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如此一言,那内宦方刹出脚步,低俯着身候在了原地。岳嵘抻开大步,从容迈进了咸若馆。
“娘子。”他低作一唤,屈膝跪在了宁蘅一旁。
宁蘅被他骇了一跳,匆惶撑着地案立起身来,她一手将三炷默默烧着的香条递给立夏,一手扶着摆荡的裙面儿,有些意外地望着岳嵘,“殿下……这个时辰,你怎么还留在内宫里?”
岳嵘虽不能在东西六宫行走,但仁寿宫素来清冷,后妃等闲不会过来,这里面儿又安置着岳嵘的生母,岳峥便允了他常来探望。
可这一层关系,宁蘅并不知道。
“本王进宫有差事,顺道儿来给母妃问个安。”他顿了顿,却又不想欺瞒宁蘅。“本王听母妃的人说,这两日你每天晨晚都过来,礼佛敬香,很是虔诚……”
宁蘅听懂了他话里的暗示,眉心微颦,试探地问:“殿下是有事要与臣妾说?”
岳嵘端端正正朝着佛祖磕了三个头,起身后却是顾左右而言他,“从前父皇信佛,可惜这宫里没几座正经的佛堂,只这一座咸若馆,却离乾清宫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倒也亏得咸若馆在仁寿宫里头,若不然荒废上十几年,仁寿宫就没法儿再住人了。”
宁蘅品咂着岳嵘的话,掂量着答了话儿,“殿下放心,有皇上在,太妃娘娘必会老有所养。”
“唔,皇兄人品方正,本王是知道的。”岳嵘抚了抚膝头上沾得灰,起身的工夫儿,却是话锋一转,庄重开了口,“娘子前些时日同本王说的话,本王都细细考虑过了,阿蘅待我什么心思,我原是不在乎的,她欢喜我那是我命里的福分,可她若不欢喜我,难不成便不是我爱的人了?”
岳嵘换了自称,可见是要与宁蘅掏心掏肺的说话。宁蘅被他最后那个“爱”字直戳心底,她只觉自己心中某一处,被这个字融得又酸又软,却是无处可逃。
她凝眉望着岳嵘,吹了两年的大漠烈风,岳嵘原先润泽的肤质变得粗糙,蜜色的脸也有了分明的棱角。一身儿保和冠服被岳嵘撑得笔挺,青色的交领大袖素而无纹,不知不觉中,岳嵘身上也散发出了独当一面的英武。
“娘子,本王知道你素来最体贴人意,过去母后看重你这一点,如今皇兄也爱重你这一点。你若是怕本王与康氏周旋不开,给自己惹了麻烦,那大可不必。皇兄早存了剪除康氏的心思,本王好歹和皇兄流着一样的血,皇兄的胳膊肘拐不到外人家里去……”
岳嵘兀自说着,他半侧着身,咸若馆外的夕日余晖便只照在他半张脸上,一暗一明,一阴一阳,一寒一暖……宁蘅的手藏在袍袖中,伸不开也攥不住。这光与影,向来都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一线之间,一念之间,岳嵘究竟是不是她的救命稻草,宁蘅俱不可知。
她唯一知晓的是,眼前这个人,是真心实意、毫无芥蒂的关切着她的人。
这个世上仅剩的一个愿意她过得好的人。
宁蘅不自觉落下一颗剔透的泪,砸在殿中的金砖上,悄无声息,了无踪影。
“殿下,别说了。”宁蘅打断了岳嵘的话,她低垂着首,再也按捺不住,“是皇后,皇后原是在我膳食里下了毒,没承想,却让阿蘅吃下去了。”
岳嵘本还在诉衷肠,被骤然打断,神思尚有几分无所归属的意思。
他怔愣地与宁蘅对视半晌,方回过味儿宁蘅究竟说了什么。九襊的保和冠下,宁蘅隐隐见到岳嵘绷出一道儿青筋,她心里一慌,忙是开口去劝:“这事除了皇上、皇后、殿下与臣妾,再无旁人知晓,殿下千万别贸然发作,若连累了王爷,臣妾便是万死也不能偿罪……”
“我知道,我知道。”岳嵘连连点头,脸上却仍有隐怒。
宁蘅低首的工夫儿见他连拳都是紧攥着的,满心都是担忧,她怅然一叹,重新拿了立夏手中的香,敛裙跪在了蒲团上。
