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静双微微把头向柱子外探出一点,看见皇上又抬起那只枯槁般的手,颤巍巍地悬在半空,指着摆放在龙榻斜后方的一个藤蔓状的烛台。烛台是金制的,雕刻得极其细致复杂,足有一米多高,可同时盛放十五支蜡烛,点燃后想必可以照亮大半个寝宫。但现在因为是白天,所以蜡烛上没有半点火光。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皇上早就欲立秋若云为太子,甚至连诏书都写好了,但是因为顾虑到秋若风的势力和脾性,一直秘而不宣,等待时机。
只可惜,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下去,必须趁自己咽气之前,把秋若云推上皇位。
曹元青听了皇上的话后,急忙起身,走到烛台边查看。秋若雨也上前帮忙。只剩秋若云一个人留在皇上身边。
皇上握住秋若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云儿,你要理解朕的苦衷……」
秋若云急忙反握住皇上的手,跪在他的床边说:「父皇,儿臣明白。」声音中已经带着几分嘶哑的哭腔,因为他已感受到皇上正在交代最后的遗言。
父子在沉默中对视了一会儿,皇上虚弱地轻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风儿能征善战,是难得的一名猛将,但是性情暴躁,不宜治国……而你正好相反,虽然从未经过沙场历练,但却心怀仁义,能够令国家长治久安……如果朕还能再多活十年,统一天下,必定将皇位传给你……但是现在大业未成,外有秦燕虎视眈眈,内有银州牧李天锡处心积虑,国家片刻不得安宁,实在不能失去风儿这名猛将……如果你们兄弟和睦,他来开拓疆土,你来巩固江山,我昭明国统一天下之日必不远矣,只可惜……风儿从来不甘心屈居于你之下,你又无心与他相争……而如今朕大限将至,你兄弟二人只能择其一、舍其一……」
这席话徐徐说来,听似平常,但是背后却蕴藏了彻骨之痛。已经知悉昭明从开国到覆灭所有历史的夏静双必须紧紧地捂住嘴巴,才能忍住不哭出来。
是啊,如果他俩兄弟和睦相处、携手御敌、逐鹿中原——昭明的历史必将改写。
如果太祖再多活十年,由他协调两兄弟之间的关系,统一南方之后再挥军北上,说不定秋若风最后一战惨败殒命的悲剧也不会发生了。
「云儿……」皇上深深吸气的声音传入夏静双的耳中,顿时令夏静双更加紧张。短暂的沉默后,皇上一改刚才那副虚弱萎靡的样子,回光返照般突然恢复了皇上应有的威仪,用浑厚沉重的声音,慎重地说出最后一句话:「登基之后,不要顾念旧情,宜早日除去你大哥——毋遗后患!」
「……」夏静双轻轻地闭上眼睛,眼眶已经湿润了。她可以感受到,皇上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最后这句话。
两个都是他的亲生儿子,都继承了他的血统。论年纪,秋若风比秋若云年长;论战功,秋若风更是当仁不让。
但是当他俩之中只能二选其一时,皇上最终的选择却是秋若云。
正是因为这样,秋若风才会嫉恨秋若云。秋若风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始终无法得到皇上的垂爱。他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庸庸碌碌、只懂琴棋书画的秋若云,比他这个为国杀敌、屡建奇功的人更讨皇上欢心,比他更有资格成为皇帝——他的不甘心最后化为了对秋若云的仇恨。
「父皇……」秋若云哽咽得无法言语。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朕也于心不忍,风儿若死……昭明必将腹背受敌,朝中尚有海夔安这员大将可用……如果连他都不能抵御秦燕,你不可再与秦燕争锋……就像当初凉国李天锡投靠昭明一样,你也投靠秦燕,暂且对秦燕俯首称臣吧……秦燕统一南方之后,必将集中精力北征中原王朝。你可暗中在南方蓄积力量,以图东山再起。不过这个过程可能非常漫长,短则五六年,长则十余年……待秦燕入主中原、局势尚不稳定之际,你再趁机重新独立,光复昭明……」
字字句句,都能听出他的用心良苦。他并非单纯只让秋若云继承皇位、把秋若云暴露于内忧外患之中就撒手不管,而是为秋若云设计好了未来几十年要走的道路——慈父之心,可见一斑。就连夏静双都为之动容,感动得胸口微微胀痛。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皇上对秋若风过于冷酷。人之初,性本善。秋若风的的残暴真的是天生的么?抑或是因为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性格的阴暗面被放大,想要寻找地方发泄,所以才变得嗜杀成性。
听了皇上的话后,秋若云没有任何回应。并非无话可说,而是说不出来。夏静双猜,他肯定已经哭了。
不知何时,曹元青和秋若雨已经从烛台的空心支柱中取出了一道圣旨,不声不响地跪在秋若云身后,神色凝重地一起听皇上交代遗言。
良久的沉默之后,秋若云终于收拾好情绪,哽咽着问:「父皇,为什么不传位给大哥?他一定可以替您完成一统天下的霸业……」
皇上冷漠地笑道:「就算他真能一统天下,也只是祸害苍生罢了。与其让他日后留下千古骂名,尸体挖出来被后世屠戮,不如由我秋家的人自己动手。」稍微顿了顿,然后用洞悉一切的语气,低缓说道,「况且,一旦他登基称帝,他第一件事必定就是杀了你,以除后患……如果朕立他为太子,与朕交给他一把刀,让他杀你有什么区别?如今只不过是把这把刀交到你的手上罢了……如果你们兄弟两人能像我与光雄(老靖安王)一样,朕又何必做一名屠子之父……」
听到这里,夏静双的胸口更加禁窒。皇上猜得太对了,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历史上秋若云就是死在秋若风手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伴随着惊恐的嚷叫由远而近:「皇上,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糟了!夏静双身体僵硬,处于高度警惕状态。事态的发展正应了她刚才的预感——必定会发生什么事,打破皇上立太子的计划。
