:“已四个时辰不见你,教我如何能不想念?我知你定然梦见了我,我便回来了。”
凝香展颜道:“谁梦见你了,真没羞!”她捋着秀发,思量着道:“话说回来,那曹小姐还真是古怪!还有那血美人,真有那么美丽?”
见她笑了,无言喜道:“我哪里还敢骗你,不然我这就带你去看。”
“好啊,现在就去!”凝香拉了无言的手便跑。她出了院门便停下了,看着无言道:“往那边走?”
无言笑道:“不知道路还要跑在前面!跟我来。”于是人儿两个一路轻快的小跑,穿过层层院落,来到了昨夜的花园。“就是这里了……”无言停下脚步,立即愣在那里。凝香也一脸茫然,痴痴地道:“怎么,这就是你说的血美人么?”
只见花园中深绿一片,哪里还有半点红色?所有的花竟都不见了踪影!
“没错,就是这里。”望着那株垂柳,那座秋千,无言肯定地道。
“莫非那女子真是鬼不成?”凝香挽住了无言的手臂。
无言无力地一笑道:“世上哪有什么鬼。不过这花竟然全部消失了,一朵都不剩下,却是古怪!纵然是昙花一现,也要‘现’上一两个时辰,可我离开这院子到现在连半个时辰都没有,这花怎能凋的这么快?”
凝香来到一株血美人近前,扶着枝条说道:“纵然凋谢了也会留下痕迹。你看,这花分明是被人剪掉的。”
无言一看,果不其然:每一朵花都是被从花柄齐齐剪掉的!当下疑惑道:“奇哉,这花如此美丽,有谁会这般忍心刚刚开放便将它剪了?这其中定有隐情。”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一片叶子,看了看,放入怀中。
凝香不解道:“言哥,你拿它做什么?”
无言道:“我也不知,只是觉得以后可能有用。”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曹敬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
无言笑道:“闲着闷得紧,便随便走走。怎么,这里不可以来吗?”
曹敬道:“谢少侠不要误会,二位是客,我伏龙山庄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岂会有不可以来的地方?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凝香道:“言哥,我们回去吧,爹爹也该起了。”
无言点了点头,向曹敬抱拳道:“就不打扰曹公子了,我们回去了。”
曹敬却道:“陆大侠的确已起来了,此刻正在花厅与家父闲谈,我正要前去。二位若要找他,可与在下同去。”
无言与凝香对视一眼,乃道:“相烦引路。”
这三人来到花厅之中,果然见曹玄寿与陆羽并坐饮茶,似相谈甚欢。只听陆羽正点头道:“如此甚好。”却因未听到之前的谈话,不知其所言何事。
见无言等人来了,陆羽道:“凝香,无言,你们来的正好,我正有事要和你们说。”
凝香道:“爹,什么事啊?”
陆羽道:“为父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和曹庄主一同去办,你们两个便在此等候几日。我已知会了沈门主与柳姑娘,你们几个要注意安全,不要随处走动。”
凝香一惊,暗道:爹爹怎会与曹玄寿共同办事?她歪着头,一脸茫然地道:“爹,是什么事啊,什么时候去?”
曹玄寿插口道:“现在就去。”
“这么急?”无言也觉得有些突然。
陆羽道:“确实紧急得很。不过你们放心,此事只是急了些,并无危险。现在还不能说,待老夫回来之时,再说与你们听。”
“爹——”凝香拉长了声音道,“您不说,女儿就不让您走!”
“凝香,不要胡闹!”陆羽一直十分疼爱凝香,每次女儿撒起娇来,陆羽总是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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