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是个倔老头,不肯多收四宝的银子,也不肯专搭载他们三个,一句话就是不愿意把船包给他们。他是本地人,一辈子在这条江上摇船度日,每天来回两趟,搭载的多为沿路熟客,长年坐他的船,熟人熟面,经过码头却不靠岸载人,他说他做不到。
无奈之下,黄文正也只好妥协上船,挤就挤吧,赶时辰,去到大码头也就半天功夫,那时再换船南下。
他们不是第一批客,船舱里已有三两个人坐着,黄文正将妹妹放下,让她靠着自己,光线不好,四宝恍似看见她眼睛睁开了,凑上来再看,被她推了一把,四宝喜道:“少爷,小姐醒了呢!”
“小娇,你觉得怎样了?饿不饿?”
黄文正伸手摸摸妹妹的头,平日梳着两个抓髻,这会儿松散下来,柔软的头发披在肩上,他不由得发愁:怎么办哪,又不会梳女孩儿的头发,只好先由她这样了。
黄文娇盯着黄文正看,十三岁的少年,个儿挺高,身材壮实,因为伤了鼻子,脸上从眼睛往下被一块白布蒙住,只看见清秀的眉眼,说话声音都嗡嗡的,整个蒙面少侠,应该长得不错吧?
“看什么?给母老虎打傻啦,不认得你二哥?”
黄文正用一根手指点点她额头:“这里还疼不疼?”
黄文娇轻轻摇头:“有点晕,不很疼,也不流血了,把这布条子解下来吧?”
四宝忙阻止:“不能啊大小姐,我娘说了,得等几天后伤口结痂了才能解!”
“你娘是谁啊?”
“我娘是……”
“他娘是你二哥我的奶娘啊,小娇,你这伤……不会真变傻了吧?”
黄文娇叹口气:“不傻,可也差不多——好多事我都记不起来了!”
黄文正咬牙切齿:“可恶、该死的毒妇!”
文娇朝他笑一笑:“哥,别生气,我没事……”
黄文正又将家里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听得文娇直皱眉:好复杂的家庭啊,她竟然是个良妾生的!还好跟同父异母的哥哥从小就亲,怕她受欺负,拖着她一块逃跑了,嗯,是个讲义气的哥哥!
不禁想起前世的哥哥,心里一阵酸楚:从小她就是个缠人又顽皮的妹妹,哥哥虽然吼她骂她,那都是宠爱的口气,就算气得暴跳如雷,也没舍得打她一下。反而是她恃宠生骄,充分调遣利用哥哥,懒劲上来,依赖哥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玩游戏玩到深更半夜饿了,打个电话叫醒熟睡的哥哥,撒谎说胃疼让找药送上来,然后顺便叫给煮碗面,类似这样的损招她用过无数次,哥哥毫无怨言……结果却因为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疏忽把疼爱的妹妹弄没了,他怎么办啊?一辈子生活在自责里吗?她可不愿意,祈盼梦能相通,告诉哥哥不要难过,要幸福快乐地活着,妹妹在另一个世界很好很好!
第三章 依靠
沿途陆续有人上船,文娇听见一位大婶跟老艄公说话:“二大爷,这么多人够了,下个码头不能再上,瞧见那边没?黑沉沉的,风也大,一会乌云就到这方,要下大雨喽,船得走快些儿!”
老艄公大声应着:“好咧!坐稳喽,开船——我说爷们都坐到前边来罢,把船舱让给妇孺,哎对,瞧这小哥机灵的!”
黄文正见四宝挤出去了,也不好意思跟女人争位,安抚文娇:“小娇你在这坐着,哥哥去外边,一会到了叫你!”
文娇弱弱地靠在船板上,很乖巧地点头:“嗯!”
