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路过,尤其是有排场的路过,通常都是回避不及,怎么还有人敢冲撞?
我心中也诧异,忍不住用手帕抹了抹眼泪,微微挑开轿帘子,去看是怎么回事。透过掀开的帘子,不期然突然撞上了一双眼睛。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那双眼睛淡定的看着我,嘴角勾起的弧度刚刚好,意外的熟悉。
但我没有想起他是谁,也没有时间来细看,侍卫们将他拉开了。
我只好扭头去看他的背影,这个身形感觉还是熟悉,但是面容又陌生,真不知道是谁。我扭头去看的时候,他也扭头看我,又一下子撞上了。忽然看到他笑了笑,对我说:“等我。”
我一下子醍醐灌顶:这个人,这双眼睛,长得好像段非烟啊!连忙去细看,拥挤的街道上,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直到走远了,街道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宫门近在眼前,他也没有再出现过。我从轿子上下来,朱红色的宫门大开,整齐的侍卫们排列得体。我突然想起一句诗: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我入宫并不为嫁人,可是我的命运会比她们好得了多少?只怕是,一朝春色一朝冬,沉浮半生!
卷二 深宫锁情困
、第一章 江湖相望绝此生
宫里的生活是忙碌而无趣的。四周是高高的宫墙,暗红色的墙壁,墨绿色的琉璃瓦,虽然富丽堂皇,但始终是一座牢笼,修得再美好,又哪里及得上外面的一寸风景?我常常站在高高的朱雀楼上张望,看着宫墙外的人来人往,想着自己的心思,一呆就是一个下午。宫女太监们原先还担心,但后来摸清楚了我的脾气,也不来打扰我,最是清净。
进宫那日,邝罙铭在奉天殿里召见了我。
我跪在玉石堆砌的台阶下,头顶传来邝罙铭翻动奏折的沙沙响,我低着头,安静地等待邝罙铭的宣判。
等了很久,才听邝罙铭懒洋洋地道:“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朕的吗?”
我仍旧低着头,平静地回道:“回皇上,没有。”
邝罙铭有些意外,轻轻笑了:“哦?你倒真是个信命的。也罢,既然如此,你先去把皇家礼仪学全了,再把歌舞给朕好好学学。朕听说你爹是朕的状元傅舒鑫的授业恩师,想来你的才学也是不差的,别让朕失望了!李欢,带惠敏公主去玉宸宫,你再仔细安排几个宫女好好伺候着,朕的义妹要是出什么差错,你就小心你的脑袋吧。”
我领旨谢恩,随着李欢去了玉宸宫。
玉宸宫原是太子邝启幕的住所,太子落水后,皇后便将他带去了未央宫里暂住,玉宸宫这才空了出来。
玉宸宫很大,布置也很华贵,却让我觉得说不出的冷清。李欢拨给我四个宫女做贴身侍女,分别叫做春泠,夏泠,秋泠和冬香。我私底下问了才知,原本是有一个叫冬泠的,是服侍太子邝启幕的,邝启幕落水那天,正是她跟着伺候的,太子落了水,被皇后一怒之下降了个失职之罪,活生生打死了。冬泠死后,才换了冬香补上。
一切打点妥当,李欢便唤来了负责教我皇室礼仪的宫嬷和负责指导我歌舞的教司。那教司是个年月四十的宫女,据说曾是服侍太后的人,之后才担任了教司的女官。她长得很清爽,笑起来脸上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很有魅力。当晚见礼之后,也并没有端任何架子,恭卑拿捏得非常好。
第二日上午,我便开始学习那些皇家礼仪;下午学习复杂难懂的歌舞。当真正开始学习之后,我才知道当初在端王府临时学的那些礼仪根本是皇家礼仪里的凤毛翎角。
说实话,皇家礼仪给我的唯一感觉是繁杂。比如说跪安,便讲究肃立、一跪、一叩及三跪、九叩,跪的时候,还要掌握好节奏快慢,既不能看起来马虎慌张,也不能拖拖踏踏;跪的幅度也要刚刚好,不能高也不能低,身体的角度也要把握好;再比如进餐的时候,就要讲究姿势优雅自然,出筷的快慢必须要松弛有度,每道菜不能超过三筷。
一个上午下来,只把我累得腰酸背痛,腿脚僵硬。到了下午,先是学习乐律。乐律里最有风姿的莫过于九弦琴,这也是最难把握的一种乐器。
教授歌舞的教司是另外一人,也大约四十出头,但面容严肃,虽然恭敬有礼却让人不敢怠慢。
我实在话,我居然有些怕她。
因邝罙铭特意交待过教司要好好教导我歌舞,教司便只能对我格外严苛,弹错一个音律,便要挨上一戒尺,一天下来,我的手挨了十几尺,高高低肿起来,看起来光亮亮的,十分可怕。
