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直了嘴角做出一个恭谨却毫无温度的微笑:
“附庸领主们——她们中没有任何人曾向我传递过准确信息。这一点,我相信您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男人在心中讥讽地冷笑,自己的一举一动从来都是在这位女王的监视之下,他也曾被用做威胁的筹码,直白地要求伊格图斯家族必须倾尽全力出钱出粮又出兵。
这次,本在十几天前就该交付的最近一批补给物资一直没有到达,女王陛下已经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地大大发过一通脾气。若不是那位守护精灵在旁阻止,以她当时的气愤程度,甚至可能不顾身份地冲上来掐住他的脖子命令他亲自去要来粮草——
希尔唯不失嘲讽地暗想,圣宫里那位高傲的大人显然是不太会教女儿。论阴谋手腕和沉得住气,这位稚嫩的王者还学不到她父亲的一半;论智谋风度与英勇气魄,更是比不上他心中另一个人的万分之一。
望着缓慢向屋内举步迈入的金发人影,坐在原地不动的男人立刻倔强地将腰背挺得如同门柱般笔直。
——即使是全奥菲兰最高贵的女王又如何?他对这个人完全没有贪慕,没有敬爱,没有畏惧……甚至,没有憎恨。
他一点也不怕她,因为事实上她在他的眼里什么也不是,她在他心里也没有半点份量。
纵然他被情势所迫成为了圣宫中冠上皇帝姓氏的男人之一,纵然他是一个失去魔法病弱无力的残废,他也依然以自己的母族姓氏为荣,以他三十二年严谨的贵族教养为傲。
风之族伊格图斯家的男人同样不容亵渎!
如果这位年轻的女王陛下妄图再次如同三天前那般折辱自己,希尔唯也已经做好了反抗到底的最坏打算。
铂金色的人影慢慢走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清楚那个浑身散发着抗拒气息的男人。
淡淡的紫色长发因为不再有风元素的魔力润泽而变得颜色更浅、近乎夹杂着银白,柔细的发丝随着男人有些压抑的呼吸在肩头微微颤动。
而他的肩膀真的很瘦。
即使是以坐姿出现在那里,因为坚硬挺直着腰背而从毛毡中露出的肩膀,也比她印象中更加单薄和骨感。作为一个奥菲兰男人,成年时生理上巨大的蜕变居然也没能让他顺利拥有一付厚实的身躯——他甚至比少年时看起来更加孱弱。
视线慢慢从男人线条因成熟而变得稍有些不同的脸宠上掠过,虽不能说形容枯槁,但可以肯定的是,本来就算不上美人的伊格图斯少爷,那种苍白到发青的面色……他也许很长很长时间都不再需要喝什么美白药水了。
看着依然故我端着顶极贵族范儿严阵以待的男人,那双因脸形的瘦削显得尤其大的紫晶双眸倒映出两个铂金色的微小光点。
铎兰?瑞伯登?斯考尔止步在距离希尔唯大概五步远的地方,注视着依然没有能够辨认出自己身份的紫色眼睛,慢慢体味着此时复杂难言的微酸心绪。
——如果重生后没有遇见她,他也许不用活得像最近这三年来那么痛苦。即使退一万步讲,同上次一样选择了一般身份的平民女人,也只是会日子过得不那么奢华,却终生不用同复杂残酷如灭顶泥沼般的皇室产生什么交集,不用失去那么多他本该可以保留的东西。
但也许,这个男人命中注定就是要为爱情豁出自己的一切,而她,这个异世来的漂泊灵魂,却已经在今生成为了他的劫数。
所以现在,令他甘心情愿付出所有的,只是她,只为她,而绝非任何一个其他别的什么女人。
不知怎么,想到这一点的铎兰不由觉得心跳有些加速,就像在心底最深处偷偷住着一窝爱挖洞的冰原獭狸——这些活泼跳脱的小家伙们在初春时厚厚的冰层之下欢快地挖着洞,一个个滑稽地拱动着肥滚滚毛绒绒的身体探出地面,争相扑向回春时大片大片的新绿……
这种奇妙的轻快感受,让再一次经历风华正茂年轻岁月的前女王陛下不知道自己的嘴角早已经高高地翘起,催促着她想要马上走上前去,将“她的希尔”抱在怀里,从头到脚地细细检看一遍,然后正式签收这份命运之神赐予她、并早该属于她的珍贵礼物。
铎兰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低回婉转的女声随之响起: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没有用餐?是瓦格特城的土产不合您的胃口吗,我的少爷?”
过了好半晌,静谧房间里的呼吸声依然清晰可闻。
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回应,但铎兰却从紫发男人在她出声后突然僵硬成一尊塑像的身体看出,他显然是已经听见了自己那句久违的问候。
“这个男人,”她懒洋洋地低声嘟哝,“难道他不打算马上跑过来,紧紧抱住我然后给我一个亲亲?”