岳嵘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能退开两步,静神望着。宁蘅低垂眼睫,口中喃喃自语,隔了一阵,她举香三叩首,最后一拜犹为庄敬。立夏上前扶了宁蘅起身,替她将那三炷香插入了鼎炉之中。殿中缭绕的檀香,渐渐宁下了岳嵘的心智。
宁蘅偏首,重新看向岳嵘。“殿下的情份,臣妾替阿蘅感动,可眼下皇后娘娘并无过错,臣妾沉冤尚未得雪。臣妾斗胆劝谏殿下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娘子的意思,本王明白。”与岳峥不同,岳嵘旧日随在养母身边,知晓宫妃之间上不得台面的明争暗斗。他不乐意参与,不代表他不理解。宁蕙的为难,他桩桩件件都能心领神会。
宁蘅听岳嵘这意思,便是暂且会按兵不动,先给自己留一份周全安宁。她心存暖意,忍不住一笑,“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殿下如今也会体谅人了。”
“兵法也是斗法,本王又不傻。”嘴上虽这么说,岳嵘却还是禁不住脸上一红,他故作从容地侧过首,看向窗外,顺着岔开了话题,“本王往来宫中不便,娘子若有什么事,可以到仁寿宫寻女官杜氏,杜姐儿打小看我大,也认识娘子,眼下伺候着母妃,方便同本王通信儿。”
宁蘅蹲身一福,感激地谢了恩。
岳嵘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浑不走心地道:“娘子是阿蘅的姐姐,本王虽虚长你一岁,却也视娘子为亲姊妹。倘使有什么事,娘子只管开口……今儿时辰不早,皇兄还吩咐了事儿要办,本王便不逗留了。”
宁蘅心里倏的一动,岳峥要往外走,她却蹲不□来恭送,喉咙像被什么梗住了一样,万千想说的话却开不了口。直到岳峥迈过了门槛,她方急切地唤了出来——“殿下留步!”
“怎么了?”
宁蘅一敛裙衽,直挺挺地跪到了岳嵘面前,“臣妾确然有事相求。”
岳嵘忙不迭上前去扶宁蘅,他双手托在宁蘅的小臂,禁不住就想收拢十指,将那藕臂箍在自己的掌间,可待到两人肌肤贴近,岳嵘又颇为警醒地松了力道。
他知道,这是宁蕙,不是他胆大妄为的小阿蘅。
“本王视娘子如亲人,娘子有事但说无妨,何必行这样大的礼?阿蘅若地下有知,又该怪我欺负她的好姐姐了。”岳嵘话里打着趣,用涎皮赖脸的笑意掩饰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尴尬。
宁蘅倒未察觉,借势而起的同时,她低垂眼眉,轻声说明了当日“自己”被打入冷宫的事件原委。岳嵘听得剑眉紧蹙,昔日顽皮却并无锋芒的少年,在这分别的岁月里,俨然已经成长出了自己的羽翼和利刃,有了保护自己所在乎人的能力。
待宁蘅一语言尽,岳嵘忍不住问:“沈氏欺人太甚,这一切……皇兄难道全然无知?”
岳嵘问得云淡风轻,可宁蘅听来却觉得这话刺耳又刺心,倘使岳峥对沈氏有半分疑窦,都不会置姐姐和自己于那般无助的境地。在岳峥眼里,刚直不阿的大理寺少卿之女,亦会有一样坦白诚挚的胸怀。
见宁蘅不答话,岳嵘心里也有了计较。“娘子别担心,以皇兄对你的情意,只要知道了真相,必会还你清白,复你之位……娘子眼下可有拿得住沈氏的证据?倘使有本王可以尽力的地方,娘子务必要告诉本王。”
“有一位人证,是个宫女,叫盼哥儿,被沈徽娥偷偷送出宫去了,殿下也知道……臣妾和阿蘅一直无依无靠,宫外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殿下若方便,可否替臣妾查一查这盼哥儿的下落?”