老艄公的船是两个舱相连,可以坐十多个人,舱内光线本来就不明晰,过了一会儿后,更加暗了,不一时,大雨果然倾盆而下,随着船身的摇晃,文娇觉得有点晕,她想到以前是肚子饿时坐车会发晕,黄文正刚才只是问她饿不饿,居然没拿出点什么来给她填肚子,这小哥哥缺心眼啊……腹诽着,她闭上眼,越发晕得厉害,一会便意识不清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有人下船有人上船,不管是谁挤坐到她身边,她都不作声,浑身软绵绵的,此时就是谁把她扔下河,她可能都喊不出太大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船在一个码头上靠岸,雨仍在下,雨势大得出奇,此时应是中午时分,天色却暗沉沉灰蒙蒙的,老艄公的大嗓门不停在喊:“要往杨家铺子的下船啦,换船的也在这儿下了啊,下船了下船了啊!”
黄文正和四宝坐在舱口,衣裳几乎湿了大半,四宝问:“少爷,咱要去吴州,是在这儿换船的吗?”
“好像是……应该是了!”
黄文正赶紧往舱里走了几步,在老艄公的大嗓门里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也高亢些,喊着:“妹妹!小娇!下船了!”
船舱里站起几个女人,争先恐后要下船,纤弱的女孩被挤得落在后头,黄文正伸手一把牵住,头也不回就往外走,四宝早躬背等着,将小女孩背上,黄文正扶着下船,主仆二人走得很快,眨眼消失在雨帘中。
船行水面,雨声潺潺,又到一个码头靠岸,老艄公的呼喝声中气十足:“就到这了啊,下船啦下船啦!”
船舱里走出去三个人,老艄公猫腰一看,还有两人坐在里边,喊道:“客官下船喽,说好只到燕子矶,不走啦!老头儿也得歇歇避雨,一会还得赶回程哩!”
黄文娇被惊醒,睁开眼看着空落落的船舱,心里一阵发冷,拖着虚弱的身子连滚带爬奔到舱口冲老艄公尖声问:“他们人呢?为什么都不见了?我哥哥呢?”
“哎!你这小妮子,人不都下船回家啦?这会子来问我老头子要哥哥……”
老艄公吹胡子瞪眼,指着船舱里一个身影道:“那不是你哥哥?整条船未下去的就你们两个了,再找不出谁来!”
黄文娇回头一看,果然看见一个人伏在船板上,玉色衣裳湿漉漉的还在滴水,隐约印有斑斑血迹,她忽然记不起黄文正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了,他也受过伤,他身上有血迹吗?
不管了,跑过去扳起他的脸,双眼闭着,一张苍白的脸很干净,没有包扎的布条了啊,不是伤着鼻子了吗?
老艄公在催着:“小妮子哎,快快唤醒你哥哥下船去罢,老头子也要找人喝一杯暖和暖和!”
黄文娇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她想到一个问题:眼前这位少年不是黄文正,他鼻子上没伤,可脖子上有重伤,还在渗着血水,身上衣裳多处被类似刀剑的利器割破,他身量比黄文正高,还有,小跟班四宝呢?脑子里再次有雷声炸响:不要啊!黄文正被掉包了?或者,是她被掉包了?
她试图向老艄公求助:“老爷爷,您不记得我了吗?我们上船时是三个人的哦!”
老艄公极不耐烦:“你这小妮子,我记得你是谁?老头子我要撑船划船,还要去记你们这些上上下下的客人,费那神我可不干!你们兄妹快下船去罢,莫误我邀人喝酒!”
黄文娇心里大哭:黄文正,你个粗心马大哈,你把你妹丢了知道不!
任凭黄文娇怎么懊恼,怎么哭也没用,被遗弃的事实摆在面前,千真万确!毕竟不是真正的七岁小女孩,她慢慢考虑后果:人生地不熟,还是现代社会刚穿来的,对这个世界了解不多,一个人怎么活啊?这一下船去,不说别的危险,只被人捡去当丫头奴婢使唤,一辈子做牛做马,甚或卖进青楼,卖笑卖身,那就完蛋了!不行不行,绝不能独自行路,黄文正和四宝不见了,身边只有这个昏睡不醒的少年,不管了,先傍着他,让他做自己的哥哥吧!