好吧,山不来就我,那么我去就山也是一样的。
在希尔唯模糊的视线中,散发着铂金色迷蒙光辉的身影慢吞吞地向自己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双温暖的手臂将滑落到他肩背以下的厚毡裘往上拉,然后连同毛毡连带包裹着的单薄身躯一齐拢进臂弯。两人的眼眸互相平视,鼻尖与鼻尖之间只相隔不到一个巴掌厚。
出现在希尔唯紫晶眼瞳正中心的年轻女人,有着一双浅金色无比澄澈的丹凤眼,眼角恰到好处地微微上挑,非常美丽又神秘地充满魅惑。
当她平和地注视着你时,几乎瞬间就能让人有一种被温暖的阳光照拂着的错觉,一种可以渗透进皮肤与骨髓里的温柔。
“对不起,”曾在梦中响起过无数次的低回嗓音在他耳边叹息:“……我回来晚了。”
男人没有任何回应,但绷紧的嘴角与贪婪地盯住她的面孔一秒也不曾稍离的视线,都让铎兰明明白白地探知了他的激动。
——这个别扭的家伙,宁愿用他沙哑难听的声音对着女王陛下冷嘲热讽,却不愿意回应她的一声问候?
‘好吧,’她想着,紧紧了手臂让两人靠得更紧,享受着拥有着某人的踏实感。‘也许他还需要一点时间,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
感觉到他身体温度的冰冷,她轻柔地拍抚着他的后背,一边想去寻找他毛毡下的双手。
“不想给我一个重逢的拥抱么,我的少爷?”她轻笑着问。
被她右手经过处的身躯有片刻的颤抖,又紧接着不知所措般再度僵硬,而铎兰为他这种表现一直保持轻松愉悦的好心情,却在片刻后即消隐得无影无踪,甚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抑制不住持续蹿升的怒火——
毛毡掀开一角,希尔唯已经攥成死白的右拳中,握着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本应锋锐雪亮的刀刃边缘闪着蓝绿色的阴冷幽光。
居然还是淬了巨毒的!
铎兰怒极反笑,这算什么?三流历史武侠剧?
“请问您想伤害谁?我的少爷?”
年纪长了,却为什么还是这么固执不懂转弯的一根筋?!
“对于一个从小接受魔武双修帝王教育的年轻女士,您认为您的这种做法最后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啊哈,当然了,骄傲的伊格图斯少爷您肯定已经做好了终极打算,”她不容他逃避,伸手钳住了他尖细的下巴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还是说,您的最终打算,就是用它来了结您自己的生命?”
谁允许了?
谁允许他可以这样轻忽自己的生命?
如果她再晚回来那么一两天,也许等待着她的就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
这种想法令她后怕,不由得加重了手劲逼迫:
“为什么不回答?!说话!”
些许的疼痛感令希尔唯从迷雾般的恍惚中清醒——不再认为现在的他,是又一次经常性在独自一人时,放任自己陷入的那种绮丽温暖的幻想或梦境。
后背与下巴处的真实触感像是通红的炭火般,迅速让他全身的血液几近沸腾!
惊讶、狂喜、无措、委屈……一瞬间奔涌而上的巨大感情冲击令希尔唯喉间有如被硬物哽住,那双紫晶般的眼睛周围像针扎般灼热刺痛。
一直以来渴望到连灵魂都几乎疼痛枯萎的这个人——他是多么多么地爱她!
而这份爱有多深厚,面对她时的自卑与自厌就有多沉重!
他永远忘不了,自己是怎样卑鄙地用替身饮毒的方式设计了她,试图以此来逼迫她正视并接受自己的感情。
分别后多少个无眠的夜里,他反复地在希望与绝望的拉锯中苦苦煎熬。
抱着无限的希望,希望着终有一日她能回到自己身边,希望着她也会哪怕有那么一点点的,喜欢上自己;
但同时,又背负着深重的绝望,绝望于她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绝望于即使她回来了,也永远不可能爱上如此卑劣的自己。
——他配不上她呀!
即使这个想法令他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他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
这个他所深爱着人,他配不上她……
中毒后五感全失的漫长日子,关于他和她,希尔唯想过很多很多。
年少无知的时光里,他可以凭借着对爱人懵懂的向往,凭借着单纯的一腔热情,执拗地认为只要可以让她喜欢,那么他可以付出全部所有。
直到经过巨大的变故,生理上的残缺,以及对婚姻的身不由己,让这个视爱情高于一切的男人渐渐明白,即使是为了那个世上他最爱的人,也有一些东西是他所不愿失去、但已经或将要失去的。
——例如健全的身体,例如堂堂正正与她比肩而立的资格,再例如,被所爱的人全心爱上的可能。
没有什么比真正的温柔更有力,也没有什么比真正的强大更温柔。
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这个乡下骑士在内心里是怎样的温柔绵软,也在来到帝都这些年里通过种种事件窥见了她在实力与天赋上是怎样的卓越不群。
他那唯一的心上人啊!