岳嵘闻言立时就答应了下来,待话出口,他才想起自己对这位盼哥儿一无所知。岳嵘脸上一红,复又问道:“娘子可知道这盼哥儿的家世名姓?长什么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系统提示:玩家【岳嵘】已加入队伍。
JJ抽死了,存稿箱发不出来,点【直接发表】也没用……急cry!!!
29、下落
宁蘅听他这么问,便知道岳嵘并非敷衍自己;她心中一喜;极快地答:“自然知道,她就是邺京人;老家儿在京北白虎山一带;本姓儿是舒,原先她同立夏说起过;立夏心细便记着了。至于长相,臣妾可以回去叫小满画一幅;明儿一早;送到杜姑娘处。”
岳嵘抚掌一笑;“没问题;白虎山是好地方;神机营就驻扎在那一带,本王寻个借口便能过去,娘子等信儿即可!”
宁蘅与立夏对视一眼,彼此眼底都是惊喜的笑意,“殿下大恩,臣妾磨齿难忘!”
岳嵘又浮出了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他扶了扶冠,半晌方道:“娘子别这么客气,阿蘅原先护着你,阿蘅不在了,便换我护着你……时辰不早,等有了消息,本王再找娘子。”
宁蘅说不出心中的滋味,除了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别无他法。她看着岳嵘三步并作两步,颀长的身影最后消失在了尚未变浓的夜色中。
立夏伴在宁蘅身后,轻声感慨:“秦王殿下真是好人。”
这样好的人,她却不能耽误他一辈子。
宁蘅再一次垂下首,跪到了佛祖跟前儿的蒲团上。
※※※
岳嵘大抵是对宁蘅的事上极了心,不过才五日,宁蘅便得到了回音。
彼时,宁蘅照旧在咸若馆中诵念佛经,一篇大悲咒终,立在门边儿垂首静候的宫娥也迈进了殿里,“奴婢杜氏,见过宁良使。”
宁蘅知晓她是岳嵘安排的人,少不得多些礼敬之意,“姑娘快请起,可有什么事吗?”
杜氏岁数不小,约莫有三十来岁,人长得丰润,气色也颇为不错。宁蘅是头回见她,少不得多作打量,杜氏这般心宽体胖,大抵是受多了岳嵘的照拂,方能在宫中过上安稳平和的日子。
“回娘子的话,太妃娘娘说想见见您。”杜氏答得一板一眼,她声音温醇,虽让宁蘅猜不到太妃所为何事,却也不会心生不安。
小满上前扶起了宁蘅,应着杜氏的话往外去,临从杜氏身边经过的时候,杜氏压低了声儿道:“娘子,秦王殿下在偏殿里。”
宁蘅步子一顿,却是神色未改的迈出了咸若馆。
上午的日头又足又辣,宁蘅在殿中跪得久,已经习惯了晦暗的光线,乍然迎上灼目的日光,少不得眉骨发疼,下意识便要举手遮光。
岳嵘才让人把太妃送进了寝殿里,自己到偏殿中候着宁蘅,隔着一扇窗,他远远望着宁蘅侧影,纤瘦的身板儿藏在藕荷色的袄裙底下,亭亭玉立,果真像一株未绽的荷花。他诗文读的少,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宁蘅的模样,唯有这样怔忡望着,巴不得把一句诗词里的飘忽玉影,换成脑海中永不褪色的仕女图。
宁蘅顺着长廊进了仁寿宫的主殿,不等她去寻太妃在哪,已有一个内宦上前引路,“娘子万安,请娘子随奴婢来。”
“有劳中贵人。”宁蘅看不出这人的品级,但跟在太妃身边,想来也不会太差。可谁知,宁蘅跟着他步入侧殿,却根本未见太妃的身影,在一旁坐着的,只有岳嵘。
岳嵘面前儿摆着的是一盘子葡萄,圆润饱满的果儿叠在银盘上,好似紫晶珠儿一般。岳嵘正剥着葡萄,一旁白釉的碗里,已经躺了几个青翠的果肉。岳嵘听见动静,笑着抬起了头,“娘子来了?快坐,适才给母妃剥的葡萄,她嫌酸,不肯吃,委屈娘子替本王解决一下吧。
宁蘅并不急着应他,只是先福身称礼,待岳嵘嗔怪着叫她起了身,宁蘅方上前道:“臣妾是嫔御,殿下是外臣,这般私下相会,若叫人知道了怎么办?”
