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贵人只消和皇上提一提就好,若是皇上不准,也不打紧。”宁蘅并不逼黄裕,这事有几分冒险,她还是知道的。但……“我无非是想宽解圣意罢了,龙心不悦,莫说是诸位大人,我与宫中姐妹,心里也难得安宁。”
黄裕听宁蘅这样说,终于答应下来,“那奴婢便替娘子说一声吧,娘子且稍后。”
宁蘅向黄裕微一颔首,“有劳中贵人。”
没等太久,黄裕便又绕了回来,沈婕妤几人见黄裕亲自来了两次,都不免侧目。
黄裕朝宁蘅一礼,笑着道:“皇上准了,只是不许娘子露面……要委屈娘子戴上面纱。”
言罢,已有小黄门将准备好的面纱奉予宁蘅,待宁蘅从容取过面纱,黄裕又道:“娘子想唱什么?奴婢让乐姬去准备。”
“《绸缪》,以箫声相和最好。”
黄裕躬身称是,从一旁退了下去。
立夏帮宁蘅戴上面纱,青色缎带系在髻后勒紧,以防脱落。正这个时候,果然有一个吹箫的乐姬站了起身,宁蘅也不再多等,自嫔妃席位上步出,行至殿中。
“臣妾宁氏,恭请皇上圣安,皇后娘娘万安。”她跪在殿中,向帝后二人恭恭敬敬地叩首行礼。
皇后面上微有讶色,岳峥却是浮出笑来,“起吧,二弟,你与宁御女也算是旧识,今日大军凯旋,她愿以歌声贺你,你且仔细听了。”
岳嵘脸上已有几分醉意,却还是十分知礼地起身向宁蘅一揖,“多谢娘子。”
宁蘅侧身,避开了岳嵘的礼,待岳嵘重新落座,她方朝岳峥道:“臣妾不仅是贺大将军,更是贺皇上,贺我大魏,能够得此将才……臣妾技拙,会的歌不多,只有这一首旧曲,皇上万不要嫌弃。”
“你呀……”岳峥轻声一笑,语气里尽是宠溺之情,“连母后都赞过你的歌声,你又何必自谦?”
宁蘅露在面纱外的只有一双明瞳,她抬眸,脉脉含情的目光从岳峥脸上划过,岳峥身子不由一震。然而,宁蘅很快便挪开了眼神,她向乐姬颔首示意,清雅的箫声与柔婉的歌声立时扬起。
这是岳峥时隔五年,第二次听到这首《绸缪》。
他记得他第一次听时,是给宁蘅过完双七的生辰。宁蘅早早地躲回了闺房,他便只与宁蕙在外面的小厅聊了一阵天。那是岳峥第一次知道,这个看似柔弱、温顺的女子,竟还读过不少的书。因为岳峥给宁蘅写了一副《桃夭》,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说起了《诗经》。
岳峥道自己最爱《秦风》的《无衣》,慷慨高昂,宁蕙却红着脸说她更喜欢《唐风》的《绸缪》,绵绵情意,真挚且动人。
后来,他便听到宁蕙的歌声,回荡在安静的宫城里,婉转而悠扬。
岳峥意外却也惊喜,他没料到这个素来温软的小姑娘,竟也敢这样大胆地暗示自己她的心意。可正因她的大胆,岳峥才觉得这姑娘真率且难得……那是他第一次,在深夜,辗转反侧地思念一个人。
果然,母后说得没错,宁氏长女天生的好喉咙,宫里造诣再深的乐姬,也比不过她天然不加矫饰的声音。
“子夕子夕……如此粲者何!”宁蘅一曲终罢,唱得她自己眼角都有着微微的湿润。
当日,岳峥若知晓这是她唱的歌,这世间所有的误会,便都该烟消云散了?姐姐脾性温和,嫁入安稳人家,必可一生无忧。而自己,得偿所愿,也决不会像姐姐一样任人欺辱……
可从一开始,她就在错过,错过了岳峥最初的那份倾慕,又错过了岳嵘如今的钟爱。
面纱掩住了宁蘅嘴角自嘲的笑意,她敛裙拜下,温声道:“臣妾献丑了。”
岳峥大喜过望,第二次了,这是他的阿蕙,第二次这样冒险向自己剖白心意。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从九阶高台上步下,亲自扶起了跪着的宁蘅。
宽袖之下,他微用力握着宁蘅的手,半晌,岳峥方按捺住心中的惊喜,扬声道:“此曲甚妙,黄裕,把二弟从西北带回来的狐皮给宁御女送去。”
宁蘅垂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向岳峥一福,“谢皇上赏赐……臣妾该回席了。”
岳峥可以在殿上失态,她却不能。朝臣的众目睽睽之下,宁蘅敢赌岳峥的心意,却不敢赌自己的清誉……她没有母族的依靠,没有前朝势力的支撑,一个废妃,她不敢再冒险,留一个惑君媚上之名。
“去吧。”岳峥的眼里尽是眷恋之情,他转身拾阶而上,却忽然停在了宝座前,“梓童觉得宁御女的歌,唱的如何?”