按照时间推测,这个人肯定是来报告平南王煽动禁军闹事的,皇上听到消息后当场就被气死。不久之后,平南王就会带人冲进来,一刀杀了秋若云!
作者有话要说:一回来就赶上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了。下一章夏静双就要开始实行她的计划了哦。
☆、051 扭转命运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秋若雨第一个站起来,转身对急吼吼冲进来的太监骂了几句。
「靖安王恕罪……平南王,平南王他……」事态紧急,太监一路跑来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没有说到重点。
但是听到「平南王」这三个字后,秋若云和曹元青都意识到事情不妙,回头严肃地盯着那累得满头大汗的太监。就连皇上都直起上半身,从床上坐起来。秋若云急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膀。就连躲在柱子后面的夏静双也紧张到极点,用力咬紧嘴唇,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向下流。
怎么办?怎么办?事情太突然了,她本以为还有几天时间准备,但是现在危机迫在眉睫,已经没有时间让她谨慎思考了。
只见那报信的太监双膝跪地,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指着后方,结结巴巴都说:「平南王他在东门外集结了五千禁军……」
「等一下!」夏静双大叫一声,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咬牙站起来,从柱子后面冲出去。
但是依旧晚了,那太监的话已经停不下来,音量大得几乎把夏静双「等一下」那三个字都盖住。「……讹称皇上已经病故!祁文王纵容妖女谋害皇上,意图篡位!要冲进宫来捉拿祁文王问罪!」
「什么?」皇上脸色铁青,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他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胸口,随即发出几声干呕,又急忙用手捂住嘴。
秋若云见情况不对,急忙扶住皇上倾斜的身体。与此同时,只听「呜哇」的一声,皇上竟然吐出一口猩红的鲜血。在场众人全都惊呆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皇上吐了一口血后,就像停不下来似的,在痛苦的喘息和咳嗽声中,接连吐了五六口。吐出的血越来越浓,简直就像贴着内脏的内壁刮出来的一样。
寝宫中顿时弥漫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已经没有人去注意突然出现的夏静双了,所有人全都吓得呆若木鸡。
短暂的静止后,只听「皇上!」「父皇!」几声惊愕的吼叫混乱地重叠在一起。所有人都一起向皇上围去,夏静双也不例外。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拨开秋若云和秋若雨,挤到离皇上最近的位置去了。
曹元青一把抓住太监的肩膀,瞪大血丝崩裂的眼睛,大叫着:「传太医!快传太医!」
「不用了……」低低的三个字从夏静双苍白的嘴唇中发出。她用手帕轻轻擦去皇上嘴边和脖子上的血迹,然后帮他阖上眼睛,说:「已经晚了。」
毫无悬念地,皇上驾崩了——正如史料中记载的那样。接下来,平南王将率领五千禁军冲进来捉拿秋若云,直接把秋若云当场斩首在皇上的尸体前。
时间已经不多了,夏静双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挎包,里面装的是她让彭飞帮忙准备的、可以救秋若云一命的东西——但是她不知道到底能否成功。
寝宫中安静极了,自夏静双说出「已经晚了」四个字后,就没有一个人再开口。
三个男人和一个太监,就像被剥了骨头似的,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去,最后瘫坐在地上。
秋若云一只手还紧紧握着皇上的手,迟迟无法松开,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此时此刻最冷静的就是夏静双。她并非不悲痛,但毕竟早有心理准备,承受现在这残酷一幕的能力远比另外几个人更强。刚才太监冲进来报信的瞬间,她就已经预感到这样的结局。现在没有时间悲伤,因为更可怕的事情还会接踵而至。
「秋若云。」夏静双用力抓住秋若云的肩膀,「你听我说……」
刚刚说出这几个字,手腕就被秋若云一把抓住,痛得她叫了一声,只觉得骨头都快被捏断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充满威胁性的声音令夏静双打了一个冷战。
紧接着,蓦然反应过来的秋若雨也一把抓住夏静双的另一只手,把她从床边向外拉了几步,凶狠地问道:「妖女,你在这里干什么?都是因为你,二哥被诬陷是谋害皇上的帮凶,百口莫辩,差点就被打入天牢了!」
「什么?」夏静双非常意外,眼神顿时慌乱起来。她不断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刚才报信的太监也说什么「纵容妖女谋害皇上,意图篡位」,难道那个「妖女」就是自己?仔细回想起来,自己是秋若云的丫鬟,随秋若云入宫,而且消失之前只与秋若云见过一面,所以秋若云无疑成为私自放走自己的帮凶。俗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秋若云还留下了这么多把柄,必定难以脱身。当初仅凭几个酒杯就能大做文章的姜氏,怎么可能放过这次的机会?