她如天空中最最璀璨夺目的星子般美丽耀眼,却也如星子般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此时此刻被这个美丽又强大的女人温柔地拢在怀里,希尔唯只觉得一股苦涩与腥咸的液体自胸腔翻涌而上——她看不上他,她也从不曾想过爱上他,他知道。而即使是为了责任或是怜悯,他也不愿意,不想在她未来的人生中成为一个终有一日被怨怼,终有一日被厌弃的累赘。
这个优秀的女人……值得更好的。
“您真是太失礼了!斯考尔阁下——请您放手!”
近乎气声的低哑训斥从男人紧紧抿住的苍白唇畔溢出。
铎兰眯起了眼睛,看着执拗地梗着脖子硬是将脸向一旁扭过去的希尔唯,顺着他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居然表现出一副良家妇男惨遭纨绔女子调戏的忍耐表情——这个擅长纠结偏爱钻牛角尖的男人,又未经允许自行做出什么不得了的结论了?
怎么?原来不是历史武侠剧,而是宫廷狗血剧?
那么他下一句打算给出的台词,该不会是诸如“请认清自己的身份,他是女王王君”这类,将两人撇清关系划清界线吧?
“请您认请自己的身份!”希尔唯似倨傲且缓慢地说着,“这里是女王陛下下榻的临时指挥所,在下是皇帝侧君!您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对在下及女王的大不敬!请您马上离开这里!”
男人偏过头去发出如呢喃般的低哑声音,如果不是两人靠得这么近她根本不可能听到——他刚开始不是很是理直气壮地用他难听的嗓音大声嘲讽过伟大的女王陛下么?
铎兰无奈地空出左手捏了捏眉心。
这么个超级别扭爱逞强的男人,如果说她再是个迟钝的女人,那么现在会怎样?连续倾盆大狗血吗?
也许分开的时候还不觉得,等到真正重逢,能够真实地看到这个男人的脸孔、听到他的声音、嗅到他的气息……现在才发现,她对他是原来是那么地想念!而将他纳入自己领地内的感觉是该死的美好,她根本不想放手!
这种一见到他就不由萌生的占有欲与保护欲,因他的种种举动自然而然产生的怒火中烧与哭笑不得,如果说是什么责任义务或是愧疚那才是鬼扯——这完全是她对他感情认知后的自然付出。
这种感觉,在她不自觉的情况下已经逐渐凝聚、加深……她不是傻瓜,也许,谁知道呢,也许在他们白发苍苍的暮年,这种感觉会累积、升华,成为那种令无数痴男怨女舍生忘死、传诵千古的深刻。
所以,当务之急,作为一个劳心劳力的奥菲兰女人,她必须任劳任怨地将这次上天真正赐予她的这个男人心上所有纠缠不清的结一一解开。让他明白,将美好的人生花在与自己的真心做对抗赛,实在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是啊,”女人似被言语刺伤般微微低垂下头颅,铂金色的灿烂长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以一种遥远飘渺的声音充满着沧桑感地回应道:
“那么在下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在高贵的少爷眼中,在下一直是那个来自乡村的无名小卒。在想要得到时费尽心机,却又在不被需要时轻易地抛之脑后?——”
即使女人的话像锥子一下下刺入他的心脏,希尔唯依旧偏过脸去死死地咬住嘴唇,逼迫着自己用所能给出最冷漠的语调嘶声道:
“是的,您与在下之间的差距已经今非昔比,很高兴您能够这么快就认清这一点……现在,我以女王第一侧君的身份,命令您马上离开!”
离开吧!离开这里,离开他的身边,离开风云诡谲的帝都,带着她疼爱的格林老爷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长发阴影下浅金色的眼睛危险地微微眯起——这男人还真是越演越来劲了!
但是,谁又保证了会按照他所预设的剧本走下去?
“我明白了……”
女人似是释然般长长地吸进一口气,揽住男人肩背的手臂缓缓滑落、抽离。
她站起身来,不再将视线放在高背椅中因失去贴合着的温暖体温而不由自主细微颤抖着的男人身上,而是转过头去直面着半开的屋门。
“其实在下这次前来,确实是抱持着一线奢求,奢求着曾经向在下表露过爱意的伊格图斯少爷未曾改变过初衷……但现在,尊贵的奥菲兰王君殿下,请您仁慈地宽恕在下的一厢情愿吧。”
希尔唯不舍地注视着铂金色的背影在泪眼中渐渐模糊,快要被灭顶的悲伤溺毙——
突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冲口而出:
“别从大门走!请从后窗离开!”
然后,像是一种拙劣的掩饰,又补充地说着:“为了你我的名誉……”
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的铎兰猛地定住了身形,低喝一声:
“够了!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