皇后一愣,她没料到岳峥会在此时询问她的意见,当着外臣的面,她身为皇后,自然不可有任何善妒之举,唯有应声赞道:“宛若黄鹂,臣妾深受所动。”
岳峥微笑,“既然皇后也觉得好,那便晋宁氏为从八品更衣,以示褒奖吧。”
未给皇后反驳的机会,已经回到席上的宁蘅起身一礼,“谢皇上隆恩。”
皇后没有半分再转圜的余地,只得顺从。有一瞬,她甚至怀疑着岳峥与宁蘅早便商量好的事情。
宁蘅歌罢,岳峥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即便岳嵘仍是醉态横生,岳峥也没有多加斥责,反倒在临近结束时,下旨册封岳嵘为秦王。
望着岳嵘醉醺醺地上前跪拜谢恩,岳峥哂然一笑,“起来罢,看你这样子今日也出不了宫了,且回圣哲殿住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的早……是因为小宴准备明天晚点更新,晚上7点。【躺倒】以后应该除了加更,更新都会固定在晚上7点。
这样就算我提前一天睡过头也不会耽误发文← ←。
【秦风·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圣哲殿】当年岳嵘住在圣哲殿,太子岳峥住在兴龙殿← ←不知道这个设定以后还用不用得到,还是提前说粗来的好。
【中贵人】对高级内宦的尊称。就是“服务员,加瓶酒”和“老板,加瓶酒”的区别……
11、生辰
宫宴的翌日便是宁蕙十九岁的生辰,昨夜宫宴盛大,岳峥虽为着那首《绸缪》颇为惦记宁蕙,奈何皇后言语暗示,他也只得宿在了坤宁宫中。
不过,甫一从坤宁宫出来,岳峥便下旨赐了一盒龙涎香给宁蕙,更是吩咐黄裕在朝会后亲自给寿昌宫送去。是以,宁蘅刚定省回来,便见黄裕等在了门口。她忙不迭紧走了几步,迎上黄裕,“中贵人怎么在此处?让您久等了罢?”
“娘子万安,奴婢恭贺娘子芳辰。”黄裕一礼,笑着朝宁蘅拜道。
宁蘅闻言一愣,片刻才反应过来,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她险些便忘了。“多谢中贵人,中贵人里面请,且赏脸喝口茶。”
黄裕与宁蘅姐妹还算熟悉,因而并没有太过客气,应了声是便跟在宁蘅身后迈进了灵毓轩。宁蘅一面吩咐小满去倒茶,一面请黄裕落座。
黄裕斜签着身子在一旁的椅上坐了,笑眯眯地让小黄门献上了一个小匣,“今日娘子生辰,皇上特地让奴婢给娘子送了香过来。皇上说了,这香照旧是只赐给了您一人……皇上心意,娘子该是明白的吧?”