学完了乐律,再练习舞蹈。我已经虚岁十八,骨头几乎都长定了,比不上少女那样的柔软,被教司强压着练习各种基本功,直疼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来。第一日下来,我的双腿直打哆嗦,几乎站不起来。
累了一天,晚上却不能早早休息,吃了晚膳,便又会有专门的嬷嬷来传授我床弟之事的诀窍,我若表现出半点不乐意,教授的时间便会从半时辰延长到一个时辰,我只得打起精神认真听着。
但无论怎么样,我还是渐渐适应了皇宫里的生活。
半个月后,我的气质已悄然转变,以前只是小家碧玉的温婉,渐渐转变成了皇家公主的端庄大方。但是我还是被锁在玉宸宫中一般,常常不能踏出一步。
一个月后,我总算学完了那套皇家礼仪,开始学习妇德女戒;歌舞方面,也渐渐掌握了九弦琴,全身也柔韧了不少,基本能跳完一曲《霓裳》,教司虽然不说,但眼睛看我时也免不了吃惊和赞赏,还有一丝得意。
再一个月,我也学完了妇德女戒,邝罙铭便特特准我到御书房去自行找书看,我心里有些小开心,觉得总算有了些自由。我的九弦琴指法渐渐娴熟,也继女戒之后出了师。只是舞蹈人需要多加练习。
不忙的时候,我便会控制不住地去想邝胤儒。想很多很多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的事情,然后一个人黯然神伤。会抚琴以后,我便常常在玉宸宫里默默抚琴,独自猜想邝胤儒此时在做什么,这一想便会想得忘了时间,回过神来时,往往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了,便只能停下抚琴的手,默默地看着琴弦发呆。
也有的时候,弹着弹着,便会不知觉想到进宫那日,邝胤儒站在满树的枯枝败叶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一身青衣盛着寒风的落寞。
心头一痛,手上便再也无法下指,只能收了琴,叹口气,回过身去翻看那些找来的书籍。
皇室的藏书真的很多。以前爹不让我看《国策》《鬼谷子》一类讲权谋的书,但在皇宫里却没有人约束我,我便肆无忌惮地看起来。我发现自己很有学习权谋的天赋,书中的那些谋略,我常常能举一反三地融会贯通。
但我看得最多的,还是《战国策》。
双荷常常看着我叹息道:“郡主,你这是何苦呢?”
我看着她笑笑,低下头,再捧起书来,读来读去还是那卷《战国策?齐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第二章 若是相思只成灰
前一日又弹琴到夜半,第二日日上三竿,我还是困得很,除了窝在床上,什么也不想干。睡得正香,脸被一双小小的柔软的手捂住了,奶声奶气的嗓音在我耳边软软的唤我:“姑姑,启幕都下学了,你怎么还在睡觉啊?又下雪了,你答应陪我玩的……”
这宫中唯一一个敢唤我姑姑的,也就是燕山慕泥河中被我救上来的太子邝启幕。
我睁开眼睛,一张粉嘟嘟的精致脸孔在我眼前放大,邝启幕的脸颊冻得通红,小手略略冰冷,却是眼巴巴地看着我,等我答复。
邝启幕这孩子记忆力很好,我入宫后,竟然还记得我是他的救命恩人。那一日,我在玉宸宫中练曲,皇后来玉宸宫看望我这个新入宫的皇帝义妹。见礼落座后,小孩子尚在皇后怀中,远远看见我,就挣扎着下地来,在我跟前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你……”
我愕然。说实在的我并不认得他,其实那时候救人,也没来得及看长相,只觉得眼前的孩子很熟悉……
小孩子见我茫然的神态,急了:“姑姑不记得我了……姑姑不记得启幕……”说着瘪嘴,十分受挫地奔向皇后,搂着皇后的脖子哇哇大哭。孩子还小,经不得一点挫折。
皇后一边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一边不好意思地给我解释:“启幕就是这个性子,秦儿不要见怪!”说着低声在邝启幕耳边说:“姑姑最喜欢启幕了,怎么会不记得,不信你再去问!”
邝启幕将信将疑的抬起头看我。
启幕……我低低在心中念叨,很快明白过来。太子就是这个名字,而且在这宫里,够资格叫公主姑姑的,也就他一人了。
我看着眼前可爱的孩子,一时间也有些感慨。我因他入宫,可他如此懵懂,数十年后,他也会成为他父皇那样的人,真是说不出什么感觉来,只觉得很复杂。但孩子真的太无辜,我微笑着向他招手:“启幕过来,姑姑给你个好玩的玩意!”
邝启幕立即欢天喜地地奔过来,自来熟地蹭上我的大腿,搂着我的脖子软软糯糯地回答:“是什么好玩的玩意?”