从小活在哥哥的光影下,黄文娇潜意识里觉得,有哥哥就有了依靠!
老艄公为了尽快离开,帮着文娇将酒醉似的少年扶下船,叮嘱一句:“小妮子,赶紧找个地方避雨罢,你和你哥哥可都禁不得雨淋……”
随着依乃舟楫声响,老艄公和他的船已到了河中央,逆流而上,一直默不作声蹲坐在船尾划桨的一个半大小子跑到老艄公面前不停地比比划划,老艄公吃了一惊:“哑巴,你说什么?那少年不是咱们的客人,他是从水里爬上来的?你还拉了他一把?你你你,怎不早说?哎呀,那小妮子是真的失了哥哥!可他们两个多像兄妹啊,一个头上受伤,一个身上受伤,十五六岁的少年也罢了,谁会打那么小的女孩儿?莫非是被人寻仇,逃出来的?唉!这世道闲事太多,老头子老喽,管不着!走了哑巴,老天保佑,各人自求多福吧!”
第四章 遇救
二十二岁汪小乔的智慧加上七岁黄文娇的体力,终究是将十五六岁身高壮重都不容小觑的“哥哥”弄走了,使用的办法很古老简单:路边有大片刚被砍倒不久的树丛草禾,想必是附近人家趁着秋天到来,先砍了晒干晾枯之后再捆回家当柴禾的吧。文娇挑了一根枝干叶子浓密紧致的粗大树枝,把那不肯醒的少年滚冬瓜似地滚推到树枝上,然后将碍事的绣花裙子脱下撕成布条连起,一头系在树干上,一头挂在自己稚嫩的肩头,使尽全身力气,像纤夫似地一步一步拉着往前走,厚厚的枝叶托着少年的身体,文娇走出几步,他就能移动几步,全神贯注做着这件事,文娇反而不记得自己头上的伤了,虽然有阵阵眩晕袭来,她仍然不肯放弃,咬着牙用力拖拽着树干,手上被划破出血,也不知觉,在泥泞小道上走着,少年有时滚出树枝,她又赶紧扔下树干,跑去将他推滚上来,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雨停了,真正的黑夜到来,文娇看见不远处有房舍,听到鸡鸣狗叫,一位头戴竹叶帽,身披蓑衣的老者牵着头牛出现在前方,她张了张嘴,忽然感到头晕眼花,咕咚倒在地上,瞬间无知无觉。
文娇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换上了干燥的粗布衣裳,一位慈祥的老婆婆正站在床前看着她,见她醒来,喜道:“哎哟,总算是醒了,谢天谢地!”
文娇动了一下手脚,感觉没什么不适,想到自己头上的伤,轻轻晃头,还好,并不是很疼。
她感激地对老婆婆说道:“奶奶,谢谢您救了我!”
老婆婆含笑点头:“醒来就好!是老头子放牛回来看见了你们兄妹俩,唉,可怜见的,你这小女娃真是招人疼,小小年纪,要带着哥哥去哪啊?”
文娇见婆婆如此问,想起自己的遭遇,鼻子一酸,她要怎么说?哪里都不去,只想找个落脚吃饭的地方?
老婆婆见文娇眼圈红了,心想小孩子定是有伤心事,也不好多问,拿起床头一碗米粥说道:“来,趁热喝了这粥吧,乡下贫寒之家,没好东西,你头上的伤和你哥哥身上的伤也没什么好药医治,全凭老头子自个儿在山边捡些草药捣碎敷着,倒也好了些……”
文娇忙问:“奶奶,我哥哥怎么样了,他在哪儿?”
老婆婆叹道:“你哥哥伤得很重,老头子说伤筋动骨呢,若是治得不好,只怕以后就走不动了……”
“啊?”
文娇怔住,不会这么倒霉吧,随手就捡了个残废哥哥?