立夏乖觉替宁蘅接过了小匣,宁蘅拨开铜扣,匣子里果然是龙涎香。她低眉一笑,“自然,还请中贵人代我向皇上谢恩。”
黄裕称了句好,又道:“皇上吩咐了,请您晚上去乾清宫一道用膳,也不必去坤宁宫昏定了。”
“是,我知道了。”宁蘅抑仄住心里的忐忑,面露一笑。
黄裕见宁蘅答应下来,没再多坐,二人客套了几句,黄裕便告辞离开。
宁蘅吩咐小满代她送了送黄裕,自己却孤坐在房中出神,手里的暖茶早就发了凉,她却将茶盏拢得益发紧了……姐姐,你的魂魄若还没有离开这世间,到时候,你会教我怎么做,对吗?
※※※
三月的夜来得不算晚,宁蘅理妆向乾清宫去的时候,东边的天已发了黑。她低首静默地走在绵长的宫巷中,不疾不徐,仿佛她心中根本没有那样多的波澜。
宁蘅仿佛走了很久,才终于走到陌生的乾清宫前,上一次她来的时候,是宣定二年的寒冬,她冒着风雪,孑然跪在乾清宫前,只为了乞求岳峥准许她去冷宫,陪姐姐过一个年。
已经过了三个月了……这世间的幸与不幸,都逃不过一个阴差阳错。
宁蘅立在乾清宫外长吁一声,继而匀开一个淡淡的笑意。她稳步走向殿前,早有眼尖的内宦进了殿中替她通传。待宁蘅在门前站定时,黄裕已亲自迎了出来,“见过御女娘子,娘子万福。”
“中贵人安好。”宁蘅微欠身,以示恭敬。
对着宁蘅,黄裕自然不敢拿乔,他偏身避开了宁蘅的礼,继而奉上一笑,“皇上等娘子有一阵子了,娘子快进去吧。”
宁蘅含歉低首,轻声解释着:“第一次从寿昌宫过来,没料想会这样远,故而耽搁了……皇上没恼罢?”
黄裕听出宁蘅话里有话,并不敢贸然表态,只中规中矩地答:“不打紧的,皇上也正批着奏章,手头还有些未了的事情,娘子且安心进去就是。”
宁蘅莞尔,向黄裕颔首,“多谢中贵人提点。”
言罢,宁蘅从容迈过门槛,踏入乾清宫。
她不知道姐姐有没有来过这里,但帝王起居之处,确实是她第一次迈进来。
面前的宝座上空无余人,偌大的殿中安静得只剩铜漏里细沙落下的簌簌之声,龙涎香气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宁蘅循着香气,偏首往西边的次间看去。正这时,宁蘅忽觉腰间一紧,她失声惊叫,却又被蛮横地拉过身子。不等宁蘅回神,她已叫人吻住了双唇,陌生的触感让宁蘅悚然一颤。
她抬眼,是岳峥。
宁蘅瞪大眼睛,她第一次与岳峥有这样亲密的接触,岳峥垂着眼,男人浓密的眉峰、疏长的眼睫,被宁蘅一样不漏的收入眼际。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岳峥很陌生,尽管那眉眼,依旧是她曾经日思夜想的模样。
宁蘅印象里的岳峥与姐姐,素来都是亲密却也有礼。岳峥是君子的,温和而不伤人的。他肯亲自为姐姐在永宁宫种下一株兰花,宁蘅至今都记得,那一日,岳峥蹲下身,用他尊贵的手指,拨开土壤,小心翼翼地埋下青嫩的花苗。姐姐便自始至终只在一旁含笑立着,待岳峥种完,她方迎上前去,细致地替岳峥拭去指尖的污秽。
那才是岳峥和姐姐相处的常态,而不是现在这样……他的手用力地扣在自己腰间,宁蘅几乎要被他吻到窒息。
终于,在宁蘅察觉到岳峥还想吻得更深时,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岳峥。
“皇上……”宁蘅惊惶地退开两步,脸上有着不知是惧是羞的微红。
岳峥倒未恼,他只是轻巧一笑,仿佛适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岳峥上前重新挽起了宁蘅的手,引着宁蘅抚向她自己的发髻。
宁蘅只觉髻上好似多了一支簪子,岳峥见她已经注意到,便松开手,任宁蘅自己摸索着。半晌,见宁蘅没摸出什么门道,岳峥方同她解释:“是玉制的,朕让人雕了杜若花样。往年这个时候,阿蘅都在咱们身边,今年生辰,朕没法子补偿你别的,只有这样,聊表心意。你就权当阿蘅一直在,一直陪着你呢。”
言罢,岳峥又抚了抚那杜若花簪,继而握住了宁蘅的手,“你戴这个,很好看。”
宁蘅气息未匀,手心里泛着一层薄汗。岳峥这才察觉到了宁蘅的不对,他皱了皱眉,关切问道:“阿蕙,你怎么了?”