「又是我害了你……」夏静双胸口沉郁,难以呼吸。没想到就连自己返回原来的世界,都会无意中令秋若云陷入危险的困局。「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救你。我当初的消失,以及现在的出现,都已经足以证明我在地牢中对你说过的话,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秋若风马上就会冲到这里,他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你。如果你想要活命的话,只能……」
不等夏静双说完,秋若云就抓着她向前冲去,似乎想把她扭送到地牢。夏静双跟不上他的脚步,每一步都走得趔趄歪斜,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她拼命挣扎,终于从秋若云铁箍般的五指中挣脱,捂着手腕被他扼得泛红的地方,红着眼眶问道:「你为什么还是不相信我?」
秋若雨快步上前问道:「二哥,到底怎么回事?她对你说过什么?她到底是什么人?」看来秋若云并没有把夏静双当初的话告诉秋若雨。如果他连秋若雨都守口如瓶,那就更不可能泄露给其他人了。也就是说,如今知道夏静双来自未来的,仍旧只有秋若云一人——夏静双微微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又有脚步声匆忙地从殿外传来。眨眼之间,第二个报信的太监冲进大殿,高声嚷道:「皇上!大事不好了!东门快要抵挡不住了!」
「混账东西!滚出去!」秋若雨急得踢了那太监一脚。太监上半身摔出门槛,爬着滚出去了。
紧接着,秋若雨立即关上门,只留知道皇上死讯的几个人在场。
刚才第一个报信的太监说,秋若风讹称皇上驾崩,煽动军心。就算可以骗过其他人,但却骗不了他自己。只要秋若风心中认为皇上仍旧活着,肇事时总会有所顾忌。如果此时让皇上驾崩的消息传出去,只会令秋若风更加肆无忌惮。到时候,不要说与他宿怨深重的秋若云难逃一死,就连与秋若云同一阵营的秋若雨和曹元青都会变成他剑下的冤鬼。所以秋若雨看到第二名太监冲进来时,才气得一脚把他踢出去——为的就是不让皇上驾崩的消息这么快传到秋若风耳中。
意识到事态的紧急后,秋若雨紧张地抓住夏静双的肩膀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凭什么说他要杀二哥?」
「我没有时间跟你解释,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夏静双甩开两位王爷的手,转身冲会皇上的尸体边,把挎包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都是一些瓶瓶罐罐,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她一边把那些瓶子排列整齐,一边急匆匆地说:「秋若风之所以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当皇帝,那就让他去当吧!」
「你说什么?」秋若雨和曹元青同时嚷道。胆子小的太监已经吓得倒在地上站不起来,哆哆嗦嗦地看着眼前混乱的局面。
秋若云倒是镇定,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夏静双的一举一动,咬紧嘴唇,没有说出半个字。
夏静双不敢看他,一边做准备工作一边说:「现在秋若风以祁文王谋害皇上为由煽动禁军,我们只要让禁军看到皇上还活着,就能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现在秋若风对皇位势在必得,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硬碰硬只会死于非命,还不是暂且保住性命,以后再想办法把他欠你的——」说到这里蓦然抬头,迎向秋若云锐利的目光,狠狠地咬着每个字说,「——全都拿回来。」
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目瞪口呆地盯着夏静双。
夏静双默默起身,从曹元青手中一把抢过真正的太子诏书,重新塞进空心的烛台中,郑重地说:「今天我让你把皇位交给他,这是他欠你的,来日我自会从他手上取回来还