老婆婆安慰她:“也不要太担心,老头子说只要有钱,请得懂行的大夫,就能治得好。唉,前阵子有一位道长来到这方游走,在附近山上的清风观里住着,医术最是了得,像你哥哥这般,他准能治好,可惜听村上的人说两天前道长离开清风观去了南方访友,等你们兄妹好些了,你可带了哥哥去寻他,求他医治,他是积善缘的,并不要银子,只是要寻得他才行!”
文娇赶紧道谢:“谢谢奶奶!谢谢爷爷!等我哥哥醒了,我们就去!”
老婆婆笑得慈爱:“你哥哥也醒了,比你醒得早,你们这可睡了两天呢!”
“啊?我竟然睡了两天?”
文娇惊讶不已,居然把前世睡懒觉的本事也带来了!
老婆婆点头:“你本身有伤,虚弱得很,又使这么大劲,这一晕倒就很难醒,如今可好,醒来了,就没事啦!”
“哎!谢谢奶奶!”
“不用客气,小娃娃,嘴儿怪甜的……”
老婆婆拿过一个竹篓让文娇看:“这是你兄妹俩的物件,洗干净了,都是绫罗绸缎啊,乡下人都极少见的,可惜了你哥哥的衣裳破了好些个洞,穿不了啦,你的只剩上衣和亵裤……你如今身上穿着我孙子的衣裳,你哥哥穿我儿子的,粗陋些,但洗干净了,莫要嫌弃!”
文娇忙说道:“我兄妹是落难之人,幸得爷爷救命,您一家人都是我们的恩人!哪敢说嫌弃的话?奶奶,大恩大德,容我们兄妹日后报答!”
老婆婆笑了,摇着头:“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咱们乡下人凭良心做事,举头三尺有神灵,你们来到我家门口,不救,可是要遭天遣的!”
文娇走出房门,立即爱上了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时至深秋,看着东墙边硕果累累的南瓜棚和西墙边挂满大大小小金色葫芦的篱笆,可以想像出小院春夏时节的热闹和繁盛,满院你追我赶的小鸡仔,被小狗追得扑楞乱飞的小母鸡,懒洋洋蜷在椅子上晒太阳的小花猫,真是迷人啊,怪不得慈祥的老婆婆如此心平气和,笑容安闲淡定,每日待在这个美好的小院里,侍弄瓜果宠物,什么争斗的心思都不会有!
她下了床就可以随意走动,头上还缠着布条,老婆婆的口气跟四宝一个样:“得等伤口结痂了才能取下来!”
文娇跟老婆婆问了个清楚,这家人姓梁,独门小院,离村上有一二里路,梁大爷和婆婆年轻时就来这里垒屋居住,只有低矮的三间房,文娇占了老婆婆的床,老婆婆便睡梁大爷的床,梁大爷只好睡到牛棚上的稻草堆去,梁家儿子媳妇带着六岁孙子回娘家吃寿酒,“哥哥”就睡在他们的屋子里。
推门走进屋子,文娇不能不哀叹农家的清贫:即便是年轻人的房间,也破败得不成样子,不大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四个墙角堆满零乱破旧的农家物什,屋中间一张简陋的四方桌两张木条凳,靠墙一张同样简陋的大床,大床上倒是叠着三四床棉被,每一床的棉套都是粗布缝制,都打上了补丁,蓝色碎花布做的蚊帐应该透气不好,一家三口睡在里边可怎么呼吸啊!
她的“哥哥”又睡着了,脸色依旧苍白,文娇端详着他,不由得暗自惊叹:好帅啊!挺秀如画的眉毛,浓密修长的眼睫,高高的鼻子,棱角分明的薄唇……睡着都这么好看,不知道醒来会是什么样?
他应该不是一般人家的男孩,出身显贵是肯定的,文娇刚才翻看了他的物件:玉扣腰带,明珠坠子,雕花刻字精美的铜牌,一缕五彩丝线结织的如意络子上拴着块通体莹润的白玉环,比她前世见过的所谓上好玉石成色不知纯上多少倍,她不懂玉,但身为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