我前生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作为孤儿院里的大孩子,每每有新的小孩子被送进来时,院长都会让我去帮忙带带,对付小孩子我倒挺有一套,空手也能逗乐了他们。
我从袖子里掏了半天,然后在邝启幕面前伸出两只手,笑问:“你猜猜宝贝在哪个手?猜对了就是你的,猜不对姑姑收回去。”
邝启幕嘟着嘴鼓着腮帮子,犹犹豫豫不知道选哪个手,求助地望着她娘亲。皇后却只是坐着看我们笑闹,不插手。邝启幕无奈,只能伸手指了指我的右手。
我打开手掌,右手中是一只陶瓷烧纸的小人,红红的鼻子很可爱,一吹气还会发出婉转的叫声。邝启幕很喜欢,捏着小人跑去给一块上学的侍读看。到了门口探出头来说:“姑姑,我以后还来找你玩……”
皇后笑道:“你是找姑姑玩,还是找姑姑这里的新鲜玩意玩……”
邝启幕吐吐舌头,蹬蹬蹬跑远了。
邝启幕果然是说到做到,此后的时间,一下学他就会直奔我的房里。前几日下了一场雪,邝启幕挨到下学后来找我,我正睡着,等我醒来,雪却化得差不多了。惹恼了这位太子爷,我只好哄着:“明天还下雪,等下了雪,姑姑给你堆个大大的雪人好不好?”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这一出。
皇后宠着他,邝罙铭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也是万分荣宠。我无奈,只得爬起来,吩咐宫人们给邝启幕拿来厚厚的披风,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地,才牵了他的手,带他去花园里堆雪人。
邝启幕难得有这样放肆娱乐的时候,整个花园里都听得见他的欢声笑语。这样的孩子其实最让人心疼,没有童年,早早就要承担起江山的责任,肩上的胆子要比寻常的儿童打了不知道多少。
我因为这样的心思,不自觉更加宠他,顺着他的意。堆了雪人,见邝启幕意犹未尽,不禁突然兴起,教他玩打雪仗。
邝启幕上手很快,抛出的雪球很少失了准头。我常常躲不开,他又灵活的跟猴子一样,我的雪球儿也很难击中他。这是我一度觉得很失败的事——两世为人,玩打雪仗居然还不及一个不足六岁的孩子,丢人啊丢人!
邝启幕玩了一会儿,觉得两个人玩没意思,说是要再找几个人。宫人们战战兢兢地受了令,拉入战团,却不敢真打,只是一味地躲闪着,偶尔招呼一两个雪球,也只敢往宫人身上招呼;飞向邝启幕和我的,都有意识地击不中。
邝启幕玩得很开心,后花园里一直响着他的笑声。我是个陪玩的,却也跑出了满身的汗,见他笑得无忧,不禁也会心微笑。
视线追随者邝启幕发呆,冷不防小家伙突然捏了雪球砸向我。我没留神,被他一击即中,砸了个满脸雪花,遮住了视线。
“好啊,砸姑姑也敢这么用力。等姑姑抓住你,非好好教训一顿不可!”我龇牙咧嘴地冲邝启幕叫,惹得孩子哈哈大笑。
有些雪花砸进了我的眼睛,眼睛冰凉冰凉的,有些看不清楚视线。我迈步去追邝启幕,却不注意攀住了脚下的石头,一个不慎,踩在了自己的披风脚上。我仰天一个踉跄,直直摔了下去。
因为是脸朝上,倒下的时候,我想:“完了,这下后脑勺要遭殃!”
眼前却黑影一闪,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来临。一张脸映入眼帘,熟悉的眉眼,熟悉 的姿态,熟悉的温柔……我张了张嘴,眼睛里的雪花开了,统统变成了水流下,倒像是眼泪一般、。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落泪,呆了一呆,皱了皱好看的眉,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低低地道:“你怎么……哭了?很痛吗?”
、第三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是他?来的人居然是邝胤儒?
宫廷里的规矩,亲王子爵非皇帝召见,不得私入内宫。邝胤儒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我左右望望,只害怕邝胤儒此举落人口实,给他找来不必要的麻烦,悄悄退开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进来的?”
我的退缩却被邝胤儒理解成了回避,他一双好看的眉头蹙起来,语气微微冷道:“你怕我?”
我不是怕他,可是我怕能把他的生死操在手里的那个人。
面对邝胤儒的质问,我只能回答:“这里是内宫,你难道不知道你是不能进来的?”
邝胤儒的眉头蹙得更深,直直盯着我:“公主的规矩倒是学得越发的好了!”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我僵在原地,忽而觉得再也提不起兴致来。邝启幕还没玩够,缠着我要继续打雪仗。我只是皱皱眉头,太子却瘪着嘴巴,眨巴着眼睛望我,我无奈,只能硬着头皮陪着,只盼望这个小家伙赶紧厌倦了,放我一条生路。
许是上天真的听到了我的召唤,玩了一会儿,太子忽然将手里的雪团一丢,猛地向着花园的一个角落跑去,嘴里软绵绵地叫着:“父皇!”
邝罙铭?他什么时候来的?
邝罙铭从角落里转出来,轻轻拍了拍邝启幕的脑袋,淡淡地笑:“跟姑姑玩得可开心?”
邝启幕脑袋唰唰地点。
“外面这么冷,去你母后那里讨些好吃的去吧。”邝罙铭吩咐宫女,也不管小家伙嘟起的嘴,径直将人带了下去。
邝启幕一走,我也宣告告退。
邝罙铭看了我半天,忽地扑哧一笑:“你很怕朕。”
我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我认识的邝罙铭,似乎总是埋首在黑暗中,一双眼睛从来都是深沉得让人看不出想什么,也猜不透那一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