“臣妾……”宁蘅开口,她没料到自己的声音竟有着微微的沙哑,宁蘅顿了顿,清嗽一声,继而才强作一笑,“臣妾只是有些惊喜……皇上还记得妹妹,秦王殿下也记得妹妹……臣妾觉得,很是珍贵”
岳峥伸手,再一次将宁蘅揽入怀中,“阿蕙,二弟在意的是阿蘅,可朕在意的却是你……别再难过了,嗯?”
“峥郎……有你在,阿蕙便不觉得难过。”宁蘅贴在岳峥的胸膛,他有力的心跳一声接一声地闯入宁蘅的耳廓。她抵着岳峥的胸口,将几欲涌出地眼泪生生忍住。果然,岳峥的细腻与包容,从来不属于自己……她不过是鸠占鹊巢,才得来岳峥这仅有的几分蜜意柔情。
半晌,宁蘅平复下心里的波动,仰首巧笑,“皇上不是传臣妾过来用膳的?臣妾可饿着呢……”
岳峥无奈一笑,宠溺地刮了下儿宁蘅的鼻尖儿,“馋鬼,明明让朕等了这么久,还敢说自己饿。黄裕,让人传膳吧。”
言罢,岳峥拥着宁蘅,往次间中步去。
因是生辰,岳峥自然吩咐人准备了寿面。满席菜肴,荤素俱全,可因着宁蘅时起时伏的心事,到底竟还是一碗清汤面让她吃得最舒坦。瞧着宁蘅渐渐也不与自己搭话,低首只顾吃面,岳峥倏地笑了出声,“阿蕙啊,朕怎么没觉得这面这么好吃?嗯?难不成是你碗里的……和朕的不一样?”
被岳峥这样一打趣,宁蘅的脸霎时便红了,她尴尬地停下来,下意识地咬唇。
岳峥见宁蘅粉面朱唇,心里不由一动,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腹抵在宁蘅的唇瓣儿上。宁蘅贝齿一松,便将那莹润的唇瓣“放”了出来。岳峥一面放下手中银箸,一面站起身,低俯着吻在宁蘅唇上。
宁蘅被岳峥捏着抬起脸来,这一次,岳峥也没有闭眼,他认真地盯着宁蘅,仿佛能望到宁蘅心里似的。
这样的眼神让宁蘅没由来的发慌,她下意识地想躲,却被岳峥蛮横地拦住。岳峥结束这个吻,笃定道:“阿蕙,你在害怕。”
宁蘅一双手在不知不觉中攥成了拳,岳峥的目光从她手上滑过,眼中的缱绻几乎是在一瞬便成了阴鹜。他向后退了两步,抱臂打量着宁蘅,半晌,待宁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渐渐松开拳,岳峥方挑眉发问:“阿蕙,你在怕什么?”
“皇上……”宁蘅仿佛被人点了穴一般,她坐在绣墩上一动也不敢动。这一刻,岳峥的眼神太冷,冷得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可宁蘅没有办法去避开他的眼神,宁蘅知道,倘使这一次,她逃开了,也许她再也没有机会像今日这样再亲近岳峥。
可他不仅仅是岳峥啊……他是皇帝,是这座宫城,亦是这个天下的主宰,是不论宁蘅想要替姐姐报仇,还是只在宫中立足,她唯一够得到的救命稻草。
她不能没有他。
宁蘅抑仄住心底的恐惧,站起身,主动拥住岳峥。她一双藕臂圈在岳峥腰间,渐渐束紧,好似真的在拥着她的救命稻草一样……半晌,宁蘅柔声开口:“我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