岳嵘摆手,胸有成竹地道:“总比在咸若馆见娘子要安全多了,有母妃在,出不了什么事,你坐吧,先把这敬贡来的葡萄吃了,咱们再说正事。”
宁蘅只觉这举动太过亲昵,心里觉得羞,又忍不住恼岳嵘轻浮,她并未往罗汉床上去坐,而是挑了岳嵘下首的绣墩儿,“殿下自己吃吧……臣妾不喜欢这东西。”
岳嵘闻言,手上的动作立时一停,脸上还有些讪讪的意味,“啊?你不喜欢吃?我记得阿蘅最贪这些西域的果子,原先还听皇兄抱怨过,父皇赐给母后的果子,泰半叫阿蘅拆吃入腹。”
“可臣妾……”宁蘅完全没料到岳嵘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竟连自己旧日的喜好都记得一清二楚,她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把伤人的话说出了口,“可臣妾不是阿蘅,殿下,您找臣妾有什么事?”
是了,她不是阿蘅……岳嵘几乎想立时给自己一巴掌,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眼前是宁蕙,那个娴雅温柔的姐姐,是他皇兄的爱妾。
他有什么资格觊觎?
岳嵘的神色一下就变了,俨然不复适才的跃跃。宁蘅问话,岳嵘也未答,只是悻悻地自己吃光了那玉碗儿里剥好的葡萄,又吩咐适才引路的内宦去给他绞块儿湿巾子来擦手。
待到这样折腾完了,岳嵘方正色,重新看向宁蘅,“盼哥儿本王找着了,人绑在了我王府里,该认的罪她也认了。当初确实是她从娘子那儿拿了药,给沈徽娥送去的,她也知道沈徽娥要害皇后。沈徽娥把她送出了宫,又替她弟弟安排了一个闲散的九品官位……眼下人赃并获,就看娘子想怎么告诉皇兄了。”
宁蘅听着岳嵘一顿不顿地把话说完,他大概是领兵打仗惯了,说话都有着下令指示的语气。宁蘅没想到,在她看来举步维艰的事情,到了岳嵘手中,这样轻而易举便有了结果。
她不知该谢岳嵘的上心,还是该恨自己的无能。
对于盼哥儿来说,比起跟着当初的姐姐,膝下有子,父亲又是朝臣的沈徽娥,的确更值得依靠。皇后若生不出嫡子,那身为长子的岳世嘉便多了不少继承帝位的成算。 盼哥儿也好,沈徽娥也罢,她们做的都不是赔本买卖,除了姐姐。
不,姐姐至少在一开始还赢得了岳峥的心,真正输的一无所有的人,是宁蘅自己。
失了爱人又失了性命,错过了蒙在鼓里的岳峥,又错过了真心实意的岳嵘。
她痴痴傻傻地恋着岳峥,护着姐姐,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姐姐的魂魄没有缘由的不知所踪,就算如今她自欺欺人地占着姐姐的身子苟且偷生,她也并没有真的拥有什么。
即便如今岳峥近在眼前的时候,他们两人的心却从未贴近过。而帮自己这样多忙的岳嵘,却是咫尺天涯,再无交会的可能。
连她唯一依靠的姐姐也叫她寒了心。
人生何其残忍,阴差阳错的桩桩件件,都是剜掉心头肉的匕首。
宁蘅握着自己的衣袂,轻轻地拂过上面荷叶的绣纹,“殿下,我想要置之沈氏于死地,她也害了阿蘅,若让她为阿蘅偿命……殿下有没有什么办法?”
岳嵘一怔,却是倏地笑开,“便等娘子这句话,事情由本王来告诉皇兄吧,娘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